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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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眼便看出七月心事重重,因为他不怎么想说话。七月不是个像罗斯科那样爱说话的人,情绪好时就说个没完,可是他过去也没有像上路的头一个星期这样寡言少语。往常他会谈论马匹、钓鱼、牛仔或者天气什么的,但这次西行途中他什么也不想说。

起初,这给乔带来些不便,因为乔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旅行,有许多事情要问,比如,他急于了解怎样才能抓到杰克·斯普恩,他很想知道关于印第安人的故事,还有罗斯科曾提到的那几个保护杰克的著名得克萨斯保安队员的情况。他也想了解去得克萨斯要走多远、路上能不能看见海等问题。

有一次,他问了一个诸如此类的问题,七月显然没有听进去,更不用说回答他了。他花了好大气力才对乔的问题做出反应,乔马上打住,不再问了,只是安静地骑马跟着走,等待周围环境的改变和印第安人的出现。

由于日夜兼程地赶路,乔很快就对谈话不感兴趣了。虽然他仍感到很新鲜,但发现旅行比他原来预料的要艰辛得多。七月除了不愿意讲话,似乎也不愿意停下来。只有在遇到小河时,七月才让马喝口水,他自己偶尔下马解手。除此以外,他们从破晓一直走到天黑得看不见路,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干脆一直骑到半夜。

乔的结论是——旅行是件很奇特的事情。尽管七月把这次旅行安排得苦不堪言,他还是一分钟也不愿意待在家里。与七月结伴旅行是他有生以来最兴奋的事。

他们路过了好几个农场,每次都向农民打听看见过杰克没有。有两次,农民回答说见过,还说杰克在农场里过了夜。但是他们俩从不在农场里过夜,连顿饭都没吃过。只有一次,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七月喝了一个农民的老婆端给他的一杯酸奶,乔也喝了一杯。那个农场里有好几个小姑娘,一看见乔就嘻嘻地笑,但乔没有理她们。尽管农民的老婆一再请他们留宿,他们还是继续赶路,在一个蚊子成堆的地方扎营过夜。

“得克萨斯也有蚊子吗?”乔问。

七月没有答话。他知道这孩子想聊天,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理想的伙伴,但是他真的无话可说。他愁肠满腹,若想忍受,只有保持沉默,集中精力赶路。他明知没有必要这样催着孩子和马匹走,但他没有办法。只有马不停蹄地拼命赶路,才能把忧愁压制住,而这一切愁事都与爱尔迈拉有关。

几乎是从离开家的头一天起,他就预感到要出事。他意识到糟糕的事已经发生,因而无论怎样企图集中精力完成自己的工作,这一忧虑始终与他形影不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掉转马头回史密斯堡去。

刚离家时,乔欢欣雀跃,但这孩子身体不好,每天不停地骑十六个小时实在受不了。他虽然没有抱怨,但是一停下来便倒头就睡,第二天要动身时,他睡得那么死,七月简直叫不醒他。他常常在马背上打盹儿,一瞌睡就是几公里。有一两次,路过农场时,七月很想把他留下。乔不怕卖力气,在农场干活儿吃饭没有问题,等回家时再把乔带回去。他这样安排的唯一理由是,没有乔他可以走得更快,但是那样马又受不了。何况,如果将乔撇下,将是对乔自尊心的一个严重打击。乔还从来没有像这次旅行这样感到自豪过呢。

他们一连数日在松林中向西南方走去。时值多雨的春季,令他们大为头痛的是蚊子。树上不停地往下滴水,地面上,水坑星罗棋布。七月自己倒没怎么注意蚊子,但乔和马吃不消,尤其是在晚上。

“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满身都是疙瘩。”他们费力地穿过一块空地时,乔笑着对七月说。他们看见前边有一条宽宽的泥水河从北边蜿蜒而下。

“我看这就是雷德河。”七月说,“也就是说,咱们快到得克萨斯了。”

他们骑到河岸时,看到一幅令人惊异的景象。河水不深,但水流很急,河床显然十分泥泞。一个高个子男人待在河里离对岸不远的地方,他的情况完全证实了这一点——他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前头是一匹憔悴的马,后面是一头骡子。马和骡子都陷在泥水里,水没到它们的踝关节。

“我听说这是条半流沙河。”七月说。

乔曾听罗斯科讲过许多有关流沙的恐怖故事,据说流沙会连人带马——甚至是篷车——慢慢地吞下去。他曾怀疑那些故事是否过于夸张,但那个人和他的牲口证明了故事的真实性。然而,他的东西虽然都陷住了,但是没有一件在往下沉。那个人头戴一顶高礼帽,身穿一件长长的罩袍。两头牲口背上本来都驮着包裹,那人寻开心一样地把包裹一件件解下来扔进河里,凭它们顺水漂去。使他们目瞪口呆的是,那个人居然连自己的铺盖卷儿也一股脑儿地扔掉了。

“那人八成是个精神病,”七月说,“他一定以为,把东西扔了马就会漂起来,可马根本漂不起来。”

那个人看见了他们,并向他们友好地招了招手,接着又解下骡子身上的东西扔进水里。有些东西漂走了,有些则留在了浅水滩上。

七月向河上游骑去,直到他找着一个鹿与牛过河的地方。这地方的水不过三十厘米深。他们在一条红土带上向对岸走去。在一个地方,他们差点儿陷进泥里,但七月向南拐了一点儿,马上找到了硬河床,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河南岸。刚才那个戴礼帽的人仍待在原地不动。他对自己的困境一点儿也不着急,使人怀疑他到底想不想往前走。

“把你的绳子给我。”七月对乔说。他把乔的绳子和自己的那根接在一起,将一头扔给那个人。他用这个办法,没费什么力便把两头牲口都拖出了泥淖,那个人也慢慢蹚了过来。

“谢谢你们。”他说,“我那头骡子要是出不来,我敢说它不得不靠吃鱼过日子了。骡子都会自力更生。”

“我叫七月约翰逊,这是乔。”七月说,“你没必要把行李都扔掉。”

“我没损失什么,”那个人说,“能找条河把那些玩意儿扔了,我还挺高兴呢。那些东西可能对鱼和蝌蚪比对我更有用哩。”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鱼用铺盖卷儿。”七月说。

乔可没有遇见过这么没头脑的人,竟把自己的东西往河里扔,但是眼前这个人美滋滋的,好像刚赢了一桶金币似的。

“我叫塞奇威克,”他说,“在这一带找虫子。”

“你一定找了不少。”七月说。

“你要虫子干什么?”乔问道。他想,这个人简直是他见过的最稀奇的人。

“我研究它们。”那个人说。

乔傻眼了。虫子要么咬人,要么不咬,这有什么可研究的。

“我在小石城留下了大约一千条小虫。”那个人说,“要不我干吗把设备都扔了呢?我不想再研究虫子了,想去得克萨斯传福音。听说得克萨斯人知道如何利用货真价实的福音。”

“研究虫子干什么?”乔又问了一句,他太想知道其中的奥妙了。

“世界上的虫子有上百万种,而人类只有一种。”那个人说,“人类灭亡之后,世界就是虫子的了。这个世界看起来这么美好,你可能就不会去想这件事,但是人类的存在是有时间限制的,虫子正等着取而代之呢。”

七月断定此人有点儿不正常,但不会对自己或任何人构成威胁。“我要是你,就到渡口过河,从鹿过河的地方过去,保证安全。”七月说。

那个人用他的蓝眼睛看了七月一会儿。“孩子呀,我挺好的。”他说,“是你遇到了难处。我能看出你心事重重,你在匆匆忙忙干一件你本不想干的工作。从你的徽章看出你是个司法人员,但是,法律认为是罪恶的,并不是最大的罪恶。我比最坏的杀人犯的罪孽还要大,但我仍力争在行善中生活。”

七月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位塞奇威克先生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人。

“这个孩子有点儿瘦弱。”塞奇威克说,“你愿意的话,就把他留给我,我带着他慢慢走,让他长胖些,边走边教他小虫王国的知识。我看他没有什么机会受教育。”

七月有些动心。这个陌生人看上去很善良,但他的衣服里藏着随身武器,也许他并不如他显得的那么好。

“咱们以后会在路上见面的。”七月没有理睬他的建议。

“可能吧。”塞奇威克说,“我知道你急着要去什么地方。着急就不对。”

“为什么?”乔问道。无论这个人说什么,他都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我们的目的地是坟墓,”塞奇威克说,“那些着急的人比不着急的人先到坟墓。就拿我来说吧,我到底要在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你们要是不来,我没准儿会再在那儿停上一两个小时。流水就很值得一看嘛。”

塞奇威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河下游走去,还不时地蹲下去朝地上看。

“他一定又找到小虫子了。”乔说。

七月没有说话。不管那个高个子是否精神失常,他能猜出史密斯堡的司法官心事重重,就还算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