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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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特在暮色中骑马朝前走着,急得头都痛了。每当他感到责任重大时就头痛。走了三公里后,他开始发愁了——要是找不到罗丽娜的营地该怎么办?奥古斯塔斯先生说营地就在正东,可他没有把握他是朝正东走的。他心想,要是错过了营地,那可就丢脸了。这件事将成为一个永久的笑柄,盘子波吉特也许再也不与他来往,因为谁都知道盘子特别喜欢罗丽娜。

耗子嘶鸣一声,罗丽娜的马也嘶鸣起来,他那颗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至少自己没有丢脸。他打马跑进那个小小的营地,却未能看见罗丽娜,只看见马和那头骡子。后来他才发现她正靠树坐着。

一路上他都在练习要对她说的话,但现在一见她的面就忘得一干二净。他让马走慢些,以便在他开口之前还能想起几句。不知怎的,他的脑袋不灵了。他还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罗丽娜抬起头来看着他走近,但没有站起来。她背靠树坐着等他讲他来的目的。纽特虽然能看见她那张苍白的脸,但因天色太晚,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是我。”纽特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我叫纽特。”他又补充道,因为他想罗丽娜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罗丽娜不答话。纽特这才想起人们常议论,说她不爱说话,他们没说错。营地里唯一的声音是蟋蟀的叫声。他因能承担如此重任而产生的自豪感开始消失。

“古斯先生叫我来的。”他说。

罗丽娜对奥古斯塔斯派纽特来感到失望。那个土匪没有再出现,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她认为杰克会回来,哪怕是生着气回来,因为他不能一连三个晚上没有她。她不想让这个孩子在这儿。她的孤独感又回来了,这一感情已伴随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从某些方面说,她喜欢这种感受回来,因为独自待着简单一些,比起不得不与一个小孩子谈话要清静得多。干吗要派个孩子来?他连土匪都对付不了。

“你回去吧。”她说。一想起这孩子要在这里待一夜,她心里就烦。

纽特的心情一落千丈,这正是他担心她要说的话。他是受委派到此照顾她的,不能随便地违抗命令,但他也不想违背罗丽娜的话。他坐在耗子背上,不知所措。他甚至盼着出点儿什么意外,比如有墨西哥人或别的什么来骚扰。他也许会被打死,但至少不必在古斯先生和罗丽娜之间选择他应该违背谁。

“古斯先生说我必须留在这儿。”他紧张地说。

“古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罗丽娜说,“你回去。”

“我就对他说你挺好的。”纽特已感到毫无希望。

“你几岁了?”罗丽娜突然问道,吓得他魂不附体。

“十七岁。”纽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杰克。”

“啊,你回去吧。”她说,“我不需要照顾。”

她的话音和气多了,但事情仍旧难办。她双腿并拢坐着,月光下,他能清楚地看到她。

“那么,再见。”他说。罗丽娜没有回答。他往回走时感到这是一次空前的失败。

这时纽特才想到他完全可以骗她。他可以不让她知道他在守着她,这样他就不必回去大本营,不必承认罗丽娜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只要他承认,那些牛仔就会笑话他,一直笑到蒙大拿,会说他准是想干他从来没有想着要干的事。他连人家说的想要干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认识。

待耗子跑到离罗丽娜的营地大约八百米远的地方,他下了马。他守护罗丽娜的新计划包括把耗子拴远一点儿。如果他骑着耗子偷偷回去,罗丽娜的马就会叫。他现在不得不把耗子拴在一个地方,自己悄悄步行回去。这违反了当牛仔的一条重要原则——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你的坐骑。但是纽特想,这条原则也许只与打印第安人有关,因为如果徒步打仗,让印第安人逮住就完蛋了。

但是今天晚上这么美好,这么静谧,一轮明月高挂天空,纽特决定试一试。多么安静的夜啊。罗丽娜可能已经睡着了。在这样的夜晚,让耗子在一边待几小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将缰绳绕在一根树枝上,便向罗丽娜的营地走去,在离营地一百米的一棵小树旁停了下来。他背靠小树坐下,掏出了手枪。

靠着树休息时,纽特的思绪又飘回从前那熟悉的白日梦中——他当牛仔的本领日趋高超,后来连队长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高手,罗丽娜也为他的非凡本领倾心。他倒没有梦见他们结婚,但确实梦见她让他从马背上下来和她谈一会儿话。

就在他们谈话时,他蓦然意识到出事了。罗丽娜的脸时隐时现。白日梦成了夜里的梦,并且正在结束。他惊恐地醒了过来,一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惊慌,只知道出事了。他还在树下坐着,枪还在手里,但有一个声音不对头,一种像擂鼓的声音。一时间他昏了头,继而他明白了——牛群在奔跑。几乎是同时,他朝耗子跑去。他不知道牛群离他有多远,也不知道是否正朝他的方向跑来,但他没有停下来细听。他知道他务必找到耗子,骑上它赶快去找罗丽娜,万一牛群洪水似的冲过来,他还能帮她的忙。他听到西边传来人们的喊叫声,显然人们正在努力拦住牛群。突然,他前方跑过来五六十头牛。它们从他身边跑过,向山崖冲去。

纽特拼命地跑起来,倒不是怕被牛群踩,而是必须找到耗子,好过去帮忙。他一直跑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他不希望牛仔们看见他在地上跑。跑的时候他手里紧握着枪。

后来他越跑越慢,腿不听使唤了。于是在离耗子还有两百米时,他只能朝拴耗子的地方小跑过去。马不在了!纽特向四周望了望,以确定这里是不是原来拴耗子的地方。他曾用一块石头当路标,石头仍在原地,但马没有了。纽特知道牛群跑过时可能把它吓得挣断缰绳跑掉了,但拴马的地方没有留下挣断的缰绳。

纽特还没有收住脚步就哭了起来。他把耗子丢了,这可是个不可饶恕的过失,都怪他自以为想出了个照顾罗丽娜的好主意。他不愿去想当他向队长认错时,队长会怎么说。他朝不同的方向来回跑了几次,心想也许有两块完全相同的石头,他的马或许还在那里,但他是白费力气。马就是不见了。他在拴耗子的那棵树下坐下,知道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的牛仔生涯便从此毁掉了。他想,奇迹不会出现了。

牛还在奔跑。他感觉大地在颤动,虽仍能听到牛蹄子的轰响,但它们已经跑远了。他的同伴们也许已经拢住了牛群。

纽特终于缓过气来,不再哭了。他没有起来,因为没有站起来的必要。耗子擅自跑掉,使他处于这种被动局面,他怒不可遏。如果耗子这时突然回来,纽特觉得他定会很高兴地把它打死。

然而耗子没有回来。纽特听到北边的几声枪响,是他们在鸣枪轰赶牛群。轰隆隆的声音渐渐变弱,直至完全消失,牛群不再跑了。他坐在那里,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中间唯有他倒霉。这时他发现天快亮了。他肯定是在罗丽娜营地附近睡了大半夜。

他站起来,在淡淡的晨曦里,步履蹒跚地朝篷车走去。走了大约四百米的时候,他听见一匹马奔跑的声音。他转过身,看见豌豆眼正从一个山包上朝他骑马过来。纽特虽然被人发现在徒步行走,但他还是感到了某种安慰。豌豆眼是他的朋友,不会让他太难堪。

清晨凉丝丝的,豌豆眼的马却浑身淌着汗水,可见刚才赶牛群的艰辛。

“妈的,你到底还活着。”豌豆眼说,“我猜你还活着。队长都要疯了,他以为你让牛群踩了。他正为这和古斯吵呢,因为是古斯派你来的,他该负责。”

“他为什么会想到我叫牛群踩死了?”纽特问。

“因为我们把牛群拢回来后发现你的马混在里边。”豌豆眼说,“他们都认为你是个死了的英雄。要是告诉他们是我把你找回来的,我也要成英雄了。”

纽特爬上豌豆眼那匹疲倦的马。面子总算保住了,但他已经累得无心考虑。

“它怎么着你了?跳树丛的时候把你扔下来了吧?”豌豆眼问,“我一向害怕那些小马,它们能飞快地从你胯底下溜走。”

“它要再那么干,我就不客气了。”纽特非常生耗子的气。他通常不在豌豆眼面前说这样的气话,也不在别的大人面前这么说,但这一次他实在气急败坏。豌豆眼的解释比实际发生的事更值得一听,连他自己也有点儿相信是那么回事了。让马抛到地上当然不值得称赞,但当牛仔的早晚都会碰上,何况这么说比承认事实更容易。

他们的那匹马小步跑过小山包,纽特看见了两公里外的牛群。队长会因为他被踩死而不安,真奇怪。他若是自己不小心被马抛下来而被踩死,那是他活该。但他太困了,已顾不得人们怎么想。

“你看那儿,”豌豆眼说,“我猜那个人一定是新来的大师傅。”

纽特的眼皮已经合上了,就算是瞧瞧新大师傅,要把眼皮抬起来也一样需要费很大力气。即使睁开了眼睛,也是困得眼前一片混沌。他看见一头驴驮着一件行李缓缓地走着。

“我还不知道驴会做饭呢。”他不耐烦地说,嫌豌豆眼在他困惫不堪时打扰他。

“不是,大师傅在那边。”豌豆眼说,“他在驴前边很远的地方。”

果然,有一个个头儿不高的人在驴前边约五十米处的草丛里走着。他走得很慢,但驴更慢。那个人头戴一顶墨西哥帽子,正头顶上有一个洞。

“我看队长又给咱们找了个老土匪。”豌豆眼说,“他还没有一块石头高呢。”

这是真的,新来的厨子个子的确很矮,看上去却很健壮。他漫不经心地在肩上扛着一支枪,手握着枪筒。听见他们骑马过来,他停下脚步,跟驴打了个呼哨,但驴没有理他。

纽特发现新大师傅年纪很大,棕红色脸膛儿布满皱纹。他们的马过来后,他停下来客气地脱下帽子。他的短发已经灰白,眼神很友好。

“早哇,”豌豆眼说,“我们是帽子溪牧牛公司的,你就是那个新大师傅吧?”

“我叫波·坎波。”那人说道。

“你骑上驴就能走快点儿,早点儿到那儿。”豌豆眼说,“老实说,我们正在挨饿。”

波·坎波朝纽特笑了笑。

“我要是骑那头驴,它就站住不走,那我永远也到不了。”波·坎波说,“再说,我从不骑牲口。”

“为什么不骑?”豌豆眼不解地问道。

“骑牲口不文明。”波·坎波说,“咱们也是动物,要是有人骑你,你会怎么想?”

这样一个问题可够豌豆眼受的。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牲口,这辈子也不曾想过被人骑。

“这么说,你去哪儿都步行吗?”纽特问。一个人不骑马,实在稀罕,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人又偏要去给一伙牛仔做饭,就更奇怪了,因为那伙人里有的连吃饭都不愿意下马。

波·坎波笑了笑,说:“这是个步行的好地方。”

“我们必须赶快走。”豌豆眼说。他对这样的对话十分不理解。

“下来跟我一同走吧,年轻人。”波·坎波说,“只要留点儿神,就会看见有趣的东西。你们可以帮我找到一些东西当早点。”

“你要是不快点儿,队长会让你好看的。”豌豆眼说,“队长可没耐心等早饭。”

纽特从马上溜了下来。豌豆眼没有想到他会下马,他自己也没想到,但他毕竟下来了。离篷车只有二三百米了,走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还能晚几分钟解释他是怎么把马丢了的。

“我跟他走一会儿。”他对豌豆眼说。

“上帝啊,像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咱们可都要用脚走了。”豌豆眼说,“我先骑马回去跟队长说一声,你们俩谁都没有死。”

他刚要催马走开,又看了看波·坎波,问道:“你做饭用的辣椒多吗?”

“有多少放多少。”波·坎波说。

“嗯,没事,我们已经习惯了。”豌豆眼说。

使纽特惊奇的是,波·坎波友好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差点儿把肩缩回去,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友好地碰过他。要是有人碰他,也只是他与瑞尼兄弟进行摔跤比赛的时候。

“我喜欢慢慢走。”波·坎波说,“走快了就会错过好东西。”

“这儿没有什么可错过的,”纽特说,“只有草。”

“但草就很有趣,”波·坎波说,“它和我的披肩一样,只不过它盖的是大地。它什么都盖,有那么一天它会把我也盖上。”

波·坎波说话时虽然乐呵呵的,但他的话使纽特感到忧伤。他想起了肖恩·奥布赖恩。他不知道草是否已经将他盖上。他暗暗祈祷,但愿草已将他盖上——他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努埃塞斯河畔肖恩的那座孤坟。

“公司里有几个人?”波·坎波问。

纽特用脑子数了数,但大脑太累了,他知道数得不够。

“一大帮呢,”他说,“比十个多。”

“你们有糖浆吗?”波·坎波问。

“车上有一桶,还没吃呢。”纽特说,“可能是留到圣诞节才吃。”

“今天晚上我给你们炸蚱蜢吃。”波·坎波说,“要是把蚱蜢炸酥了,蘸上点儿糖浆,可好吃啦。”

一想起人吃蚱蜢,纽特忍不住大笑起来。波·坎波显然是个爱说笑话的人。

“你的驴叫什么名字?”他问。大笑之后,他感到不那么困乏了。

“玛利亚,我用了我妹妹的名字。”波·坎波说,“我妹妹就是慢性子。”

“你当真要炸蚱蜢吃吗?”纽特问。

“能捉到就炸。”波·坎波说,“大的比小的好吃,这只适用于蚱蜢,不适用于别的动物。大蚱蜢脆些,跟老人一样,一炸就酥。”

“恐怕没有人想吃。”纽特说。他开始相信波·坎波的话是当真说的了。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为菜里有蛇而腻烦,现在波·坎波又要炸蚱蜢吃,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

纽特挺喜欢这个老人,不想让他在这群人里惹是非,因为这群人的脾气都不算好。

“我看你最好炸点儿牛肉吃。”他建议道,“我们吃惯了牛肉。”

波·坎波又哧哧地笑了。“虫子能做高级黄油,你知道吗?”他说,“尤其是鼻涕虫。”

纽特简直无言以对。他想,队长挑大师傅时肯定太着急了。波·坎波比博利瓦友好些,不过,如果一个人让你用蚱蜢蘸糖浆吃,让你用虫子做黄油,那他恐怕难以与杰斯帕·范特这样的人合得来——杰斯帕只吃牛肉。

“古斯先生从前做烤饼,但他无法把烤箱带上。”纽特说。他饿了,想起在孤鸽镇时奥古斯塔斯先生做的烤饼的香甜味道,有那么几秒,他简直馋坏了。

波·坎波很快看了纽特一眼,揪住了他的裤子。“我要给你做比烤饼还好吃的东西。”他说,但他没有说是什么。

“但愿不是虫子。”纽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