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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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入印第安人保留地,纽特便开始担心起印第安人来。担心的不止他,那个爱尔兰人由于听到有关剥头皮的故事太多,常常摸自己的头发,为的是使自己放心,剥头皮并不那么容易。豌豆眼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磨刀和为自己准备充足的弹药。那个爱尔兰人竟然连一个被剥了头皮的人都没见过,他感到特别惊讶。在豌豆眼当保安队员的年月里,常常看见被剥了头皮的拓荒者,而且,他的几个伙伴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斯佩特尔兄弟渐渐变得喜欢说话了,他们常常对纽特吐露心里话,说他们要不是怕迷路,早就逃回家去了。

“可是你必须赶马呀,”纽特说,“队长雇了你们。”

“之前可不知道我们要到有印第安人的地方来。”比尔·斯佩特尔说。

也就是说,实际上一日接一日他们既碰不上印第安人,也见不到其他牛仔,除了偶尔遇到狼,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在纽特看来,每过一天,天空就变得更广阔,大地也变得更空旷。极目望去,除了天空便是草地。空间如此浩渺,使人难以想象天地间还会有城市或人存在。

爱尔兰人对这无际的空间感到尤为不安。“咱们已经离开世上的人了吧。”他经常这样说。或者说:“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人呢?”

谁也没有把握何时才能遇到下一个人。“古斯不在,真倒霉。”豌豆眼说,“古斯知道,他是个行家,他知道哪儿是哪儿。”

“得了吧,再往北什么都没有了,”盘子说,他奇怪人们怎么会有其他想法,“要找城市,必须往东走。”

“我想咱们会到奥加拉拉的。”织针提醒他。

“我没说咱们不会,”盘子说,“这取决于队长。要是它还没道奇城大,错过它是很容易的事。”

波·坎波的饭做得很香,因而人们都很喜欢他。他对每个人都友好,但和队长一样不合群。波的方式不同,他有时会用他的低音为大家唱歌,但他仍旧是个神秘莫测、稀奇古怪的人。他整天跟在篷车后边走,夜晚则用木头削小巧玲珑的女人像。时间不长,每个牧工都有了一尊他的佳作。

“它能使你想起你的姐妹们。”波说。

离加拿大河还有一天半的路程时,又下起了大雨。一看见西边压过来的大片乌云,人们的情绪便立即低落下来。他们打开雨衣,以便度过寒冷、漫长和危机四伏的夜晚。

距加拿大河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暴风雨袭来了。由于雷电格外密集,这场暴风雨显得不太正常。下午,照例殿后的纽特对西边过来的隆隆雷声及耀眼的闪电提高了警惕。他见狄兹在与队长商议着什么,但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指示。他们正走在草原中间,没有任何隐蔽物。

整个后半晌,西边天空的闪电从不间断。日落时,纽特目睹了从未见过的景象——一道电光从南到北划过天空,好像沿着西边地平线一直横穿过去,发出又尖又脆的响声。纽特真以为太阳会像个红色的瓜一样被切成两半。

那道闪电过后,乌云便像一片黑色的牛群奔腾而来,压向他们,五分钟内便将晚霞吞噬殆尽。马群恐慌起来,纽特连忙骑马过去帮助皮特·斯佩特尔。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炸雷裹着闪电在他身边响起,他的马疯狂地高高跃起,把他抛了下来。由于他紧攥缰绳,马才未跑掉。纽特及时将它稳住,又骑到了它背上。连续不断的雷声震得他两耳直鸣。牛群停了下来,牛仔们尽量紧紧地围在牛群四周,形成一个包围圈。

纽特刚跨上马,就有一道闪电在离队长约三十米的牛群旁亮起,许多头牛即刻倒了下去,好像被同一根棍子敲倒了一样。这些牛本来像一堵墙一样围在牛群外侧,现在却像无数砖块坍塌在地上。

紧接着牛群便跑起来。它们潮水般地向西涌去,仿佛那里根本没有牛仔看守。尽管盘子、队长和狄兹都试图将它们赶回来,它们却全然不顾。就在牛群开始奔跑的一刻,大雨瓢泼而下。纽特连忙刺马,想赶到牛群前头,因为他离那里比任何人都近。他看见一道长长的闪电从天而降,但牛群并没有停下来。牛碰牛时,数以千计的牛角互相撞击,发出的咔咔声不绝于耳。他又一次看见牛角尖上滚动的淡蓝色的电光,并且为倾盆大雨的来临而兴奋。他放心地向牛群前头赶去。下雨顶多把身上淋湿,可他不怕,他知道雨大到一定程度,雷电就会停止。

牛群跑了数公里,不久风暴便到了牛群东边,他只需要与黑暗和雨搏斗。他像往常那样在牛群旁边跟着它们,辛苦了大半夜。他偶然能听到别的牛仔的呼唤声,但由于天黑雨大,什么也看不见。如此漫漫长夜简直是一种折磨。他上百次、上千次地向他认为的东方眺望,希冀看到预示黎明的灰白色,然而所有的方向都是同样的漆黑,似乎黑夜已经持续了三十个小时。

黎明真的到来的时候,却阴霾蒙蒙,昏暗的乌云满布苍穹。纽特、盘子、爱尔兰人和织针纳尔逊守着大部分牛,约有一千头。谁也说不清其余的牛群在哪里。牛群体力耗尽,不会再制造什么麻烦了,于是盘子策马到前边去了解情况,一去便是半天。他回来的时候,狄兹与他做伴。牛群大部分在东边十公里处。

“雷电劈死了几头?”纽特想起牛倒下时的情景,便问道。

“十三头。”盘子说,“这倒没什么,可是把比尔·斯佩特尔也击死了,把他从马上打了下来。他们正埋他呢。”

纽特本来饥肠辘辘,但是听到这一消息,他立即失去了食欲。暴风雨前不到两个小时,他还在和比尔·斯佩特尔聊天,他经过了数百公里的沉默,刚刚变得有一些爱讲话。

“他们说电都把他烧黑了,”盘子说,“我没看见。”

纽特永远也无法见到比尔·斯佩特尔葬在哪里了。他回到牛群的大部队中时,牛群已开始走动,墓就在这泥泞的草原上的某个地方。没有人知道该对皮特·斯佩特尔说点儿什么。他这一整夜总算守住了马群,现在他仍守护着它们,但他显得那样憔悴和呆滞。

人们都饿了。考尔让大家停下来吃点儿东西,一定要快点儿吃,因为看样子又要下雨了。他知道加拿大河已经不远了。他想赶在一场场雨到来之前过河,否则就会陷在这里一个星期。

“不打算休息一下吗?”杰斯帕说。听说考尔要求他们在经过那样艰辛的一夜之后继续赶路,他实在有点儿发怵。

“到河北再休息。”考尔说。

被派去找渡口的狄兹转眼就回来了。加拿大河只有六公里远,那里有一个渡口,显然已有多批牛群曾在那里渡河。

“咱们都必须游过去。”他说。

杰斯帕听罢大惊失色。“但愿别冒着暴风雨游。”他望着重重乌云,说道。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织针说,“顶多是弄湿呗,游泳反正是要湿的。”

“雨该停了,下得够多了。”豌豆眼说。但是老天爷没有听他的。

考尔比任何时候都不安,他们那天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现在又一个孩子被匆匆埋掉了。他再也看不见他的家乡了。他不想再冒险,然而这河必须过。他骑马跑到渡口看了看,见很安全,这才放下心来。河水虽深,但不是很宽,他们不必游得很远。

他骑马回到牛群。这时,很多人已经换上了干衣服,河水涨了,他们这样做白费力。

“到河边时你们最好脱光了,不然这些衣服也都会弄湿。”考尔说,“用雨布把衣服包好,过河后就有干衣服穿了。”

“光着身子骑马?”听说队长那样要求他们,杰斯帕愣了。赶牛北上比他想象的要糟得多。他们找到比尔·斯佩特尔时,他已经全身僵硬,根本无法使他恢复原样——他们只用一条床单把他包住,草草地塞进了一个坑里。

“那好,我宁可光一会儿身子也不愿意像昨天那样整夜穿着湿衣服赶路。”豌豆眼说。

来到河边时,他们让牛群停下来,以便脱去衣服。天气奇冷,纽特脱掉衣裳后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把衣服包好,连靴子一同高高地绑在马鞍上。若不是他太累,过河的时候又太紧张,看着人们赤条条地骑在马上的那模样,倒是挺可笑的。人人身上都白得像鱼的肚皮,只有手和脸是棕色的。

“天哪,咱们可真是一伙美人呀,”盘子看着牛仔们说,“这么多人里头狄兹最好看,至少他身上只有一种颜色,咱们其余的人都带着花斑呢。”

谁也没有料到天气会变得更坏,好像草原上的气候随时都能出人意料一样。牛群开始下水时,刮起了大风。老狗过河的时候,盘子和考尔分别守在它两边。当它游过深水时,天空突然喷下了无数小小的“弹丸”。盘子没有骑马,而是拉着鞍绳与他的马一同渡河。他刚看见溅落到水面的“弹丸”时,猛然一惊,还以为是子弹。他抬头向上看的时候,一颗冰雹正打在他脸上。这时他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考尔也看见了打在河面上的冰雹。开始他见雹子不大,也就不以为意,因为他经历过狂风加冰雹,知道只要五分钟便会过去。

然而,他与盘子到达北岸,又坐到湿马鞍上时,才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狂风。冰雹从四面八方袭来,打在他的手臂上,打在马鞍和马身上又弹开,雹子的个头儿也大多了。盘子赤条条地骑马跑过来,试图用胳膊挡住脸。冰雹无处不落,有的落入河里溅起水花,有的打在牛背上又弹开,有的则砸在泥泞的河岸上。

“咱们怎么办,队长?”盘子问,“越来越大了。会砸死咱们吗?”

考尔还未听过冰雹砸死人的事,尽管他的耳朵背后刚刚让一颗鸡蛋大小的雹子击了一下。然而他们不能停下来。有两个小伙子还在水里游着,牛群还在徐徐渡河。

“要是受不了,就躲到马肚子底下,”他说,“用马鞍挡一挡。”

“那么干这匹马非踢死我不可。”盘子说。他迅速取下马鞍,拿起鞍毯来应急。

冰雹刚落下时,纽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看见无数个小白球在草地上蹦跳不停时,他想他终于看见雪了。

“瞧,下雪了。”他兴奋地对身边的织针纳尔逊说。

“这不是雪,是雹子。”织针说。

“我还以为雪是白的呢。”纽特失望地说。

“它们都是白的。”织针说,“不同的是,雹子硬些。”

不出几分钟,纽特便尝到了雹子有多硬。从天而降的冰球刚开始个头儿很小,后来就不那么小了。

“老天爷,咱们还不如待在河里呢。”织针说。他戴了一顶大帽子,想用它挡冰雹,但是身上照样挨雹子砸。

纽特四处张望,想找那辆篷车,但冰雹太密,什么也看不见。后来连织针也不见了。他催马快跑,向河边冲去,可他也不知道到了河里会怎样。他的马差点儿踩着杰斯帕,因为杰斯帕这时正蹲在他用雨布和马鞍搭起的小篷下的泥里。

因为冰雹太密,来到河岸的时候,耗子从两米高的岸上跳了下去,把纽特甩了下来。他再次设法牢牢地握住了缰绳。他一丝不挂,冰雹从四面八方打在他的身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耗子倒可以当作一堵墙。他紧靠耗子蹲下,便躲过了大部分雹子——耗子把它们挡住了。耗子对他这样做很不高兴,但因为它跳下河岸时把他抛了下来,他也就不可怜它了。

他在马身边一直蹲到冰雹下不了为止。这场冰雹下了不足十分钟,但河岸及周围的草地上铺满了冰雹,牛和马走在上面吱吱作响。不时地还会掉下一两颗,砸到地面的雹子上又弹起来。

纽特看着牛群在没有牛仔帮助的情况下渡过了那条令人谈虎色变的桀骜不驯的加拿大河,牛仔们都还赤身露体地分散在各地,或躲在马鞍下,或藏在马肚子下面。眼前这番景象真是妙不可言。纽特想到自己还活着,高兴得突然想放声大笑。最有趣的还是豌豆眼。他在十米外的水里站着,只露着个脑袋,上面扣了顶帽子。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候冰雹停止。

“你干吗钻到水里?”豌豆眼从水里出来后,纽特问他。

“水里是很好的藏身的地方,”豌豆眼说,“雹子打不透。”

刚才还呈灰黄色的草原,一下子差不多成了白色的,纽特对此景象感到十分惊奇。

爱尔兰人牵着马,边走边用脚踢开雹子,后来又捡起它们往河里扔。接着好几个牛仔也都学他的样子扔了起来,看谁扔得远,或用雹子打水漂。

这时他们看见了一件古怪的事——波·坎波正往桶里装冰雹,两头猪像狗一样跟在他后面。

“你说他要那玩意儿干什么?”织针纳尔逊问。

“可能要给我们炖雹子吃吧,”豌豆眼说,“他拾雹子就像在拾豆子。”

“明天咱们可别再光着身子了,”杰斯帕说,“身上准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颗打在我胳膊肘儿上,到现在我还伸不直胳膊呢。”

“就是伸直了,你也干不了什么。”伯特毫不同情地说。

“他套马套得不如你好,不等于他不想用胳膊。”豌豆眼说。人人都奚落杰斯帕,有时豌豆眼感觉自己不得不出来说几句话。他跳上马去,好半天才把另一只冻僵的脚伸进马镫。他无意中朝河那边望了一眼,发现有个人骑马朝他们过来。在北岸的人因为都背朝那个走过来的人,所以没有看见他。

“嘿,我发誓是古斯,”豌豆眼说,“他根本没有死。”

他们都朝后面看去,见那个人骑马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伯特想知道其中的奥妙。

“离得那么远,也可能是个印第安人头目呢。”

“我想我认得古斯。”豌豆眼说,“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