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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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酒船臭气熏天,船上的人也臭气熏天,但爱尔迈拉并不为搭这条船而后悔。在酒桶之间,她得到一个小小的空位,上面用一大块木板和野牛皮盖着防雨。她大部分时间坐在船尾,看着那没有尽头的浑水浊流。有时天气热得很,河面上的水汽蒸腾上升,河岸隐在水汽中,变得模糊不清。在其他的日子里,当凉飕飕的雨随风吹来时,她便用野牛皮披肩裹住自己,以防淋湿。她喜欢这样的雨,因为一下雨跳蚤就不那么猖獗了。跳蚤搅得她无法安寝,但这不过是为了逃出史密斯堡而付出的轻微代价。她曾在有跳蚤的地方住过,还在有比跳蚤更坏的东西的地方住过。

船缓慢地溯阿肯色河而上,河道越来越狭窄了。随着河道变窄,船工和酒贩子也越来越不安生。他们拼命地喝酒,爱尔迈拉怀疑到头来他们还会不会有酒可卖。她坐在船尾时虽然觉察出他们总在看她,但他们并没有惹她,只有酒贩子的头头儿福勒对她说过一两句话。福勒是个彪形大汉,留着又黄又脏的胡子,有一边眼皮不会像正常人的那样开合。它忽而收上去,忽而垂下来,让人感到很别扭——他一会儿用两只眼看你;一会儿一边眼皮垂下来时,又用一只半眼看着你。

据爱尔迈拉所知,福勒从早到晚不停地喝酒。每次她被跳蚤咬醒或被船晃醒,总能听到福勒的粗嗓门儿。他不住地讲,也不管别人听不听。他抱着一支沉重的步枪,两眼不断地瞥着河岸。

福勒谈论的主要是印第安人,因为他对印第安人有刻骨的仇恨。他曾经是一个野牛猎人,与印第安人多次发生摩擦。野牛打尽后,他便改行贩酒。到目前为止,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手下,都没有找过爱尔迈拉的麻烦,她暗自感到吃惊。他们那一伙人粗野丑陋,她上这条船纯粹是一场赌博。她认为离开史密斯堡时没有人看见,因而船上的人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杀了,扔到河里喂甲鱼。刚上船的那几夜,她在小篷子里一直不敢睡觉,心中确实害怕,唯恐他们中间有人会突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扑到她身上。她等待着那一时刻,心想,如果这种事情发生,那她只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而这也正是她出走的部分原因。至少她可以不再当七月约翰逊的老婆。短时间内生活会苦一些,但她最终肯定会找到迪,到那时,生活就会好起来的。

所有的人日夜都躲着她,只有福勒例外,他不断地在船上溜达。有一次他站在她旁边,突然跪下来拉了下枪栓,但后来发现他原以为是印第安人的东西,其实只是一个树丛。“热得我眼皮子直跳。”他说完,朝河里吐了一口黏黏糊糊的烟叶。

爱尔迈拉也总是瞅着被春风吹绿的河岸。随着河道变窄,她看见了许多动物,有鹿、土狼、牛,但没有看见印第安人。她想起了这些年来听到的印第安人抢女人的故事。在堪萨斯的时候,她就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那个女人告诉她,她是被人搭救才回到白人社会的。那个女人与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上去的确受了惊吓。其实,许多女人只为一些极其一般的事也会受到惊吓。印第安人并不见得比野牛猎人坏,船上就有两个这样的猎人。他们使她回忆起痛苦的往事。他们都身高体壮,穿着野牛皮做的外衣,长着又粗又长、乱蓬蓬的头发,就像他们的猎物一样。夜间,她在小篷子里能听到他们站在船边解手的声音。他们就站在酒桶旁边,朝阿肯色河里尿。

不知怎的,这声音倒使她想起了七月,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听过七月解手吧。七月对这种事格外谨慎,总是到林子深处去解手,以免使她难堪。他这种小心谨慎和害臊倒惹得她心烦,有时候她都想把她结婚前干过的事告诉他,但她还是没有把实话讲出来。她什么实话也不讲,久而久之,她干脆不再与七月约翰逊说话了。

在这些漫长的日日夜夜里,除了福勒偶尔来和她说几句话,没有任何人与她交谈,因而她更加思念迪。她不挂念乔,连想都不想。虽说乔是她生的,但实际上好像根本不是她的孩子似的。事实上,第一眼看见他时,她就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与兴趣。从那时起,她一直等了十二年,盼着有朝一日可以把他打发了,以便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她想,与七月结婚唯一的好处是他会把乔带走。

她与迪在一起就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如果有哪个男人生活无拘无束,那个男人就是迪。你永远无法知道迪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而只要他在,他便与你纵情欢乐。但是就在你转身的工夫,他又会突然从你身边消失,或者去了别的城市,或者去找别的姑娘。

不久,船开出森林区,到了平原地带,天空顿时豁亮起来。夜间很凉,早上则很快转暖,所以,爱尔迈拉醒来时,船后的河面上布满晨雾,船完全隐匿在雾中,直至太阳将雾气驱散。她身裹野牛皮披肩站在船尾时,雾中飞起的野鸭和野鹅好几次差点儿撞到她身上。浓雾迷漫时,鸟儿的扑水声和鱼儿跃出水面的溅水声常常使她惊恐不安。有一次,一只巨大的灰鹤拍打着翅膀从船上边低低飞过,吓了她一大跳。雾气变薄后,她看见一只只鹤庄重地站在浅水滩里,对身边成串游过的鸭子不屑一顾。太阳升起,万里晴空下仍有片片薄雾逗留在水面,迟迟不散。

夜间,岸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叫声,最常听到的是土狼那凄厉的嚎叫。白天间或也能看见岸上的一只土狼或灰狼,这时猎手们便用这些小兽练习枪法。他们很少打中,因为河面很宽,爱尔迈拉有时可以看见子弹掀起的泥土。

在无雨的日子里,她尤其喜欢夜晚的景致,喜欢在这样的夜里走到船尾,聆听河水的汩汩声和漩涡的啜泣声。夜空繁星密布。一天晚上,满月像是从灰蒙蒙的河里升起来的,刚开始大得能挨着河岸,夜雾被月光染成珍珠色。月亮升高后,变得金黄,犹如一个圆鼓鼓的大南瓜。

就在这个满月夜的第二天清晨,一个酒贩子与一个野牛猎人打起来了。爱尔迈拉醒来后,听见了吵架的声音。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们每天晚上喝醉后都这样吵闹不休。有一两次,他们殴斗时甚至撞到了她用来搭小篷子的酒桶。人们对这种殴斗一贯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由于她常见这种殴斗,所以并不感到担忧。

但是,这天早晨的殴斗不同以往,她是被大声尖叫吵醒的。随着一声呻吟,她听到一个人倒在甲板上。接着便听见胜利者那深深的喘气声。不一会儿,这个胜利者便走开了。船上死一般地寂静,她怀疑船上的人是否都走掉了。她的心怦怦直跳——是不是印第安人上船把所有的酒贩子都杀了?她紧紧地缩在被子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听见了福勒那粗暴的声音,原来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殴斗。

太阳升起,她又来到船尾她常待的地方,现在一切都异常安静。人们都起床了,并且聚在船的另一端。她朝那边望去,看见一个人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刚才殴斗的地方。她从他的红头发认出那是酒贩子中的一个。

不久,福勒与另外两个人走过去,站在那儿瞅着尸体。随后,爱尔迈拉见他们解下了他的皮带,脱了他的皮靴,还将他翻过身来,掏空了他所有的口袋。尸体上沾满了凝固的血。他们把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后,便抬起他扔进了河里。爱尔迈拉看见死尸脸朝下浮在水上,碰撞着行进中的船帮,心想,你就这么完了。她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只盼着他快点儿沉下去,好不再看见他。由于晨雾尚未散尽,所以尸体很快消失在雾中。

又过了一会儿,福勒给她送来一盘早饭。

“为什么打架?”她问道。

“为你。”福勒说着,眼皮垂了下来。

这可真没想到。那个人好像对她不怎么感兴趣,再说,如果是为了她而打架,那么那个死去的人并没有来找过她。事情可真蹊跷。

“怎么为我?”她问道。

福勒用一只半眼看着她。

“嗯,我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他说,“有人想占你的便宜,最想占便宜的人死了。”

“我猜是他。”她说,“谁把他打死了?”

“大刺猬。”福勒说。

大刺猬是野牛猎人里最难看的一个。他的胡子又油又腻,指甲漆黑。她早与野牛猎人断绝来往,现在竟有个野牛猎人保护了她,真稀罕。

“他干吗打死那个人?”她问道,“我要是出了事,与他有什么相干?”

“他喜欢你,”福勒说,“他说他想娶你。”

“娶我?”爱尔迈拉说,“他不能娶我。”

福勒咯咯笑了。“他不懂事,”他说,“大刺猬有点儿不正常。”

爱尔迈拉心想:“你们这一伙人都不正常。我肯定也不正常,不然就不会在这儿待着了。”

“你上我们这样的人的船,太冒险了。”福勒说。

爱尔迈拉没答话。从此以后,她总感觉大刺猬在看她,虽然他并不与她说话,也从不走近她。其他人也都不走近来与她搭话,也许是怕被打死了扔进河里。大刺猬有时会花上一小时坐在船的另一端看着她,这使她很痛苦。他认为她已经属于他了,其他人也这么想,因而谁都不敢靠近她。在他们眼里,她已不是自由人——她已经属于一个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的野牛猎人。

其他人的胆怯令她鄙夷,只要发现有人看她,她就冷眼以对。她从此不再与任何人说话,只是望着那不断退去的浑浊的河水,在沉默中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