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约翰逊认为,所有的赌棍都很懒,他们大部分人还挺自负,而杰克·斯普恩则又懒又自负。七月想,与其直接去得克萨斯,还不如先到沃斯堡去试试运气。那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牛集镇。
七月认为值得去调查一下,如果他能在那里遇上杰克,就会省下几百公里的路程,也将使他早日回到爱尔迈拉身边。回到爱尔迈拉身边比逮捕杰克·斯普恩在他思想中占的分量大得多,他在马上终日牵肠挂肚地思念她。乔和他这么个人搭伴真倒霉,乔一点儿也不想她。
事实上,七月想在沃斯堡停一下,最主要的原因是把他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他想她或许很孤单,希望见到他的亲笔信。然而他花了好几个晚上的心血写成的那篇东西,拙劣得连他自己也决定不了是否可以寄出去。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怕她发现信写得这么不好而讥笑他。但他感觉需要写这封家书,同时对自己的拙劣文笔感到伤心。信写得很短。
爱尔迈拉:
你好,我们平安无事,天气很好,一直是晴天。
还没有看见杰克·斯普恩,但我们已经过了雷德河,到了得克萨斯。乔很喜欢这里。他的马表现很好,我们俩都没有病。
愿你一切如意,没有挨蚊子咬。
你亲爱的丈夫
七月
几天来,他一直在反复思考那封信,想加上些他思念她的话,或是称她为亲爱的,结果还是认为加上这些字眼就太危险了——爱尔迈拉对这种话很反感。他还为自己的拼写担心,不知道有没有写错别字。有几个词他看着不顺眼,但无从查证,除非问乔。而乔呢,到目前为止只上过一两年学。他特别担心“蚊子(skeeters)”这个词。一天晚上,他们宿营时,他把这个词写在地上,问乔对不对。
“看起来长了点儿,”乔说,有人问他字,他很高兴,“我写的话,就删掉一两个字母。”
七月将他的意见考虑了好几分钟,最后决定删掉一个“e”。但删掉这个字母,看上去又太短了,于是他将信抄了一遍,又把那个字母补了上去。
“她收到信一定很喜欢。”乔想用这样的话使七月高兴起来,因为自离开史密斯堡以来,他一直很颓丧。
其实他知道,他妈妈收不收到七月的信都无所谓。她曾多次很肯定地对他说,她一点儿也不把七月放在心上。
乔对离开史密斯堡非常满意,只是有点儿想念罗斯科。除此以外,他对路上见到的一切都充满兴致,哪怕有时见到的只有树。渐渐地,他们进入了开阔地带。一天,他们惊动了一小群野牛,共八头。野牛仓皇逃走,他与七月催马紧紧追了一程,想把它们看清楚些。跑了几公里,他们来到一条河边,便停下来观看野牛过河。看着这些满身泥污的庞然大物,连七月都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烦恼。
“能剩下几头就不错,”他说,“听说野牛猎人快把它们打尽了。”
黄昏时,他们进了沃斯堡。瞧见那无数的马匹、灰色的宽阔街道、比比皆是的大篷车与四轮单座马车,乔只觉得眼花缭乱。七月决心先去邮局,但在最后一分钟又对自己写的那封信放心不下,不想邮寄了。他很想寄出去,却不敢。
在找邮局的途中,乔觉得好像路过了五十家酒吧。史密斯堡只有三家酒吧和一家车马店,而沃斯堡却有一个那么大的停车场和数不尽的店铺。他们甚至还遇见四个牛仔赶着一小群野性十足的长角牛从街上走过。那些牛虽说看上去野性十足,但走得规规矩矩的,他们俩没看见一头牛挨绳子抽打。乔十分欣赏这一场面。
到了邮局,七月又犹豫了几分钟,终于拿着信走进去,买了张邮票将信邮了出去。邮局职员是个戴眼镜的老头儿,他审慎地检查了信封上的地址,看着七月说:“阿肯色,你是从那里来的吗?”
“啊,是的。”七月说。
“你叫约翰逊?”那个人问。
“啊,是的,”七月又说,“没想到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瞎猜的,”那个人说,“我好像见过一封给你的信,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放着。”
七月想起来,他们曾对桃子和查理说,可能在沃斯堡停停脚,探听一下杰克的消息,也想知道爱尔迈拉的情况。他当时只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根本没想过有人会给他写信。想到那封信可能是爱尔迈拉寄来的,七月的心跳得都快了。如果是她写的,他想把刚才邮寄的信要回来,再给她写封像样的信。
老职员花了很长时间找那封信,七月有些紧张。他本来没有指望有他的信,现在有了这种可能性,他反倒迫不及待,恨不得马上就知道信是谁写的,都写了些什么。
然而他不得不等着那个老人在成堆的旧报纸和二十来个信格里找那封信。“妈的,”老人说,“我记得有你的一封信,但愿别叫哪个蠢货把它当废纸扔了。”
这时进来了三个牛仔,每人手里拿着一封信,或是给姐妹的,或是给情人的。他们也不得不耐心地等老人找那封信。七月的心有点儿凉了——这个老人的记性可能不太好,即使有过一封信,也是给别人的吧。
有一个长胡子的牛仔脾气很暴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在找你的胶鞋呢,还是找什么?”他问那个老人。
老人要么是没听见他说什么,要么是听见了也不理他,继续边找边哼小曲。
“邮局的人干活儿这么慢慢腾腾的,都该吊死。”那个没有耐心的家伙说,“我自己亲自去送信也比这省时间。”
他刚说完,老人在一个大邮包下找到了七月的信。“哪个蠢东西在上面放了个邮包。”他说着,把信交给了七月。
“我看在这儿就是等到老,等到死,也买不上一张邮票了。”那个脾气火暴的家伙说。
“你想骂街,就去外面骂。”老职员镇定地说。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那个牛仔说,“反正我没有骂街。”
“但愿你还买得起一张邮票,”老人说,“我们不赊账。”
七月无心听他们吵出个究竟来。根据笔迹,他认出信是桃子写的,不是爱尔迈拉,他的情绪低落下来。他很清楚,一开始就不该盼着爱尔迈拉给他写信,但他始终盼着见她,就连想一想她会给他来信,心里都感到快慰。
乔在邮局门外宽宽的便道上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
七月进邮局时神采奕奕,出来时却换了个人。“是桃子来的信。”他说。他打开信,靠在一根拴马柱上,费劲地读着,那信写得歪七扭八,简直像是鸡爪子划出来的。
七月:
你好,你一走,爱尔迈拉就走了。我想她不会回来了,查理也是这么想的。
罗斯科是个饭桶副司法官,就凭这件事,你就该减他的工资。我要是不去告诉他,他连她走了都不知道。
罗斯科追你去了,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但他不一定能找得到你,他是个白吃饭的。他不在城里倒好些。
爱尔迈拉是坐运酒船走的,我想她是自己要走的。如果是这样,去找她也是白费时间,查理也是这个看法。你
最好还是接着去抓杰克·斯普恩,他该还账。
嫂子玛利·约翰逊
七月已经忘了,他哥哥给他嫂子取外号以前,她还有个正式名字玛利。本是在小石城发现她的,为了向她求婚,他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信上说什么?”小乔问。
七月不愿意想信上说的话,有意避开它。不去想倒心静些——这一件事正是他最不愿想的。爱尔迈拉走了,她不愿当他的老婆,但是她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他百思不解,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离家出走。
他看看乔,一时间对他十分恼火,但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如果乔留在史密斯堡,爱尔迈拉就不会那么容易地走掉,可他记得是爱尔迈拉坚持让乔跟着来的,乔并没有错。
“坏消息。”七月说。
“妈妈走了?”乔问。
七月惊疑地点了点头。如若一个孩子都能轻而易举地觉察出这一点,那足以说明他是个大笨蛋,因为他长期以来竟没有发现连小孩子都能看出来的事。
“你怎么猜出来她走了?”他问道。
“她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很久,”乔说,“她就是那么个人。”
七月长叹一声,看了看那封信。他不相信有关运酒船的那段话,即使爱尔迈拉自己要走,也不会坐运酒船。他给她留了钱,她可以乘驿车走。
“咱们怎么办?”乔问。
七月摇摇头。“我还没想好呢,”他说,“罗斯科来了。”
乔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罗斯科?”他说,“他干吗要来?”
“我想不是他自己要来的,”七月说,“准是桃子叫他来的。”
“他什么时候能到?”乔问。
“没说。”七月说,“没说什么时候,也没说他在哪儿。他连方向都搞不清,完全可能往东去了。”
这一可能性使得进退维谷的局面更难应付了。他的老婆去哪里了,他不知道;他的副手去哪里了,他也不知道;他要去抓的那个人在哪里,他还是不知道。
事实上,七月相信他已到了生活中的这一时刻——什么都不知道。他与乔正待在沃斯堡的一条街上,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一切。
“我看咱们最好去找你妈妈。”他说。话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这意味着让杰克·斯普恩跑掉,也意味着让罗斯科·布朗迷路,不管丢在什么地方。
“爱尔迈拉有可能会遇上麻烦。”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没准儿罗斯科知道她在哪儿。”乔说。
“很难说,”七月说,“罗斯科连他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妈妈可能只是去找迪了。”乔说。
“谁?”七月惊奇地问道。
“迪,”乔说,“迪·布特。”
“可他已经死了,”七月心乱如麻地说,“爱尔迈拉对我说他得天花死了。”
乔从七月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不该提到迪。当然,这是他妈妈的错,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迪已经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乔也不相信迪死了。他妈妈这样对七月说,可能是出于她自己的什么理由。
“他是你爸爸吗?”七月问道。
“是。”乔不胜自豪地说。
“她说他死于天花,”七月说,“她说他死在道奇城了。”
乔不知道如何纠正他的这一大失误,看样子七月在为这一消息而苦恼。
“她不会对我说瞎话的。”七月大声地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他并没有打算说,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她可能一直在撒谎,诸如她想结婚,等等。迪·布特也许还活着,如果是真的,爱尔迈拉就同时嫁给了两个人。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她好像对婚姻生活并不感兴趣。
“咱们走吧,”七月说,“这么乱哄哄的,我没有办法思考问题。”
“你不去酒吧找杰克了吗?”乔问。是呀,这本是他们来沃斯堡的目的。
但是七月跨上马飞快地走了,乔担心自己在这车马的洪流中找不到他,只好连忙跳上马,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向东骑去,那是他们进城的方向。乔什么问题也没有问,七月也没给他提问的机会。离开沃斯堡时已近黄昏,天黑后他们又骑了两小时才宿营。
“咱们还是去找罗斯科吧,”晚上宿营时,七月说,“他知道的也许比桃子认为他知道的要多。”
他顿时强烈地希望尽快见到罗斯科——一个多年来天天让他生气的人。罗斯科也许知道关于爱尔迈拉的事——她可能向他解释过为什么要跑,而罗斯科也许出于某种原因对桃子隐瞒了实情。他极有可能了解她去的具体地点以及她出走的原因。
待他躺下睡觉时,更加相信罗斯科知道实情,本来可以放心了,但他的心情仍平静不了。他很生桃子的气,因为她说话太直率,尤其是她那么肯定爱尔迈拉将一去不复返。
乔睡觉时,嘴微微张开,轻轻地打着鼾。七月感到莫名其妙,妈妈都丢了,他怎么还能睡得如此安然?
七月躺在那里,眼望满天星斗,整夜没合眼,一直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想,爱尔迈拉也许就在同样的星空下面宿营呢。他头脑中开始出现稀奇古怪的想法。星星们好像互相靠得很近。孩提时代,他喜欢在小溪里那一块块石头或岩石上跳来跳去,并能使身体保持平衡。要是能到天上去,把星星当成石头该多好,这样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找到爱尔迈拉。如果她朝堪萨斯去了,那踏着星星往北走几步就能找到她,而在地上行走,要花好几天时间。
大地一片沉寂,甚至安静得让七月认为,只要他开口说话,爱尔迈拉就能听见。如果她也像他一样在观望星辰,难道她就不会思忖他正在思念她吗?
他醒着躺的时间越长,想的就越多。他感觉这些压力简直要使他的精神崩溃。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星星也无能为力。它们是星星,不是镜子,无法把他的感情传给爱尔迈拉。他打了一会儿盹儿,还梦见她回来了,他们俩坐在他们那间小木屋里的阁楼上,她正对着他微笑。
醒来后,他才知道那不过是黄粱一梦,他失望地哭了。梦里的一切何等真实啊,爱尔迈拉甚至微笑着抚摸了他。他试图重新入睡,再返梦境,然而不可能了。他不断回味着那个甜蜜的梦,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