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运酒船停泊之前,爱尔迈拉就知道大刺猬迟早要找她的麻烦。此人从未接近过她,也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话。但是,每当她从小窝篷出来,坐在船尾看水时,她都能感到他在盯着她看。他们将酒桶装上篷车,越过草原去本特堡时,她坐上哪辆车,他的目光便跟到哪辆车上。
她想,也许是她瘦小的身材引起了大刺猬的兴趣吧。她从前有过这种麻烦,大个子男人喜欢她就是因为她个子小。大刺猬的块头比那个迫使她投奔七月的野牛猎人的还大。
黄昏时分,福勒有时来给她送吃的,他会坐下来与她聊上一会儿。他的脸上有道疤,从鼻子上边经过嘴唇,一直延伸到胡子里。他样子粗野,但眼神比较柔和。
“这种走私酒的买卖越来越干不下去了,”一天晚上,他说,“原来印第安人接了酒后往各处运,但现在白人把这一带的印第安人都圈起来了。我可能要往北走。”
“北边城市多吗?”她问道。她想起迪曾说他要去北边。迪就喜欢享受,诸如去旅店、理发馆等地方。有一次,她主动给他剪了个头,结果剪得一团糟。迪那次态度虽然挺好,但他的确告诉她,还是找理发匠更好。他对外表极为讲究。
“有奥加拉拉,”福勒说,“在普拉特河上。蒙大拿也有些城市,可是都太远了。”
大刺猬声音浑厚,即使在篷车隆隆的响声里,她有时也能听到他与别人谈话的声音。他穿一件野牛皮衣,很少脱下来,天气很热时也一样穿着。
一天早晨,发生了一阵大**。晨雾刚刚开始消散,值班岗哨说他看见山岗上有六个印第安人。报告人很年轻,他显得十分紧张。印第安人一直没有再出现。白天,三头野牛被惊动了,他们打死了其中一头。当晚,福勒给爱尔迈拉送来了据说最好吃的部位——几块牛肝和牛舌。
他们一直在谈论本特堡,爱尔迈拉还以为那是座城市,其实那里只零星地坐落着几间房子,全部破旧不堪。那里只有一个女人,还是个疯子。她是一个铁匠的老婆,因为五个孩子相继死去,就疯了。她终日在一张椅子上坐着,不与任何人交谈。
福勒尽力安排好爱尔迈拉的住所——他让酒商为她安排了一间小屋。其实那仅仅是一间又小又脏的屋子,在一间堆放野牛皮的仓库旁边,牛皮的臭味比在河上遇到的任何一件事都糟糕。她那间小屋里还满是从牛皮上冒出来的跳蚤,她总在不停地挠痒。
这个堡虽说看上去不怎么好,但很繁忙,南来北往的人骑着马路过这里。看着这一情景,爱尔迈拉多么希望她是个男人,这样她便可以买匹马,骑上走人。人们不来打扰她,但只要她一出来,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望着她。有几个野性十足的墨西哥人比那些野牛猎人更使她害怕。
挠了一周痒,她开始感到乘运酒船这件事办得相当不妥。在史密斯堡时,她要离开的愿望压倒了一切,离开史密斯堡那天,她感到自己的生死都取决于她当天是否能离开那里——她真怕七月会突然回家。
离开史密斯堡,她并不后悔,但在一个像本特堡这样糟的地方落脚,是她始料不及的。在那些牛集镇,至少有驿车常来常往,你若不喜欢道奇,随时可去阿比林。但是,没有驿车到本特堡来,这里只有一条车道,没多远便消失在广袤空旷的草原上。
虽然还没有人跟她捣乱,但本特堡的人看上去都相当粗野。“他们认为你不值得他们来抢。”福勒说。她不知道他的话是否真实。有几个墨西哥人,看样子如果他们的情绪上来,会干出比抢劫更坏的勾当。有一次,她在那间小房子外的棚子下面坐着,见两个墨西哥人在殴斗。她听见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拔出了刀,立即像屠夫一样厮打起来。紧接着他们的衣服便血迹斑斑了。不过,刀伤显然不重,因为打了一会儿,他们就停了手,一同回去赌上了。
福勒说有一队猎人要往北走,他们可以把她带走,但是一周已经过去,还没有见到猎人。后来有一天,福勒给她送食物时,怯怯地瞅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而不愿说。
“大刺猬想和你结婚。”他以略带歉意的口吻说。
“嗯,我已经结婚了。”她说。
“要是他只跟你暂时结婚呢?”福勒问道。
“结婚就是暂时的。”爱尔迈拉说,“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问?”
“大刺猬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福勒说。
“我听过他说话,”她说,“他总对男人说话。”
福勒笑了笑,没有再往下说什么。爱尔迈拉很生气,有人想娶她,她可真的进退两难了。有人刚往仓库里扔了一张新剥下来的野牛皮,坐在棚子底下就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
“你要是嫁给他,他会带你去奥加拉拉。”福勒说,“你可以考虑考虑。他不像别的人那么坏。”
“你怎么知道?”她问,“你又没有跟他结过婚。”
福勒耸了耸肩膀。“恐怕你也只能把赌注压在他身上了。”他说,“我下星期就要回河下游去,有两个运皮子的人去堪萨斯,他们也可以带上你,但路上肯定很艰苦,你要一路闻皮子味。另外,运皮子的人很粗鲁。”他说,“我想大刺猬会待你很好。”
“我不想去堪萨斯,”她说,“我到过堪萨斯。”
她不能去堪萨斯的原因是,她怀孕了,并且日益明显。对这样的事,有的酒吧不怎么在乎。不过,只要有身孕,找工作总归是困难的。另外,她不想再干那种工作了。她想念迪,迪不会在乎她怀孕的。
大刺猬开始盯着她,一盯就是几个小时。他并不假装在赌博或干别的什么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她坐在一块阴凉里,他就坐在约三十米外的地方看她。
有一次,他正盯着她看,几个骑马的人发现了一小群野牛,其他猎手一窝蜂地去追牛,他却没有动。他们冲他大喊大叫,还和他争吵,但他只是坐着,后来他们丢下他走了。有个猎手想借大刺猬的枪使,他坚决不让。他坐在那里,把枪摆在腿上,依然看着爱尔迈拉。
她在那个男人身上所产生的力量引起了她的兴趣。他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话,一个字也没有,可他能在三十米外一坐就是几小时。在男人的脑子里,一定有一个部位与女人有关,一旦有什么想法到了那里,就会使男人行为失常。
一天早晨,她出屋的时间比平常早了些,因为她有些不正常的反应,想吸点儿新鲜空气。她打开门,差点儿与大刺猬撞了个满怀。他一直在她门外站着,她的突然出现使他狼狈不堪。他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了,确切地说是跑开的,直到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他样子很笨,跑动时的那副模样逗得她开怀大笑。她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头也不回,一直跑到原来那个安全地点才惶惶然地转过身来,好像在等着挨枪弹,因为他在她门口站过。
“对他说,我跟他去。”那天晚上,她对福勒说,“看来他人不坏。”
“你去对他说。”福勒说。
次日早晨,她走到大刺猬坐的地方。他见她过来,好像马上要逃掉,但她已经走得很近了。他瘫了似的坐在地上,眼睛流露出恐惧。
“要是你认为能带我去奥加拉拉,我就跟你去,”她说,“我绝不少给你钱。”
大刺猬没有吱声。
“咱们怎么去?”她问道,“我不大会骑马。”
有那么一分钟,大刺猬没有回答她。爱尔迈拉正要不耐烦时,他用手擦了擦嘴,好像要把嘴擦干净。
“可以坐那辆运皮子的篷车。”他说着,指了指几米外的一辆破旧的车。爱尔迈拉心想,那玩意儿连十米也走不出去,更别说一直走到内布拉斯加。
“可以叫铁匠修理修理。”大刺猬说。现在他已经开始和她说话了,而且并没有遭到雷击,他放心了些。
“你是说,只有咱俩去吗?”爱尔迈拉问。这一问题使他久久没有开口,她几乎后悔问了这么个问题。他又默然了,六神无主。
“可能带上路加。”他说。
路加是个像黄鼠狼一样的小个子猎人,左手只剩拇指和小指。他随身带着骰子,见人就拉着人家赌。有一次她向福勒打听过这个人,福勒说为了点儿什么事儿,一个屠夫用菜刀把他的几根指头剁了。
“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她问。大刺猬似乎不能马上做出决定。他思量了一阵子,没有结论。
“我想离开这儿,”她说,“我闻牛皮闻够了。”
“叫那个铁匠修修这辆车。”大刺猬说。他站起身来,拉起车辕便向一百米外的铁匠铺走去。第二天上午,多少算是修理过的那辆车停在她那间小屋外。她走过去看车,只见路加正醉醺醺地在里面睡觉。他张着嘴,露出为数不多的几粒黑牙。
乘船来的时候,路加对她不闻不问,但现在他一醒,便跳出篷车朝她走过来,黄鼠狼似的脸上带着狞笑。
“大刺猬和我搭伴了,”他说,“你会赶车吗?”
“要是走慢点儿,还行吧。”她说。
路加长着一头针状的头发,指向各个方向。一边肩膀挎着带鞘的剥皮刀,刀身长三十厘米。他不停地嘿嘿傻笑,亮出那几粒黑牙。与大刺猬不同,他一点儿也不怕面对面地看她。他举止粗俗,还经常在说话时嚼烟草叶。
“大刺猬买骡子去了,”他说,“我们有两匹马,可不会拉车。反正有你赶车,我们还可以弄几张牛皮呢。”
“我不喜欢牛皮的味。”她明确地说,但说得还不够明确,路加没能领会她的意思。
“时间一长,你就闻不到味了。”他说,“我根本就闻不出味,我闻得太多了。”
路加有一根短鞭,他不时神经质地用它在腿上啪地抽一下。“你怕不怕印第安人?”他问。
“我不知道,”爱尔迈拉说,“反正我不喜欢他们。”
“我已经杀了五个印第安人。”路加说。
大刺猬终于回来了。他牵着买来的两头瘦骨嶙峋的骡子,肩上扛着新买的套具。套具十分破旧,他们捡起地上到处都有的生牛皮,很快便把它捆了个结实。路加那只只有拇指和小指的手干活儿十分灵巧,比大刺猬干得还好。大刺猬的手太大了,手指不够灵活。
她很快便掌握了赶骡子的技术。其实很简单,因为它们愿意跟在两个骑马人后面。只有在他们两个去打猎时,骡子才有点儿想停下。第二天上路后,那两个人走了,她赶车过一条小溪,溪岸又陡又不平,她心想篷车肯定会翻。就在她打算跳下来逃命时,篷车不仅没有翻,还奇迹般地停住了。
那天他们猎到了二十头野牛,爱尔迈拉只好在太阳底下停了一天,等他们把牛皮剥下来。后来她干脆下车坐在车底,只有那里还有点儿阴凉。他们俩把带血的牛皮堆放到车里,引起了骡子的不满,它们和她一样不喜欢生牛皮的气味。
大刺猬又恢复了沉默,路加一个人说个不停。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也不管是否有人爱听。
爱尔迈拉常常感到恶心,对篷车的颠簸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草原看上去很平坦,走在上面才觉出坎坷不平。大刺猬给了她一条毯子垫着。毯子能使她不至于磨出泡来,却无法使她的臀部免受颠簸之苦。
她只身一人与两个男人在这片广漠的草原上赶路,这使她感到忧虑。在牛集镇,身边有许多姑娘,只要有一个男人发坏,她就可以喊叫。在船上也没有这类危险,因为他们总在打架和赌博。但是,这片草原上只有他们三人,而且都无事可干。大刺猬坐在火堆旁看着她,路加也一边不停地说一边看着她。她不了解大刺猬是否已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娶了她。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羞得连话都不对她说,但她担心他会突然走过来迫使结婚成为事实。据她猜测,他也许让她也嫁给路加,而她绝不愿意这么做。一想到这些,她便惊恐不安,连他们给她的野牛肉也吃不下了。而且,这种野牛肉比她嚼过的任何牛肉都硬,她咬了一口,嚼了半天,直至下巴累得不愿再动,将肉吐了。
然而,当她走到篷车那里,将毯子铺成床时,两个人谁也没有跟着她去。她担心地躺了许久,那两个人仍坐在火堆旁边,偶尔朝她睡的方向看看,却无意打扰她。路加拿出他的骰子,两个人便赌了起来。爱尔迈拉睡着了,只睡了几小时便被雷声惊醒了。那两个人睡在即将熄灭的火堆旁。她能看见草原深处闪电从天而降,几分钟后,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瞬间便全身都湿透了。她跳下来钻到篷车底下,虽说防不了什么雨,但总比车上好点儿。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雷声,那巨大的轰响犹如房倒屋塌。她吓得紧搂双膝,直打哆嗦。闪电亮起时,整个草原便短时间沐浴在亮光中。
风暴旋即过去,但她一直躺在车底,听着从车上往下滴水的声音。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不知道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清晨,他们还在原地待着,湿得像两只麝鼠,但他们已经准备喝咖啡了。他们只字不提昨夜的暴风雨,爱尔迈拉知道,他们习惯了这种艰苦的旅行,她自己最好也尽快适应。
上路不久,她便开始对骡子说起话来。她的话不多,骡子也不作答,但这样可以使漫长、酷热的白昼过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