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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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走了一夜的牛群此时行进缓慢、艰难。考尔不得不让一半人在牛群后边轰赶它们前进。他仍决心渡过努埃塞斯河,因为狄兹预报当天晚上还会有暴风雨。

想避开荆棘丛是不可能的,但狄兹带他们往下游方向走了一段,绕过了丛林最稠密的地带。靠近那条河时,他们开始遇到成团的蚊子,它们连人带马一齐叮咬,落满全身,抹掉它们就像抹掉一层厚厚的铁锈一样。大家都尽量把脸遮住,有手套的几个人还戴上了手套。落满了蚊子的马匹很快就踏蹄甩尾,变得不安。蚊虫叮咬着牛的眼睛和鼻子,因而牛群也烦躁地**着。

不一会儿,纽特便全身都是拍蚊子留下的血斑,好像在战斗中负了伤一样。肖恩骑马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情况并不比他好。肖恩一遇到麻烦就会想家——蚊子是一个大麻烦。

“现在要是能回爱尔兰就好了。”他对纽特说,“要是我知道哪儿有船,我就回去。”他的脸已被蚊子咬得肿起成片的疙瘩。

“进河里就能把蚊子全淹死。”纽特说。这是唯一能使他得到安慰的想法。他一向害怕过河,可那是在碰上蚊子之前。

更糟的是,有一只性情怪僻的红母牛也开始惹他生气,他简直不能忍受。那头母牛有一套捣乱的本领,钻到荆棘丛里便一动也不动,冲它叫喊也无济于事。它待在荆棘丛里看着他,知道自己安全无比。有一次纽特下了马,想在地上吓唬吓唬它,可它居然低下头来威胁他,使他不得不放弃他的办法。

母牛一次又一次地钻进荆棘丛里,纽特则一次又一次地吆喝它,直至把嗓子喊哑了。他不得不停止喊叫,骑马进入荆棘丛,把它赶出来。这时,母牛猛地冲出来,牛角碰得树干啪啪作响。它跑的架势就像要去当群牛之首似的。而当它再次碰见荆棘丛时,便又一次钻了进去。这头牛如此令人恼火,他真想扔下它不管。别的人都在赶牛群,而他好像只赶了这一头红母牛。

由于蚊子的叮咬,纽特对这头牛的拖拉行为更是忍无可忍。它站在荆棘丛里,傻乎乎地瞅着他。它只在不得不动时才动一下,而一旦找到合适的荆棘丛,便又钻了进去。纽特真想掏出枪给它一下,教训教训这个贱货,但他终于尽了最大努力,把这一冒失的想法压了下去。纽特还不曾被单独的一头牲口这么激怒过。然而他既不能开枪,也不能扔下它不管,因为任何一种解决方法都不会使队长满意。他已经喊得声嘶力竭,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它从一个又一个荆棘丛里赶出来。

考尔已做好准备——他从潘弗利家买了一头会领头的公牛。那是一头又大又驯良的长角牛,他们叫它老狗。它从来没有去过蒙大拿,但是它曾经数次领着牛群到过马塔戈达湾。考尔估计,这头老牛至少会活到使牛群熟悉长途迁移的生活的时候。

“老狗跟我一个样。”奥古斯塔斯边说边看着盘子将老公牛赶到牛群前边,为过河做准备。

“哪方面一样?”考尔问,“你是说懒吗?”

“我是指成熟和老练。”奥古斯塔斯说,“它不为区区小事而激动。”

“你对什么事也不激动。”考尔说,“除非看见烤饼和娼姐儿。杰克到底想干什么?”他问道。杰克这个人什么忙也帮不上,令他痛心。在当保安队员的年月里,杰克就干过不少令人恼火的事情,但都没有他带着妓女跟着牛群走这件事令人恼火。

“杰克想当杰克呗。”奥古斯塔斯说,“这可是个全日制工作。他需要一个女人帮忙。”

盘子毫不费力地将老狗赶到牛群前边。这群牛大部分是骨瘦如柴、不满周岁的小牛,老公牛的个头儿有它们的两倍那么大。它的角很长,而且不规则地弯着,差不多绞到了一起。

快到河边时,他们来到一片两公里宽的开阔地带。在和牧豆树及查帕拉尔树丛不停地长时间搏斗后能见到这样一块地带,真是一种快慰。这里的草又高又肥。考尔和狄兹骑着马穿过草地去查看渡口。盘子骑着他那匹鬃毛整洁的名叫小胡子的栗色马,一路小跑来到奥古斯塔斯跟前。小胡子是一匹好牧牛马,一双眼睛总盯着牛群,不准任何一头牛溜号。盘子解开套索,对着一棵矮小的牧豆树练习了一会儿套马,还开玩笑地去套一只刚从一具犰狳尸体上飞起来的小虫。

“我看你这么不停地练习,为的是到奥加拉拉套住个女人吧——要是咱们能到那儿。”奥古斯塔斯说。

“我听说在那个城里你不必去套女人。”盘子说,“她们会来套你。”

“离内布拉斯加还远着呢。”奥古斯塔斯说,“到那时,你早就做好让她们套走的准备了,盘子。”

“今天上午大半天你去哪儿了?”盘子问道。他希望奥古斯塔斯能谈点儿关于罗丽娜的事,尽管有关她的事情他并不完全想听,因为这势必牵涉杰克·斯普恩。

“啊,罗丽娜小姐和我喜欢在早晨一块儿喝咖啡。”奥古斯塔斯说。

“但愿坏天气没有使她太受罪。”盘子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感,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有比清晨与罗丽娜一起喝咖啡更美好的事情。

“没有,她挺好。”奥古斯塔斯说,“新鲜空气对她很有好处。”

盘子没再说什么,奥古斯塔斯也决定不再揶揄他。青年人的年轻无知偶尔也会勾起他的怜悯之心。他们对人生的短暂毫无感觉,对生活之局限也一无所知。他们没有意识到,一年又一年会像一周又一周那样消逝,就连爱情也会消逝,否则就会变得乏味。年轻的盘子——一个能干的牛仔——也许不会活着见到奥加拉拉的妓女们,他对罗丽娜的脉脉深情也许是他所能表达的最甜蜜的感情。

看着盘子——他如饥似渴地希望得到罗丽娜,但也许永远不会得到她——奥古斯塔斯想起了自己对克拉拉·艾伦的爱,这爱曾经使他又悲又喜。在她的少女时期,她是那般娇柔、温存,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沉沦。那时,她的生活虽然并不顺利,但她无时无刻不在笑。尽管她眼里总是熠熠闪光,却时常转喜为怒,并且十分忧伤。这时,无论他怎么说或怎么做,都无法使她开口,甚至连让她看他一眼都办不到。当她与马贩子结婚时,他深深感到他错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机会。在他们愉快的交往中,无论是在她高兴时还是忧伤时,他都无法碰她一下。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妻子碍事,而是因为克拉拉在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时,选择了这么一种态度。她爱他的某些方面,而且出于某种目的,她需要他,但他无论怎样使尽浑身解数,不管如何施展手段,哪怕加上他的容貌及练达的处世经验,都丝毫不能改变她的这种态度。

那天,她告诉他,她要与一个从肯塔基来的马贩子结婚。听了这句话,他简直像挨了一记闷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不慌不忙、简明扼要地告诉他,鲍勃正是她需要的那种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要与他结婚。他现在仍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还是在奥斯汀,他们俩站在她的小商店前面,她拉着他的手,握了好一阵子。

“那好吧,克拉拉。”他茫然地说,“虽然我认为你这么做不明智,但还是祝你幸福。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我要是能应付,你就不必来,古斯。”她说,“十年之内你别理我,十年以后再来看我。”

“为什么要十年?”他不解地问。

克拉拉淡然一笑。她的好情绪向来是短暂的。“啊,我要当妻子了。”她说,“我不想受到像你这样的人的引诱,而一旦我过够了婚后生活,就会想你的。”

奥古斯塔斯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他问,“十年以后就出走吗?到底是为什么?”

“不,”克拉拉说,“我想让我的孩子们认识你,让他们得到你的友谊。”

他猛然发现,他已经耽搁了好几年——从克拉拉在商店前拉着他的手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十六载。他没有怎么留心过时间,但不要紧,这也许只意味着她又多了几个孩子,正等待他去交朋友呢。

“我可以在奥加拉拉歇歇马。”他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

盘子感到莫名其妙。他说:“嗯,你什么时候想停都可以停嘛,古斯。”

奥古斯塔斯为自己将思想暴露出来感到不快。再有,跟着考尔到另一个更荒凉的地方去定居,远不如在离克拉拉近的地方定居有吸引力。克拉拉思维敏捷,还是姑娘的时候就开始阅读各种报纸。他希望能和别人谈论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件,而考尔对此不感兴趣,豌豆眼这样的人则连什么是事件都搞不清楚。若能定期与一个跟得上时代的女人聊聊天,无疑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当然,过去十六年的边陲生活,也许已经把克拉拉那好奇的棱角磨钝了。

“你识字吗,盘子?”他问。

“嗯,我认识自己的名字。”盘子说,“我识几个字,可还有很多字我不太认识。”

这时,他们看见数百米以外,考尔与狄兹正骑着马沿河分析情况。

“真希望咱们是在过北边的雷德河。”盘子说,“我不喜欢这地方。”

“我倒希望咱们已经到了黄石河。”奥古斯塔斯说,“那样的话,考尔队长也就该满意了。”

他们抵达河边时,以为过这条河再安全不过了。老狗似乎与狄兹挺有缘分,它连停下来喘口气都不肯,紧紧跟着他走下水去。考尔、盘子、奥古斯塔斯、豌豆眼和织针纳尔逊在河的下游一字排开,但牛群似乎只愿意跟在老狗后面走。

河水泥沙含量很大,呈现棕色,水流湍急,但牛只要游上数米便能过去。有两小群牛想打退堂鼓,由于被大部分牛团团围住,所以没有造成严重的威胁。

虽说一切都很顺利,但纽特在他的马游泳时还是有点儿害怕,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马游泳的那几秒里,水没了马鞍,再往上的部位没湿。他睁开眼时,已经快游到对岸了。他与一头瘦瘦的长角牛几乎同时登上岸,耗子与这头牛肩并肩,使劲往岸上爬去。

就在纽特回头观望剩下的那部分牛过河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传了过来。那叫声令人头皮发麻,吓得他差点儿昏过去。他还没来得及朝叫声传来的方向看上一眼,豌豆眼已经从他身边飞驰而过,队长也紧随其后。他们驱马返回水里时,手中都拿着盘好的绳子。纽特不知道他们拿绳子干什么用。这时,他看见了肖恩。肖恩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声音那么凄厉,纽特直想把耳朵捂住。他看见肖恩几乎要从马上摔下去,还看见他身上和周围有许多咖啡色的东西在扭动。肖恩开始喊叫时,纽特没能弄清那些咖啡色的东西是什么——看上去挺像大蚯蚓。他想了想,才认出它们来。原来那些“大蚯蚓”是一种美洲水生毒蛇——水生噬鱼腹蛇。就在他认出它们的那一刻,奥古斯塔斯和狄兹也紧跟在豌豆眼和队长后面走进了河里。纽特奇怪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到了那里,因为惨叫声传来时耗子和那头公牛刚踏上岸,那头牛近在咫尺,纽特连牛角上滴下的水都看得一清二楚。

肖恩落水的一刹那,叫声停止了,代替他叫声的是他那匹马疯狂的嘶鸣。马在水中乱窜,很快便游回了岸边。它在前蹄踏上岸、将身体露出水面时,把身上的三条蛇抖了下来,还有一条从它的脖子上滑了下来。

豌豆眼与队长用手里的绳子猛烈地抽打身体四周。纽特看见肖恩在河下游浮出了水面,但他不再呼喊了。豌豆眼在马上将身子探出很远,去抓肖恩的手臂,但他的马一看见蛇就害怕,豌豆眼抓空了。狄兹也在那里。肖恩再次浮上来时,豌豆眼抓住了他的衣领,不再放手。纽特见肖恩张着嘴巴,已经一声不吭了。狄兹抓住豌豆眼骑的那匹马的鞍辔,使它安静下来,豌豆眼这才设法把手伸到肖恩的胳膊下面,把他拽到了马上。大部分蛇已经散去,但是还能看见几条蛇在河面上游动。盘子波吉特虽然把枪掏了出来,可是眼前的情景吓得他手直发抖,无法开枪。狄兹挥了挥手,让他退回去。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奥古斯塔斯用他的柯尔特枪打死了一条蛇。接着又是两枪,又有两条蛇不见了。这时,队长来到豌豆眼跟前,帮助他扶住肖恩。

没过多久,豌豆眼的马过了深水处,踏上了河床。考尔与狄兹稳住马,豌豆眼抱起肖恩,由狄兹把马牵上了岸。奥古斯塔斯跟在考尔后面也上了岸。牛群还在过河,可是没有人照管它们。伯特、瑞尼兄弟和艾伦·奥布赖恩还在河南岸,他们已无意下水。再往南两公里的开阔地带,篷车和马群刚刚进入视野。

豌豆眼把肖恩交给盘子和狄兹,考尔连忙从马鞍上取下他的雨衣,他们便把肖恩放在雨衣上。肖恩两眼紧闭,身体轻轻地抽搐着。奥古斯塔斯用刀子把他的衬衣割开,看见他身上有八处毒蛇牙印,其中一处在脖子上。

“还没算腿上的呢,”奥古斯塔斯说,“不过也不需要数了。”

“是什么咬的?”盘子问道。他明明看见是蛇,甚至还想朝它们开枪,可他无法相信,也不能理解这一事实。

“我看是他运气不佳,碰着蛇窝了。”奥古斯塔斯说,“我曾上百次过这条河,从来没碰见过蛇。在别的河里也没见过这么多。”

“是风暴把它们惊起来了。”狄兹说。

考尔跪在肖恩身旁,束手无策。他从爱尔兰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接着便骑马踩着了毒蛇窝,他可真倒霉。考尔想起多年前一个干旱的夏天,他在布拉索斯河上游的一个几乎干涸的湖里饮马。他把马骑到湖边,让马喝水时,无意中发现湖底一个个浅泥坑里尽是棉口蛇。泥坑就像一个个蛇窝,蛇在里面蠕动着,把水染成了巧克力色。幸好他没骑到坑里去。当时的景象使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掏出手枪打死了一条,以便使自己镇定下来。其实那么做毫无用处——打死一条还有几百条呢。

他在边境的河里也见过蛇,但至多不过一两条,肖恩周围却有二十多条。肖恩那匹马在南岸的地上来回翻滚着,心惊胆战的牛仔们都不理睬它。看来那匹马也被蛇咬伤了。

豌豆眼是头一个骑马冲进蛇群去救肖恩的。他现在忽然感到浑身无力,觉得要从马上掉下去,于是他下了马,用手扶住鞍角,以防两腿不支,跌倒在地。

奥古斯塔斯见他脸色苍白,便向他走来。

“你被蛇咬了吗,豌豆眼?”他问道。在极度混乱之中,一个人受了伤也未必会感觉得到。他就知道不少人中弹后仍一无所知。有一个保安队员中弹之后没有死,但在人家指出他的伤后,反倒给吓死了。

“没有咬着吧。”豌豆眼说,“我想我把它们都赶跑了。”

“把裤子脱下来,”考尔说,“也许咬着下边了。”

他们在豌豆眼身上没有发现伤口。这时,由于正在过河的牛群无人看管,它们开始往下游漂去。有的牛在下游一百米处上了岸。南岸的牛仔们还没有过河。

“古斯,你和狄兹守着他。”考尔说着,上了马,“不能让牛再往远处走了。”

他发现豌豆眼那匹马旁边的纽特正坐在马背上,面如土色。

“过来帮帮忙。”豌豆眼和盘子朝牛群跑去时,考尔对纽特说。

纽特掉转马头,跟着队长去了,可又感觉自己就这么走开是不对的。肖恩当然不会再听见他说话了,但他还是应该对他说几句。不管队长怎么想,他要告诉肖恩,去找条船,快点儿回爱尔兰去。他知道肖恩快死了,现在找船为时已晚,可他还是想对他说。他曾有对他说这话的机会,但是他错过了。

他的马在队长旁边跑着,他觉得要吐,同时感觉自己对肖恩不够朋友。

“他想回爱尔兰!”他突然说了一声,接着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已经伤心得什么也顾不得了。

“是呀,但愿他能回爱尔兰去。”队长静静地说。

纽特哭着拉住缰绳,让耗子去赶牛。他想起了肖恩的号叫,想起那些蛇多么像一条条蠕动的大蚯蚓。走到远处的牛开始回到牛群时,队长又骑马下了河,纽特惊奇得不得了。他简直不理解,队长怎么能立即回到随时都会聚满毒蛇的河里去。然而,这一次没有出现蛇。纽特见奥古斯塔斯先生和狄兹没有动,他想知道肖恩是否已经死去。他还在想,他应该撇下牛群,去和肖恩说几句话,哪怕为时已晚。但是他不敢去。他六神无主,坐在马背上痛哭,直哭得呕吐起来。他只好俯下身去,朝马脖子下边吐个不止。

他一心希望用某种办法使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发生,使时间倒退,回到他们在孤鸽镇的日子。他想象肖恩仍然活着,生活得挺好,他就可以做他以前来不及做的事——告诉肖恩,到加尔维斯顿找一条船回家。然而每当他回头看,见到的只是狄兹和奥古斯塔斯先生跪在肖恩身旁。他多么希望看见肖恩安然无恙地坐起来,但是肖恩没有坐起来,他只好绝望地骑在马上,守护着牛群。

奥古斯塔斯与狄兹除了在肖恩弥留之际陪伴着他,已不能再为他做什么了。

“我看豌豆眼还不如让他淹死呢。”奥古斯塔斯说,“这小家伙的运气太坏了。”

“太倒霉了。”狄兹说。他感觉自己四肢发软。虽然他见过许多暴死的人,但刚刚发生的这件事远比过去任何一件都凄惨。他想,今后无论过哪条河,他都不能不想起这件事来。

肖恩的哥哥还没有到河这边,肖恩便死了。奥古斯塔斯用自己的雨衣把尸体盖住,马群这时才刚刚往岸上走。马群离狄兹很近,它们上岸抖身上的水时,把狄兹的背都淋湿了。斯佩特尔兄弟上岸后吓得目瞪口呆,坐在湿淋淋的马上不肯下来。河对岸,考尔正叫其他人帮着篷车从陡坡上下到河里。

“这会子要是蛇去找博利瓦,他就有机会开枪了。”奥古斯塔斯说,“他带着那支枪呢。”

“是风暴惊动了它们。”狄兹又说了一遍。他感到内疚,因为是他选中上游这个位置过河的,现在一个孩子死在这里了。

“是啊,狄兹,生命是短暂的。”奥古斯塔斯说,“对某些人来说,生命就更短些。以这作为旅程的开端也太糟糕了。”

博利瓦很不高兴。他想,篷车恐怕过不去河了。别看这条河不宽,但他不愿下车,牛仔们用绳子拴篷车时,他脸色阴沉地坐在座位上,旁边是大嘴唇。

“你是说肖恩死了吗?”艾伦·奥布赖恩问队长,他受的刺激太大,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

“是的,他死了。”考尔回答道。因为他看见奥古斯塔斯在盖尸体。

眼泪挂满了艾伦的双颊。他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这孩子带来,他太小了。”

考尔没有再说什么。那孩子的年龄与刚发生的事毫不相干,即便是有经验的人,遇上那么一窝蛇也别想活下来。他从来就不担心蛇,可如果让他碰上,他也活不了。这件事只说明了一个他早已明白的道理——生活中的危险远比任何深思熟虑的人预料的要多。艾伦·奥布赖恩大可不必在内疚上花费精力,因为尽管爱尔兰看起来很安全,但在爱尔兰,一个孩子也照样会死去,像在其他地方一样。

杰斯帕和伯特都看见了蛇,杰斯帕吓得连河水都不愿意再看一眼。稀汤琼斯也同样害怕。瑞尼兄弟更是吓得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杰斯帕的反应最强烈,他不想干了。他曾多次过努埃塞斯河,但是当他不得不再次渡过它时,他感觉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在他看来,已经过了河的豌豆眼、盘子及其他人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队长,你说已经没蛇了吗?”他问道。

“嗯,它们已经散了。”考尔回答。

开始过河时,杰斯帕掏出了手枪,但考尔摇了摇头。“别开枪。”他说。他知道,没有人能像奥古斯塔斯那样坐在正游泳的马的背上打中目标。

“看见蛇就用绳子抽他。”他又说。

“可别有蛇爬到车上来。”大嘴唇说这话时,吓得两腿直发抖。

篷车过河时比想象的要顺利,博利瓦只把脚弄湿了。杰斯帕看见了一根树枝,他以为是蛇,在马上打了个趔趄。事实上,蛇已经游散了,再也没有露面。

艾伦·奥布赖恩下马后驻足良久,为自己的弟弟哭泣。杰斯帕·范特也哭了,但主要是庆幸自己仍安然活在世上。

在别人哭的时候,狄兹和豌豆眼从篷车上拿出铁锹,在离河一百米远的一棵橡树下挖了个墓坑。接着,他们剪下一块篷车苫布,把肖恩的尸体裹好,放在车上,运到墓坑那里。他们把他放进墓坑,狄兹和豌豆眼立即用土盖上。其他人站在四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者该说些什么。

“你要是想唱首歌什么的,就唱吧。”考尔说。艾伦站了一会儿,用颤抖的声音唱起一支爱尔兰歌曲,但后来禁不住痛哭失声,再也无法唱下去。

“我没有钢琴,要不然我能给他弹一首《圣歌》。”大嘴唇说。

“我说几句吧。”奥古斯塔斯说,“他是一个好孩子,很勇敢。咱们都看到了,他克服了恐惧,学会了骑马。他还有一副美妙的男中音嗓子,咱们都怀念他的歌声。但是,他不适应世界上的这块地方。生活中总会有不少事故发生,他遇上了一桩很糟糕的事故。咱们若是不小心,也会碰上的。”

说完,他转身跨上那匹老疟疾。“尘归尘,土归土。”他说,“剩下的人,继续朝蒙大拿走吧。”

考尔想,他说得对。人死了,他们能做的最好的事便是继续前进。牛仔们一一上马,随牛群而去。很多人都迅速地回头,朝树下那座泥土堆起的新坟看上最后一眼。

艾伦·奥布赖恩最后一个上马,奥古斯塔斯一直在等他。这一打击使艾伦虚弱不堪,几乎连马都上不去了,但他最终还是跨上马走了。他一直在扭头看那座坟,直到它被高高的干草遮住。“太快了。”他说,“太快了,就这么扔下他走了。他是我们家的宝贝啊。”

“咱们要是在城里,就给他开个像样的追悼会。”奥古斯塔斯说,“但是你也明白,咱们不在城里,除了策马赶路,没有别的办法。”

“我要是把那首歌唱完就好了。”艾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