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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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特,你像刚从面粉袋里拱出来一样。”豌豆眼说。他近来每天晚上都这么说。纽特与瑞尼兄弟骑马走在牛群后边,他们满身尘土,骑马过来时,引起了豌豆眼的好奇,因而他总这么说。纽特则有些不高兴,但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先被奥古斯塔斯先生告诉他的一件事吓得魂飞胆丧。奥古斯塔斯叫他快马加鞭,到杰克的营地去守护罗丽娜,一直守到杰克回去。

“我先把身上掸干净。”纽特说。他知道身上很脏。

“他没派你去跟她结婚。”盘子波吉特说。他对奥古斯塔斯挑选纽特执行这一任务感到十分不快。杰克·斯普恩自己走了,把罗丽娜扔下不管,这也使他极为恼火。

“我怕纽特找都找不到她。”纽特走后,他对奥古斯塔斯说。

“她离这儿只有两公里,”奥古斯塔斯说,“他能找到她。”

“这种小事我也喜欢干。”盘子说。

“我不怀疑,”奥古斯塔斯说,“可是杰克回到营地后,你们俩之间就会有一场枪战。你们谁也不一定会打中谁,可是会打伤马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可不能少了像你这样的高手。”他说着,心想他对盘子的恭维也许能安抚他,可是没有成功。盘子生气地转身走了。

纽特正要走的时候,考尔队长骑马回来了。

“新厨子呢?”奥古斯塔斯问。

“他明天来。”考尔说,“你为什么把那孩子派出去?”

纽特听到这个问题,心中有些不悦。几乎人人都叫他纽特,唯独队长仍叫他“那孩子”。

“今天晚上不能让罗丽娜一个人过夜,”奥古斯塔斯说,“我敢说你没有见到杰克。”

“我压根儿就没去酒吧。”考尔说,“我是去请厨子的。可他的确在那儿,有几次我听见人们在谈论他。”

“听见人们说蓝鸭了吗?”奥古斯塔斯问他。

考尔正在卸马鞍,一听说这个科曼切人的名字,他停了下来。

“没有呀,我怎么会听说他?”他问道。

“他待了一会儿,做了个自我介绍,”奥古斯塔斯说,“在杰克的营地旁边。”

考尔难以相信这一消息是真的。他仔细打量着奥古斯塔斯,想看他是不是开玩笑。蓝鸭偷了白人的孩子,就把他们当礼品送给科曼切人。他割人的头皮,糟蹋妇女,把男人大卸八块,凡是偷不走的,就放火烧掉。他总是逃往西部缺水的平原,逃到保安队和士兵都不愿去的地区。他与考尔当保安队员时,一直未能把蓝鸭除掉。有关蓝鸭的罪恶的传说,连远至孤鸽镇的人们都知道。

“你见到他了?”考尔问。那些年他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蓝鸭。

“见了。”奥古斯塔斯说。

“也许不是他吧,”考尔说,“没准儿是别人假冒他的名字。这里不是他的地盘。”

“是他。”奥古斯塔斯说。

“那你为什么不打死他?”考尔问,“你为什么不把那个女人带到营地来?他要是再回来,准把她宰了不可,连纽特一块儿。”

“这是两个问题。”奥古斯塔斯说,“他起初没有报姓名,等到通报姓名时,他已经有了准备。在那种情况下,谁打死谁都是一眨眼的事。我可能把他打死,少说把他打伤,但混战中我也可能受伤,我可不愿意带着伤旅行。”

“你为什么把那个女人留在那儿?”

“她不想来。我琢磨着他来不是为她,”奥古斯塔斯说,“他是找马来了。我派狄兹跟踪他去了——有狄兹跟踪,他是不会把罗丽娜抢走的。如果他想兜圈子来偷咱们的马,狄兹就会发现。”

“可能吧,”考尔说,“也可能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先发现狄兹,然后埋伏好等着他。我可舍不得丢了狄兹。”

豌豆眼正在一旁等爱尔兰人做晚饭,转眼间没了胃口。听起来蓝鸭就像他梦中的那个印第安人——那个他醒来时正准备用刀杀他的人。

考尔将母夜叉送回马群,然后回到做饭的篷车这边。奥古斯塔斯正在吃牛排和满满的一盘豆子。

“你雇的厨子是墨西哥人吗?”奥古斯塔斯问。

考尔点点头。“我不愿意派那孩子和妓女待在一起。”他说。

“他又年轻又幼稚,”奥古斯塔斯说,“所以我挑了他。他只会对她稍稍有点儿倾心。我要是派一个成年的流氓去,杰克回去就会开枪打死他。我想他不会打纽特。”

“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会回来。”考尔说,“那个姑娘真该留在孤鸽镇。”

“假如你是一个年轻女子,很有前途,你愿意在孤鸽镇安家吗?”奥古斯塔斯问,“玛吉就是那么干的,可她才活了几天?”

“她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死去,”考尔说,“我也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死去,你也一样,而且不一定比孤鸽镇更好。”

“我现在说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存。”奥古斯塔斯说,“你在哪里死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哪里活过。”

考尔站起来,牵他的夜班马去了,但他连想都没想就把母夜叉牵了过来,尽管他刚把它放回去。斯佩特尔兄弟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但没有说话。考尔给母夜叉放上鞍鞯,骑上它到牛群走了一遭,一切正常。牛群很安静,许多牛卧在地上睡觉。一年到头都瞌睡的织针纳尔逊正在马上打盹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考尔见一个人骑马过来了。来人是狄兹,考尔放了心。他越来越觉得,在整个队伍里,他只能与狄兹时而说几句知心话。奥古斯塔斯总是一开口便争吵。与其他人谈话容易得多,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仔细想想,就会沮丧地发现,多数人都懒得进取,一生掌握的知识少得可怜。豌豆眼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他虽然忠诚、能干而且勇敢,但他从来就不知道从自己的经验里学习点儿什么,尽管他的经验十分丰富。他上马时不止一次走到会被马踢着的一边,而一旦挨了踢又感到愕然。

狄兹则不同。狄兹善于观察,而且记忆力强。他极少主动提出建议,而一旦问到他,他的看法总能言而中的。他对天气的敏感程度与印第安人一样强,而且是个超级跟踪手。

考尔焦急地等他过来,希望知道蓝鸭的去向,也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蓝鸭。“有什么消息吗?”他问。

狄兹神情严肃。“我把他跟丢了,”他说,“他向南走了大约十六公里,然后不见了。他下到一条小溪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怪呀。”考尔说,“你想他是蓝鸭吗?”

狄兹摇了摇头。“不知道,队长,”他说,“咱们最好看住马群。”

“妈的,”考尔说,“我还以为咱们能安安生生地过一夜呢。”

“今天晚上是个满月夜,”狄兹说,“他要是来捣乱,咱们能发现他。”

他们一同坐下,观看月亮升起。不一会儿,月亮便将冷冷的光洒在宿营地。那头得克萨斯公牛叫了起来。它待在牛群另一边的树荫下,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它那低沉的吼叫声一直传进小山谷,回**在西边的石灰石山崖间。

“这样吧,你去吃点儿东西。”考尔对狄兹说,“我到山崖那边去。他也许有一帮人,也许只有他自己。你在咱们的营地和杰克的营地中间守着,如果他来抢那个姑娘,你就能帮帮她。留点儿神。”

他骑马朝大约两公里外的山崖跑去,沿着一条路上到崖顶,在崖边打开了铺盖。在这明月当空的夜晚,他能清楚地看见正在安歇的牛群,看到篝火的光亮,还能看到有人牵马走过时火光被挡住的样子。

身后,那匹母马像是生了气,不安地踢着土,踢了一会儿便吃起草来。

考尔把步枪从枪套里取出来,擦拭干净。其实枪本来就准备好了,无须擦拭。有时候,擦枪这一动作——这一重复过上千遍的动作——可以使他的思路从纷繁杂乱的思考与回忆中解脱出来,但这一次没起作用。由于奥古斯塔斯提到了玛吉,他的思想现在又混乱了。对玛吉的回忆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她十二年前死在孤鸽镇,他对她的记忆却不减分毫。回首往事,依旧痛苦万分,只因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本来没有必要发生,而现在已无法挽回。战斗中他犯过错误,死掉了不少手下,但他的心从不在那些错误上停留。那些战斗至少是必要的,而且他的手下都是战士。在那样严酷的前线,他认为任何一个指挥者都会像他那样做。

然而玛吉不是战士,她只是一个有需求的年轻妓女。她为了某种原因盯住了他,把他看作有办法将她从火坑中搭救出来的人。奥古斯塔斯最早认识她,然后是杰克和其他的许多人。而他只是出于好奇才去找她。他想明白他长期以来听人们谈论和盘算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在他看来,并非像人们说的那么美好——它只是一段令人窘迫的经历,欢乐瞬即被尴尬与悲伤淹没。他不该去第二次,更不用说第三次了。但是,有一股力量吸引他去,这股力量并不是他肉体上不可抗拒的对女人的需求。她总是两眼流露着惊恐的神色。他从未在酒吧里与她见过面,通常是天黑后从后楼梯上去。她总是焦急地站在门内等待着他。每过几天,他的软弱便驱使他去一次,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他很少跟她说话,可是她对他说了许多。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快,甚至带着孩子的稚气。她不停地说下去,似乎要掩饰他为他们要干的事所显出的尴尬。有些夜晚,他会坐上半小时,因为他越来越喜欢听她说话,虽然他不记得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只要讲起话来,脸上的神情就不那么紧张,双眸里的惊恐也会暂时消失。她说话时总是紧握着他的手,一天晚上她还替他系上了衬衫。他要离开时——一直都想离开她,走得远远的,他被这远离她的想法支配着——她就又开始用那种惶恐的眼神看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无法说出口似的。

“你怎么了?”有一天晚上,他在楼梯上转过身问她,似乎是她的渴求将他的问题扯了出来。

“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吗?”她问,“连叫一遍也不行吗?”

他万万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她说过那么多,唯独这一句多年来始终印刻在他的记忆中。叫她的名字为什么如此重要?

“啊,对,”他糊里糊涂地说,“你叫玛吉。”

“可你从来就不叫我玛吉。”她说,“你为什么不叫我?我只希望你每次来的时候叫我一声。”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他诚实地说。

玛吉叹了口气。“你叫我的名字我就感到高兴,”她说,“我就觉得那么幸福。”

她讲这些话的神态使他心乱如麻,她似乎要哭着跟他跑到楼下来。他见过绝望的男人与女人,但他不希望在那种情况下看见玛吉的绝望。然而他见到的确确实实是绝望的表情。

两天后,他已出发往她那里去了,又迫使自己停下来。他带着枪走出孤鸽镇,来到科曼切渡口,在那里整整坐了一夜。后来,他再也不去看玛吉了,虽然有时在街上会遇见她。她有了个孩子,四年后便死了。据奥古斯塔斯说,她生前最后一年终日酗酒。她一度与杰克打得火热,但后来杰克也走了。

在逝去的年月里,他一直记得他走进她的屋子时,或他要离开时,她那饱含希望的双眸如何死死地盯着他。这是所有记忆中最扎心的一页。他没有期望她那么喜欢他,然而她的确爱着他。他只给她买过一些一般男人送给女人的东西,可她偏偏选中了他,他至今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因为那些年他一而再地去找她,任凭自己的欲望不断膨胀,而从未认真想过它或者承认过它。后来,他离开了她。

“你伤了她的心。”奥古斯塔斯不止一次这样说。

“你说什么呀?”考尔说,“她是个妓女。”

“妓女也有心啊。”奥古斯塔斯说。

令人感到心痛的是,奥古斯塔斯的话说对了。玛吉根本不像个妓女。她丝毫不与人为难,事实上人人都清楚,她过于软弱,不适合过这种日子。她的行为举止比所有他见过的女人都文雅、温顺。他仍能回忆起她的举动——胜于言语的举动。她的头发老也梳不整齐,总垂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把它们拢在一起。“这头发太不听话了。”她说,那口气就像是在数落小孩子。

“你要是那么惦记她,你去照顾她好了。”他对奥古斯塔斯说。但奥古斯塔斯耸耸肩膀,并且指出:“她爱的不是我,而是你。”

那些年,为了这一看法,他与奥古斯塔斯几乎分道扬镳,因为奥古斯塔斯丝毫不退让。他要求考尔回去看看玛吉。

“回去干什么?”考尔问道,他气急了,“我又不想结婚。”

“是因为她没向你求婚,对吗?”奥古斯塔斯话中带刺地说。

“哼,回去干什么?”考尔问。

“坐着,就跟她一块儿坐着。”奥古斯塔斯说,“她喜欢让你做伴。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然而,考尔只是夜复一夜地坐在河边。有段时期他曾想到玛吉那里去,与她一起坐上几分钟,看她用手拢头发,但是他选择了河边和他的孤独。他想,这种感情早晚会消逝,直至他把玛吉忘却,玛吉也将把他忘掉,反正世界上比他健谈的人多的是,比如奥古斯塔斯与杰克这两个人。

但是,他的感情并没有消逝,消逝的只是年华。每当听到她喝醉了,有了困难,他就感到不安,感到问心有愧,好像他应该受到谴责。奥古斯塔斯对他的批评并不起作用。有两次他的批评言辞激烈,考尔几乎要和他打起来。“你就喜欢人人都需要你,而你对什么样的人能使你满意却百般挑剔。”奥古斯塔斯在他俩争吵最激烈的时候说。

“我一点儿也不想让谁需要我。”考尔说。

“那你为什么一直带领着这么一帮你称作‘得克萨斯保安队员’的亡命徒在这一带到处转悠?这里面有的人,你不给他指个地方他连尿都不会撒。而当玛吉这个可怜人——她不是世上的强者——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跑到河边去擦枪。”

“哦,我需要枪。”考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他们每次争吵,奥古斯塔斯都占上风。

他一辈子都谨小慎微地尽最大努力制约自己的生活,但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闯入了他的生活圈,使他无力控制自己,而这只是由于他想搞清楚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奥秘。多年来,他洁身自好,对经常光顾妓院的男人一向持批评态度,然而,后来自己也随波逐流,无情地嘲讽了自己的处世原则。有关她的一切——她的羞涩,她的孤僻,以及她倚坐窗口的倩影——无一不吸引着他。可是也说不清为什么,在这些小小的快乐里,隐藏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给他带来的创伤,远远超过他在那个年代的战斗中挨过的三颗子弹带给他的。

孩子生下来后,情况更严重了。头两年里,他处在极度的苦恼中,不知如何是好。奥古斯塔斯说玛吉告诉他孩子是考尔的,可她又怎么能有如此大的把握呢?玛吉怀着孩子时并没有拒绝过别的男人,从而考尔认定单是这一点就可证明她是个妓女——任何形式的爱她都无法拒之门外。在他看来,她肯定是将一切都当成了爱情,无论是牛仔们的,还是赌徒们的。她也许以为这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爱情。

他曾多次动摇,几乎要回去与她结婚,尽管这意味着丢脸。这也意味着要离开保安队。但孩子也许是他的,那么,结婚就再合适不过了。有一两次,他甚至已经站起来要去找她,但他的决心总是半途而废,他无论如何都去不成。那天晚上,听说她死了,他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独自一人骑马沿河而上,走了一个星期。他立刻明白,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改正错误的机会,他将永远无法再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那个人。首先,他希望成为的那个人已永远无法去找玛吉了。他感觉这简直是个骗局——他是边境最受尊敬的人,却被一个妓女爱上了。他一直无视这种爱情。那个女人虽已死去,她的爱却留存下来,如同一副他必须永远背负的重担。

那个孩子成了他失败的活生生的证据。他是在乡村长大的,起初在一户墨西哥人家里生活,后来到了帽子溪牧牛公司。有了这个孩子,他便永远摆脱不了对往事的回忆与内疚。只要能让他将往事抹去,不让它成为自己历史的一部分,他愿付出任何代价,不过他绝对办不到。孩子永远是他的,如同他背上那条长长的疤痕一样。一次他被马甩了出去,撞碎了一扇玻璃窗,留下了那条疤痕。

有时,奥古斯塔斯叫他去要回那个孩子,但考尔不肯去。他知道或许他应该去,即便不是因为他确有把握那孩子是他的,也不是因为那样做体面而应该去,但是他不能去。那样做就证明他委屈了别人,而他怎么也不能承认这一点。在战斗中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败绩。然而,这一失败是因为一个连头发都梳不好的小个子女人,发生在酒吧楼上的一间小屋里。这样的失败太可怕了,说起来真是荒诞可笑,可这是事实。每每想起这件事,他便被折磨得受不了,以至于后来他竭力逃避任何涉及女人的场合——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这件事置之脑后。

然而,这件事依然时常回到他的脑海里,因为人们总要围在篝火周围、篷车旁边,或者牛群附近,并且一围到一起便谈论妓女,这时对玛吉的回忆便像汗水蜇伤口一样刺痛着他的心。他与她见面的时间只有几个月,按说对她的记忆理应已消逝,事实上并没有。这一回忆有别于对其他事情的回忆。在过去的战斗中,他见过不少可怕的事,大多已经忘却,可是他不能忘记玛吉渴望他称呼她的名字时那双悲伤的眼睛。她那句话居然搅扰了他这么多年,太没意义了。但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句话非但没有显得无关紧要,反而变得更加重要了。它似乎损害了他这个人,或者说破坏了他在人们印象中的形象。他过去的一切努力、工作与纪律,都因为这件事而变得虚伪,甚至促使他思考他这一生过得究竟有没有意义。

这件事如若压根儿就不曾发生,那该有多好,这是他最欲求的,偏偏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他宁可从未尝试过那种快活,也不愿经受随之而来的痛苦。玛吉是个软弱的女人,而她的软弱偏偏扼杀了他的力量。有时一想到她,就使他觉得不应该再假惺惺地领导这一伙人了。

坐在低崖上,望着月亮爬上黑暗的天空,再次体验一遍过去的悲哀。他感觉自己已不属于他领导的这伙人,他该离开了——向西边骑去,不再理睬牛群,不再去想蒙大拿,一劳永逸地结束领导别人的差事。在别人眼里他显得如此高不可攀,而他每每想到自己,就感到无比空虚与忧伤,事情就是这么怪。

考尔勉强能听到爱尔兰人对牛群唱歌的声音,那头得克萨斯公牛也再次叫了起来。他无从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回忆往事时都同样感到失望。也许大多数人从来不想自己的过去,也许豌豆眼从来就不考虑自己的一生,就像他上马时不知道该从哪边上一样。也可能是豌豆眼没有玛吉——这对他的领导权来说只能是又一个讽刺。豌豆眼忠贞不渝地遵守他的信条,自己却没有做到。

但是,考尔记得就在这一天,他看见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为一个十五六年前离去的女人洒泪——在他认识的人里边,奥古斯塔斯是最冷漠无情的。

他终于感到舒服了。他单独待上较长的一段时间,就会感到好过一些。晚风轻轻掠过小山崖,母夜叉不时地用蹄踏地。平时到了晚上,他总把绳子放得长长的,让它吃草,这一次他却把绳子的一头绑在腰上,然后才躺下,枕着马鞍睡觉。如果蓝鸭真的在这一带徘徊,小心些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