日落后不久,奥古斯塔斯骑马回到营地,心想,这时候那些活儿也该停下来了。他们已经把牛群赶到离河不远的一个狭长山谷里,距孤鸽镇八公里远。考尔每天晚上带着五六个人去河那边,赶回两三百头墨西哥牛——大部分是瘦如竹竿野似鹿的长角牛。不管是什么牛,第二天都会被烙上印记,这项艰苦的收尾工作由头天晚上留下休息的人来完成。只有考尔连干两班,如果睡觉,也只在早饭前或晚饭后睡上一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干活儿。所以,当前人们都知道,工作进度令他满意。他三天两头骑着母夜叉,这匹母马也和他一样,看不出疲劳的样子。
博利瓦对搬到丛林里的这个杂乱无章的大本营极为不满。这里既没有吃饭钟可敲,又没有用来敲钟的撬杠。他把那支枪放在饭桶旁边,双眉紧蹙。两个爱尔兰人吓得总是排在队尾,只能吃到一点儿东西。他们不像刚来时那么胖了。
总的说来,两个爱尔兰人差不多已成为这伙牛仔中的成员。他们一无所知,但是他们的干劲儿与学习的愿望压倒了无知,连考尔也为之感动。一开始他就让他们留下来,因为他太缺人手,不愿意辞掉任何愿意干活儿的人。待高手们到来时,他们俩已经忘记了对马的恐惧,一心一意干起活儿来。由于不是牛仔,他们对在地上干活儿不存有偏见。刚教会他们如何把一只套住的牛按倒,他们便欣喜地扑到牲口身上,也不管牛仔们拖到火旁的是什么——哪怕是只两岁的性情恶劣的长角公牛。他们的技术并不精良,但他们有股犟劲,最终非把它翻倒在地不可。
这种愿意在地上干活儿的精神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大部分牛仔宁可吞毒药也不愿被迫下马干活儿。他们自以为是套索手,如果让他们去干有损他们尊严的工作,就会气得像肚子鼓胀的蛤蟆。
因为营地附近没有山羊可偷,博利瓦的食谱便主要是牛肉,外加往常吃的豆子。他带来一袋辣椒,任意往豆子里放,还随便往锅里添东西。在路上碰到什么禽兽他就添什么,多数是响尾蛇,偶尔也用犰狳。
一连几天,人们不言不语地吃着辣得冒火的豆子,只有两个爱尔兰人公开表示不满。肖恩吃不得辣椒,一吃豆子就哭,但是干了那么多活儿,饥肠辘辘,不能不吃豆子。他边吃边哭。大多数人都喜欢这孩子,把他不停地哭泣看成有点儿失常的表现,认为与他的民族性格有关。
然而,有一天,杰斯帕·范特见博利瓦在剥一条响尾蛇的皮,他以为博利瓦不过是想给自己做条蛇皮皮带,可是他偶然扭头,发现博利瓦正往煮肉的锅里放蛇肉,这一景象使他怒不可遏。他听说有人吃蛇,但从没想过自己会吃。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伙伴们,他们气得非要把博利瓦吊死不可,或者至少要把他用套索套住,在蒺藜里拖,以使他改变做法。可是他们把这事告诉奥古斯塔斯后,他冲他们大笑起来。
“你们这帮孩子怕是枕着缎子枕头长大的吧。”他说,“你们要是当过保安队员,早就尝过蛇肉了。”
于是,他给他们上了一课,讲的是响尾蛇的烹调艺术。对于这一课,至少杰斯帕听起来是够别扭的。蛇也许比鸡、兔子或者负鼠更高级,就像奥古斯塔斯声称的那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吃。他不断地去看饭锅,已惹起大家的不满;他甚至在锅里捞了几分钟,挑那些他有把握不是蛇肉的肉。他的一丝不苟更惹恼了队里其他人,因为到了开饭时间,大家早已饿得六神无主了。
考尔和杰克骑马回来时,奥古斯塔斯正在吃饭。见奥古斯塔斯的盘子盛得满满的,杰克有些愠怒。他这一整天都在用烙铁,奥古斯塔斯这段时间却在镇里寻开心。从日出到现在,他们共给四百多头牛打上了烙印,足以让杰克后悔不该建议赶牛上蒙大拿。
“好啊,姑娘们。”奥古斯塔斯说,“你们好像洗了不少衣服。等着,我吃完牛肉就来帮你们下马。”
“我不下马。”杰克说,“给我一盘,进镇的路上吃。”
考尔火了。自从工作开始,杰克今天头一次全天干活儿,而且大部分时间在偷懒。
“怎么?你必须去吗?”他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咱们今天晚上准备努最后一把力,你知道咱们必须动身了。”
杰克假装没听见,下马吃饭去了。他不想和考尔争吵,能躲就躲。回到孤鸽镇以来,他还没往长远考虑。他经常想,在蒙大拿养牛会发大财,可是想归想,完全不必真的去做。赶牛北上的唯一好处是比在阿肯色被吊死强,或者比在牢里发臭好些。
还有罗丽娜,到目前为止,她没发过脾气,可一旦知道他要离开,她不一定会不生气。他不能带她同去——他不记得有谁曾带女人到过考尔的营地。
心中有待决定的事可真烦人,况且他没有时间认真考虑。他给自己盛了一大块牛肉和一些老墨西哥炖的辣椒豆子,回到考尔和奥古斯塔斯坐的地方。他对考尔尤其不满——凡是人们需要的东西,好像他都不需要,比如睡觉和女人。对考尔来说,生活就是工作,而且在他看来人人都应该这样。
“怎么啦,杰克?你像有一肚子怨气。”杰克坐下吃饭时,奥古斯塔斯说,“我看,踏踏实实的工作可不适合你干。”
“不适合。我都快跟这牛肉一样给炖烂了。”杰克说。
纽特和那两个爱尔兰人在看守牛群。爱尔兰人是特别好的夜间守牛人,因为他们会唱歌,他们的歌声好像能使牛群保持安静。其实全营地的人都很欣赏他们的歌声。纽特不会唱歌,但已迅速成长为一个熟练的牛仔,考尔为耽误了他这么久而感到内疚。
“我特别喜欢晚上,”奥古斯塔斯说,“晚上和早晨。如果不必非有他妈的白天不可,我就更高兴了。”
“今天晚上要是能多弄些回来,星期一就可以上路了。”考尔说,“你看怎么样,杰克?”
“噢,好哇。”杰克说,“可你们没必要非让我加入你们北上的行列。我一直想在圣安东尼奥住些日子。”
“太叫人失望了。”奥古斯塔斯说,“蒙大拿太远了,我还盘算着让你和我聊天呢。”
“那你就另盘算一个人吧。”杰克说的时候,当即决定不去了。
考尔知道,无须提醒他整个北上行动本是他的主意。在某些方面,这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任性,你对他说该做什么,他就偏不去做。在这件事情上,他这样做特别令人恼火,因为大家都没有到过堪萨斯以北的地方。杰克熟悉那个地方,本来可以大有用处的。
“杰克,我们希望你参加,”他说,“还要靠你指路呢。”
“不,杰克不愿意帮助他的伙伴们。”奥古斯塔斯说,“他有他自己愿意干的事,他引起的这一切对他毫无意义。”
“是我引起的吗?”杰克说。他想敷衍过去。
“当然是你。”奥古斯塔斯说,“是谁说蒙大拿是牧人的天堂来着?”
“就是天堂哟。”杰克说。
“那就该找个牧人去说,”奥古斯塔斯说,“你不该对我们这样的老警察说。”
“扯淡,你们现在就是牧人,”杰克说,“除了牛没别的。”
“你打算和罗丽娜结婚吗?”奥古斯塔斯转移了话题。
“和她结婚?”杰克吃惊地问,“我为什么要和她结婚?”
“你会越来越糟的。”奥古斯塔斯说,“像你这样的老流氓,说不行就不行了。最好有个年轻女人帮你搓背,给你送汤送水。”
“我还没有你老呢。”杰克提醒他,“你为什么不娶她?”他对奥古斯塔斯的话不屑一听。
快腿比尔那天早上被马踢了一下,脑门上的疙瘩像鹅蛋一样大。
“你最好让博利瓦往上擦点儿油膏。”考尔建议道。斯佩特尔家的两个孩子都还娇嫩,但不怕干活儿。
考尔站起身盛饭去了。他刚走开,奥古斯塔斯便伸展双腿,冲着杰克笑了笑。
“下午我跟罗丽娜玩牌了,”他说,“我相信你弄得她坐卧不安了,杰克。”
“怎么回事?”
“她真的盼着去旧金山呢。”奥古斯塔斯说。
杰克意识到自己的坏脾气又上来了。罗丽娜该知道,干什么也不能和奥古斯塔斯玩牌,甚至不能和他谈话,尽管听他讲话是不应被指责的。人人皆知,在找不到人谈话时,奥古斯塔斯甚至会跟树墩子聊天。
“我不相信她会在圣安东尼奥停留。”奥古斯塔斯说,“来这儿之前,她在那里待过,女人不喜欢走回头路。对于走过的路,大部分女人往回倒退一步都不愿意。”
“看不出我们怎么办与你有什么相干。”杰克说,“我想,我说去圣安东尼奥,她准去。她要是不愿意去就走她的。”
“带着她跟我们走吧,”奥古斯塔斯说,“她也许喜欢蒙大拿。要是她不愿意老跟着牛屁股,你们可以在丹佛停下来。”
奥古斯塔斯可真不简单。他具有能说出别人尚未考虑成熟的想法的天赋。杰克不止一次想到过丹佛,不断地懊悔没有留在丹佛,而去了史密斯堡。跟着牛群回丹佛实为良策,当然,这并不能完全满足罗丽娜的要求。
杰克很惊讶,奥古斯塔斯竟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你比我更清楚,考尔从不允许队里有女人。”
“考尔又不是上帝,”奥古斯塔斯说,“不必每天都按他的方式行事。她若是我的情人,我就带上她走。如果考尔不乐意,就让他自己生闷气去吧。”
“你养不起她,古斯,她玩牌还不如你呢。”杰克说着,站了起来,“我现在可要回镇上去了,今天夜里不想去墨西哥乱跑了。”
他二话没说,骑马而去。
考尔看着他走后,回到奥古斯塔斯身边:“你说他会跟牛群走吗?”
“除非你允许他把女朋友带上。”奥古斯塔斯说。
“什么?杰克就那么傻吗?”考尔问,“他想把那个姑娘带上?”
“他过去没那么想,现在想了。”奥古斯塔斯说,“是我请她跟我们走的。”
考尔正不耐烦地想走开,奥古斯塔斯的这句话又使他停了下来。奥古斯塔斯净办些古怪事,可是这件事连他都感到太过分了。
“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一定要带上罗丽娜,”奥古斯塔斯说,“她将有助于整个队伍。”
“我不答应。”考尔马上说,“你真他妈的浑蛋,明知我不会干的。”
“你不怕干活儿晚了吗?”奥古斯塔斯问,“我可不愿意整夜跟你吵。”
考尔断定这只不过是个玩笑。就算是奥古斯塔斯,也不至于把事情办到那一步吧。“我走了,”他说,“你照管好这边。”
奥古斯塔斯头枕马鞍躺下了。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星星刚刚露面。织针、伯特、豌豆眼、狄兹和盘子正等待出发去墨西哥,其他人则看守着牛群。博利瓦在往篝火上撒尿,发出咝咝的声音。考尔掉转马头,朝河那边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