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塔斯估摸着往东骑上两三天就会到达牛群的必经之路,但是上路的第二天便下起了大雨,赶路变得有些困难。他把从野牛猎人的营地捡来的雨布割下来一块,给罗丽娜做了件简易雨衣,即使是这样,路途仍然相当艰苦。雨水很凉,而且看样子雨还将持续一段时间,于是他决定冒险去一趟“土坯墙”,因为只有那里才可能有避雨的地方。
他们到达那里时,才发现那里已彻底被人遗弃,大部分建筑物已被毁坏。
“野牛不多了,”奥古斯塔斯说,“他们那次大围猎到现在还不到两年,可你看看,这儿好像有五十年没人住了。”留在这里的生物是大量的响尾蛇,还有大量的老鼠——这就是蛇多的原因。几只猫头鹰在与蛇争着吃老鼠。
他们找到一所房子,房顶还算完整,屋里的壁炉内有个猫头鹰窝。奥古斯塔斯将那个窝捅下来,发现壁炉还能用,他便将一辆破篷车拆了,用来生火。
“这种天气会使考尔他们慢下来,”奥古斯塔斯说,“我想他们准以为咱们现在已经死了。”
罗丽娜还没开始说话。她感觉她难以改变不说话的状况——这是她对抗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最好办法。情况变坏时,说话也无济于事,她即使把嗓子喊哑也没人能听见。
对她的沉默,奥古斯塔斯非常耐心,而且丝毫不介意。他照常说话,好像在与她交谈一样,不停地说这道那,他只字不提前几天的事,仍像在孤鸽镇时那样对待她。
虽然她不说话,但她一看不见奥古斯塔斯就受不了。夜间她和奥古斯塔斯睡在一条毯子里,只有这样她才感到暖和。一旦他起来干活儿,她就盯着他,如果他到屋外边去做点儿什么,她也紧跟其后。
第二天,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奥古斯塔斯在“土坯墙”附近胡乱翻着,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后来他找到了一大盒纽扣。
“看来在那次大围猎时,这里有过一个女人,”他说,“她走得太仓促,把这盒纽扣丢下了。”
纽扣各式各样,倒给了奥古斯塔斯一个主意。他的鞍袋里有一副牌,他连忙拿了过来。“咱们玩几把吧,”他说,“用纽扣当钱。”他在靠近壁炉处铺了条毯子,将纽扣按大小分开。有几个大牛角做的纽扣可能是大衣上的。
“那些大纽扣每个当五十块钱的金币用,”他说,“这些是十块钱的,那些小的是五块钱的。咱们玩的是大赌注。”
“你可别耍赖,古斯。”罗丽娜突然说,“耍赖我就不跟你睡了。”
奥古斯塔斯听见她说话,高兴得眼里噙满了泪水。“咱们玩的是纽扣,亲爱的。”
头一两把她没玩好,她忘了玩牌是怎么回事,但她很快便回忆起来,并且兴高采烈地玩个不停。一次,她赢了后还笑了,可是时间不长她便厌倦了——无论做什么,时间一长她就厌倦,而且任何小事都会使她颤抖。
奥古斯塔斯见她已经疲倦,便在壁炉旁给她打开铺盖,让她睡觉。她睡的时候,他就坐在她身边。她身上的伤已开始愈合。她比被蓝鸭抢来前瘦多了,两颊深陷。屋外,滂沱大雨冲刷着广袤的草原。屋顶一角正在漏雨,水像小溪似的顺着墙往下淌。
他们干燥、舒适地在“土坯墙”停了两天。第二天夜里,奥古斯塔斯幸运地发现了一只鹿在车场外吃草。当晚,他们吃了鹿肉,罗丽娜多日来首次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
“像这样吃,用不了多久你又会成为得克萨斯最美的女郎。”奥古斯塔斯说。
罗丽娜没有说什么。那天夜里她醒来时又是抽噎又是哆嗦,奥古斯塔斯搂着她,给她哼歌,仿佛她是个孩子。她无法再睡,只是睁着两眼躺在地铺上。天亮前一两个小时,雨停了,不久太阳便照耀在湿漉漉的草原上。
“咱们就住在这儿吧。”罗丽娜看见奥古斯塔斯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时说。
“咱们在这儿待不长,”奥古斯塔斯说,“所有在外边流散的印第安坏蛋都知道这儿。如果他们来一伙人,咱们就麻烦了。”
罗丽娜心里虽然明白,但她不想走。只要能单独与奥古斯塔斯在一起,睡地铺、用纽扣当钱玩牌就很好。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她不想见别的男人。她不想让他们看见她,她内心深处正被躲藏起来的强烈愿望冲击着。她想让奥古斯塔斯将她藏起来。
“我不想见他们。”她看着奥古斯塔斯说。
“你不一定非跟他们在一起不可,”奥古斯塔斯说,“我会叫他们不来打扰你的。但咱们不能待在这儿,猎物不多,而且说不定什么人会闯来。”
骑到马背上时,罗丽娜哭了,她再也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然而这随时都要流出的眼泪也如同说话一样于事无补。不管哭得多么厉害,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罗丽娜,不要过分伤心,”奥古斯塔斯说,“咱们一到牛仔们那里就好了,你还要去旧金山呢。”
罗丽娜几乎忘记旧金山是什么了,后来她才想起那是个有帆船的天气凉爽的地方。那里就是杰克答应要带她去的地方。在她思想混乱的时候,杰克已彻底被她遗忘,现在想到他时,感觉是那么陌生,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起他就如同想起某个已经死去的人一样。
“杰克在哪儿?”她问道。
“不知道,”奥古斯塔斯说,“他想跟我一块儿来,可我不想跟那个二流子打交道。”
他们骑马一直走到下午,始终不远离加拿大河。因为下雨,河水涨了。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小山包上,看见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四大群牛在草原上散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河水把他们挡住了,”奥古斯塔斯说,“他们在等着河水降下去。”
牛仔们离他们还有两公里远,但罗丽娜一见他们就开始发抖——那里有更多男人。
“他们不会怎么你的,亲爱的。”奥古斯塔斯说,“事实上,他们怕你比你怕他们更厉害。大多数人恐怕已经忘记女人是什么模样了。”
罗丽娜又沉默了。她别无他路可走。
他们走向最近的一群牛时,有一个人骑马跑过来见他们。
“上帝呀,是那个从耶鲁大学来的人,他还懂我那块招牌上的拉丁文呢。”奥古斯塔斯说,“我认识他的马,是我们在皮德罗暴死以前偷回来的那匹漂亮的红棕马。”
罗丽娜不看那个人。
威尔巴杰与奥古斯塔斯一样惊讶。他见到两个人骑马过来,还以为是别的牛群的探路人。“上帝呀,麦克克里,真没想到。”他说,“我还以为你在我后边有三个星期的路程呢,可你已经从西边向我进攻了。你的牛群还有多远?你有牛群吗?”
“你不是看见了吗?我一头牛也没有。”奥古斯塔斯说,“考尔可能还有一群,如果他没有把它们丢了或者赶散了。”
“他要是那么干,就是个十足的傻瓜,可他办事不像傻瓜,”威尔巴杰说,“他不肯把那匹母马卖给我。”
他向罗丽娜行了个脱帽礼。“我肯定没有见过这位年轻的女士。”他说。
“她是罗丽娜·伍德小姐,”奥古斯塔斯说,“她不幸被拐走了,我又把她拐了回来。我们吃的东西不多了,如果你有多的,我想买一点儿。”
威尔巴杰又向罗丽娜瞟了一眼,她在马上低头坐着。
“我还没有混账到卖吃的的地步。”他说,“如果你不嫌弃我那伙粗人的话,到营地上去吃就是了。”
“只怕不能去,”奥古斯塔斯静静地说,“我们都不大好意思。”
“啊,我懂了,”威尔巴杰说着,又看了看罗丽娜,“见你没有牛群,我真他妈的高兴。你还以为这些草原有足够的地方让人们都来呢,可你瞧,人越来越多了。我原想今天过河,可又打算明天再说。”
他沉默了片刻,思量着他们不大好意思的问题。
“我们就要吃饭了。”他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我的建议是,你们愿在哪儿宿营都可以。我从我的大师傅那里借口锅,等你们安顿下来,就给你们送点儿吃的来。”
“太谢谢了。”奥古斯塔斯说,“这一带有树吗?”
“没有哇,先生。”威尔巴杰说,“要是有,我应该还在下面坐着呢。”
他们在草原上扎了营。威尔巴杰说话算数,一小时后,他回来了,带来一头骡子。除了满满一锅牛排和豆子,还带来一顶帐篷。
“我基本上不用这个帐篷,”威尔巴杰说着,把帐篷卸到篝火旁边,“你们拿去用好了,这位年轻女士也许想有块地方独自待会儿。”
“我看哪,你这么客气一定是因为你学了拉丁文。”奥古斯塔斯说,“天有不测风云,有顶帐篷太好了。”
“我还带了一瓶喝的,”威尔巴杰说,“我好像记得你是个好喝酒的人。”
帐篷一支好,罗丽娜便走了进去。奥古斯塔斯给她打好地铺,她坐到一个可以从小窗口看见奥古斯塔斯的地方。外面那两个人则喝起酒来。
“一路上还好?”奥古斯塔斯问道。
“不,先生。”威尔巴杰说,“我的副手死了,在沃斯堡以南。在前头还有我的一群牛,可我不能离开这里去查看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群牛,也许能。”
“他是怎么死的?”奥古斯塔斯问道,“这一路上天气还不错嘛。”
“马失前蹄,压到他身上。”威尔巴杰说,“他硬要去驯烈马。”
“傻瓜,”奥古斯塔斯说,“一个成年人应该知道找匹温顺的马骑。”
“很多人不那么干。”威尔巴杰指出,“考尔队长不肯卖给我的那匹母马看上去就不温顺,可考尔也是个成年人。”
“是成年人,可是不能算正常人。”奥古斯塔斯说,“我认为这是因为受教育不够,如果他也经过拉丁文训练,可能就把那匹马卖给你了。”
“这么说你认为你自己是正常的?”威尔巴杰问。
“那当然,”奥古斯塔斯说,“这个世界上我还没有遇到过比我更正常的人呢。”
“可你在这儿坐着,在这个光秃秃的草原深处,陪着一个你不得不救的羞答答的女人。”威尔巴杰说,“为了救她,你杀了几只臭鼬?”
“一大批。”奥古斯塔斯说,“打死的是当差的,老板溜了,那个叫蓝鸭的土匪。我劝你躲着他点儿,除非你打枪的技术超群。”
“你说他就在这一带吗?我听说过那个恶棍。”
“不在这儿,我想他去‘炼狱河’了。”奥古斯塔斯说,“有一次我没把他放在眼里,结果这位女士就被他绑去了。我多年没有在判断土匪这方面有过什么训练了。”
“那姑娘有点儿憔悴,”威尔巴杰说,“你一定要带她回沃斯堡,这里以北的地方没有好的居住条件和医疗条件。”
“我们慢慢走吧。”奥古斯塔斯说,“我到哪儿还你这顶帐篷?”
“我去丹佛做买卖,今年下半年。”威尔巴杰说,“当然啦,要是我还活着。你有机会就送到丹佛去吧。我很少用这玩意儿,但如果今年冬天我还在野外,可能要用。”
“这酒真好,”奥古斯塔斯说,“人也真傻,放着安安稳稳的高兴日子不过,偏要跟着一群牛走路。”
“你的这一看法我也常有,”威尔巴杰说,“如果你那么正常,干吗还这么做?”
“在内布拉斯加的奥加拉拉还有没办完的事,”奥古斯塔斯说,“我想在年纪大了之前办完它。”
“啊,我明白了,”威尔巴杰说,“还有一个不好意思的姑娘叫人绑走了。”
他们一直喝到酒瓶空空。
“你要是有两瓶酒,希望都拿来,”奥古斯塔斯说,“我要重操旧业了。”
“行啊,要是明天还过不了那条混账河,我看能不能再弄一瓶。”威尔巴杰说完,站了起来,“我很少听到有人像你这样谈话的呢。我不敢说我是不是喜欢你讲的这些话,可我承认这才叫谈话,比我在我那伙人里听到的强多了。”
他跨上马,准备离去。
“我会让厨子送早点来的。”他说,“顺便问一下,你在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从阿肯色来的年轻司法官吧?他就在这条路上的什么地方。我一直在为他担心呢。”
“你说的那个人肯定是七月约翰逊。”奥古斯塔斯说。
“我们四天前和他分的手,他往北去了。”
“哦,他手下那几个人都很怪,我总有点儿放心不下。”威尔巴杰说,“他挺可爱,就是没有经验。”
“他现在有经验了,”奥古斯塔斯说,“蓝鸭把他的人全都杀了。”
“都杀了?”威尔巴杰惊讶地问道,“我还给过那个小家伙一份工作呢。”
“他可该接受那份工作,”奥古斯塔斯说,“我们把他们埋在西边了。”
“那个蓝鸭是个臭婊子养的。”威尔巴杰说。
他在马背上停了一会儿,向黑暗望去。“我就知道小约翰逊没有经验。”说完便骑马跑走了。
第二天清晨,威尔巴杰的老厨子送来了早饭。这天早上天气很好,红日东升,草原已不那么潮湿。奥古斯塔斯走出帐篷,但罗丽娜只在里面从小窗口往外看。
“这跟住在旅店里一样,罗丽娜。”奥古斯塔斯说,“刚吃完上顿,用人就把下顿送来了。”
这时,那个老厨子有点儿心不在焉,那头小骡子尥了个蹶子,差点儿踢着他。
“这一路它走烦了。”老厨子说。
“也可能是对他的伙伴厌烦了,”奥古斯塔斯说,“如果你卖,我买它。骡子和我一向相处得很好。”
“这头骡子不卖。”老厨子说着,朝帐篷看了看,“我倒希望待在帐篷里什么也不干。”说完便径直回去了。
他离开后,罗丽娜走出帐篷,坐在阳光下。他们吃饭时,威尔巴杰的牛仔们开始赶牛群过河了。
“那个威尔巴杰真是个古怪人物,”奥古斯塔斯说,“他说话直率,可我看他人不错。”
中午时分,所有的牛都过了河,篷车及最后一群坐骑也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咱们也趁现在容易的时候过河吧,”奥古斯塔斯说,“可能还要下雨。”
他收起帐篷,放到马背上,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起初马也不喜欢驮它,总是蹦,但奥古斯塔斯最终制服了它。河水降了些,他们没有费什么力气便过了河,并在河北边三公里左右的一条长长的高岭上扎了营。
“现在咱们必须等着,”奥古斯塔斯将帐篷支好后说,“伙计们再有一个星期就来了。”
他们就是永远不来,罗丽娜也不在乎,可她为有了顶帐篷而感到高兴。刚支好帐篷,西北的天空又翻起了乌云。
“让它下吧,咱们准备好了。”奥古斯塔斯说,他从鞍袋里拿出那盒纽扣,“下雨也挡不住咱们玩牌。”
威尔巴杰想得很周到,给了他们一些咖啡和半头腌猪肉,有了这些给养,加上帐篷和纽扣,他们过了一个星期。罗丽娜的脸颊不再那么凹陷,身上的伤也痊愈了。晚上她仍紧靠着奥古斯塔斯睡觉,平时当他到外边牵马、干杂活儿时,她仍旧眼不离他。有一两次在美好的夜晚,他们还骑马去河边玩。奥古斯塔斯曾在“土坯墙”那里找到一些粗线,他把它做成钓鱼线,还把一根针做成鱼钩,用蝌蚪当饵,但是什么鱼也没有钓到。每次到河边,他总要脱了衣服洗个澡。
“下来,罗丽娜。”他几次对她说,“洗个澡没坏处。”
后来她终于下水了。她已很久没有洗澡,洗一下感到很舒服。奥古斯塔斯坐在不远的石头上,等太阳把他身上的水晒干。水流很急,她没有往深处走。她看见自己那洗去泥污的皮肤时,吃了一惊。看着自己棕色的腿和白色的腹部,又吃一惊,并哭了起来,而且再也无法止住,好像要永远哭下去似的。奥古斯塔斯见她站在深及大腿的水里哭个不停,便过去拉她从河里走了出来。
奥古斯塔斯没有责怪她。“我想你最好把心里的一切都哭出来,罗丽娜。”他说,“你要记住,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们不该把我劫走。”罗丽娜不再哭时说道。她穿上那件破衣服进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