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过印第安人保留地的路上,纽特一直在想他们可能会遇到印第安人——所有的牛仔都在谈论这一可能发生的事情。盘子声称这块土地上还生存着各种不同部落的印第安人。这种说法使纽特心烦意乱,因为他原以为与印第安人打仗的日子早已结束了。
“他们不会再打咱们了,”他说,“古斯先生说政府给他们钱,让他们停战。”
“是的,可是谁听说过印第安人会按人家的要求办事?”大嘴唇说,“可能有些人还认为给的钱不够呢。”
“你怎么知道,”杰斯帕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印第安人?”
“我见得多了,”大嘴唇说,“你看见我肚子上这个窟窿了吗?是叫一个阿帕切人打的。”
“阿帕切人?”盘子说,“你在哪儿碰见的阿帕切人?”
“在圣达菲,”大嘴唇说,“我过去在那一带做生意,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儿学会弹钢琴的。”
“要是不等咱们找到一个有钢琴的地方你就忘了怎么弹,那我可不觉得奇怪。”豌豆眼说。眼前这无边无垠的草原使他越来越颓丧。在他当保安队员的日子里,正常的情况是,在一段时间内穿越一种环境的地区,然后走过不同环境的地区。赶牛北上的路途也的确是这样——最初是丛林,继而是石灰石丘陵地带,接着又是不同种类的丛林,然后是草原。但是,此后就只有草原了,更多的草原,无穷无尽的草原。他问过狄兹一两回他们何时能看见草原的尽头,因为人们公认狄兹是测算距离的行家,然而这一次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遇到了难题,他也不知道这片草原绵延到什么地方:“大概有一千多公里吧。”
“一千公里?”豌豆眼说。“那走不到头咱们就都长胡子了。”
杰斯帕向他指出,如果每天平均走二十多公里,走完一千多公里只用两个月左右。用月数考虑这个问题比用公里数令人心里安稳得多,于是豌豆眼便采用以月为计算单位的办法。
“什么时候过完一个月?”有一天晚上,他问波·坎波。波是另一个提供可靠消息的人士。
“别担心月数,”波·坎波说,“月数没有什么问题,我担心的是干旱。”
“天哪,这可不算旱,”豌豆眼说,“雨下得够多了。”
“我知道,”波说,“可是咱们总会走到一个老天爷忘记下雨的地方的。”
他很早就受到奥古斯塔斯那两头猪的青睐,那头长得又高又瘦的小母猪与他形影不离。奥古斯塔斯见他的猪对他如此不忠诚,大为恼火。当他来到营地,看见那头母猪睡在波·坎波身边时,很想说几句刻薄话。另外,很多人都开始把波·坎波看作有口才的人,这又是一件令他不满的事。
“波,别看你个子矮,看不远,可我听说你会算命。”一天早上他骑马过来吃饭时说。
“我会算一些,”波承认道,“可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算。”
“我可不想让人给我算命,”杰斯帕说,“给我算的结果可能是我会在里帕布利肯河里淹死。”
“我想知道我的命,”奥古斯塔斯说,“在新奥尔良的时候我让黑老太婆们给我算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她们可能说你永远发不了财,可也永远成不了穷光蛋吧?”波一边打鸡蛋一边说。
“正是这样,”奥古斯塔斯说,“太没劲了。再说我看看自己的口袋也就知道了。的确,不算富,也不穷。”
“你还想知道什么?”波·坎波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还会再结几次婚?”奥古斯塔斯说,“这是唯一有趣的问题,不是吗?在哪条河里淹死我倒不在乎,那是杰斯帕关心的事。我只想了解我的婚姻前景。”
“吐口唾沫。”波说,“吐在篷车这儿。”
奥古斯塔斯在车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前几天波·坎波不知为什么抓了六只刚孵出来的草原野鸡,它们正在车里跑着、叫着。波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奥古斯塔斯的唾沫。
“你不会再有老婆了。”他马上说道。说完便转身去炒蛋。
“太叫人失望了,”奥古斯塔斯说,“到目前为止,我只有过两个老婆,没有一个命长的。我算着应该再有一个。”
“你并不真想再娶个老婆,”波说,“你跟我一样,自由人。天就是你的老婆。”
“嗬,这么说是个干老婆。”奥古斯塔斯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说。
那头母猪用后腿站着,前蹄趴在车边,想看看那些小鸡。
“我要知道你原来这么三心二意,早就把你做成腌肉了。”奥古斯塔斯对着母猪说。
“你能从一个人的口水里看出他的命运吗?”豌豆眼问道。他听说过算命的,只知道他们用纸牌算命。
“能。”波·坎波说,但没有进一步解释。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堪萨斯时,有几个印第安人露面了。他们只有五个人,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有注意他们。纽特当时正守在牛群尾部,尘土翻起了一会儿,他朝起尘土的方向望去,见队长正与几个骑马人说话。开始他以为那几个人是别的牛群的牛仔,直到队长与他们一同骑马跑过来,他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印第安人。队长指着一头蹄子裂开了的公牛说:“把它带走吧。”这头公牛一直在牛群后头一瘸一拐地走着。
等他弄清楚这些人真的是印第安人时,他们已经把那头公牛从牛群里赶出来带走了。队长坐在马上看着这一切。纽特几乎害怕得连看都不看他们,待他终于朝他们看时,才知道他们又瘦又难看,作为头目的那个老人只剩皮包骨了。他骑到纽特旁边时,纽特看见他的一只眼球是灰白色的。其他几个印第安人都还年轻。他们骑的马跟他们一样瘦,背上没有马鞍,只有鞍毯。他们总共只有一支枪,是一支旧卡宾枪。几个印第安人将那头牛赶出牛群时熟练得像牛仔一样。不久,他们便赶上它朝空空的大草原走去,离开时那个老人举起手向队长示意,队长还了礼。
那天晚上,牛仔们就这件事议论纷纷。
“嘿,他们并不叫人害怕,”吉米·瑞尼说,“我敢说咱们不用费什么事就能打败他们。”
波·坎波扑哧一声笑了。“他们又不是来打仗的,”他说,“他们饿了。要是来打仗,他们的样子就不同了。”
“没错,”大嘴唇说,“用不了一秒钟就会把你的肚子打个窟窿。我就是这样的。”
考尔已经养成了陪奥古斯塔斯骑马给罗丽娜送晚饭的习惯。奥古斯塔斯平时在离牛群两公里远处宿营,这么一来就为他们提供了一点儿谈话的时间。奥古斯塔斯没有见到那几个印第安人,但听说了把牛当礼物送给他们的事。
“我看你老了之后,心肠倒好了,”他说,“你已经在养活印第安人了。”
“他们是威奇托人,”考尔说,“他们在挨饿。那头牛反正跟不上牛群了,还有,我认识那个老人。”他补充道,“记得腌肉莱恩德吗?反正咱们是这么叫他的。”
“记得,他从来就不会打仗,”奥古斯塔斯说,“没想到他还活着。”
“有一次他给了咱们一些野牛肉,”考尔说,“给点儿牛肉报答他,公平、合理。”
离帐篷五十米时,考尔收住了缰绳。他没有看见那姑娘,但他还是处处小心着不离她太近。奥古斯塔斯说她心境不好。
“你瞧,太阳下山的时候它有多蓝,”奥古斯塔斯说,“我听说人们把那些山叫蓝山,我想就是指它。”
辽阔的草原望不到尽头,天边所见之处隆起一座座圆丘,尽管天空被落日的余晖映得发出明快的黄光,前面的群峰看上去却呈闪电般的蓝色,好像被聚而不散的蓝光笼罩着。
黎明时分,蓝山在北方隐约闪动。奥古斯塔斯通常很早就出了帐篷,所以他能见到日出。罗丽娜不再为梦魇所纠缠,而且睡得很香,早上很难叫醒她。奥古斯塔斯从来不催她。她的胃口也已经好转,并且开始胖了。他认为她睡得沉是健康的表现。草地已被露水打湿,他只好坐在鞍毯上望着盘子波吉特将牛群向蓝色的远方赶去。盘子总是尽量走得离帐篷近些,以期看一眼罗丽娜,但他这一企盼很少能够实现。
罗丽娜走出帐篷时,牛群快从视野内消失了,只有大嘴唇和篷车离他们稍近些。波·坎波和两头猪在篷车前一百米处四处观望着往前走。
奥古斯塔斯给罗丽娜让了个位置,她一声不吭地坐在毯子上,看着那个古怪的老头儿与猪同行。太阳升起后,北边的蓝色便不复存在,群山看上去只是些低矮的褐色山包。
“肯定是草浪让那些山看上去发蓝的,要不就是空气。”奥古斯塔斯说。
罗丽娜什么也没有说。她困得坐都坐不住,不久便靠在奥古斯塔斯身上,合上了眼睛。他把她搂住,用他的怀抱温暖着她,照在她脸上的阳光也温暖着她。近来她总是瞌睡,似乎再也不能完全醒过来,但只要奥古斯塔斯在这儿和她谈话,并且在靠近她的地方睡着,一切都可以放心。只要他在,她就可以随时入睡。他一点儿不介意。她经常睡在他怀里,他搂着她,对她说着什么。由于她似听非听,因此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在接近城市时她才感到不安,这时她就尽量多睡觉,以免为此而忧虑。
她靠着奥古斯塔斯躺着,他便抚摸她的头发。他心想,生活是多么离奇——他与罗丽娜在堪萨斯南部边缘的一块鞍毯上坐着,看着考尔的牛群渐渐消失在北方。
在阿肯色的一局牌中响起一枪,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他尚未看到事情的结局。那一枪并没有终止在一个牙医的死亡上,到目前为止,肖恩·奥布赖恩、比尔·斯佩特尔,还有与七月约翰逊同行的三个人都已死去,而蒙大拿则连个影儿都没有见到。
“他真该让人家吊死。”奥古斯塔斯不由得大声说道。
老实说,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死亡而责备杰克都是不公平的,但在奥古斯塔斯看来,单就他给罗丽娜带来的这一切遭遇,就活该吊死他。
“谁该?”罗丽娜问道。她睁开了眼睛,但仍躺在奥古斯塔斯怀里。
“杰克,”他说,“你瞧瞧他回来后发生的这一系列倒霉事。”
“他想带我进城,”罗丽娜说,“我不去。我不想进城。”
“我还是不想进城,”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一想到会在那里遇见那么多男人,便又开始颤抖。
奥古斯塔斯紧紧地搂着她,不和她谈论这个问题。过了片刻,她便不再颤抖了。两只大鹰在不远处的草原上低低地翱翔。
“你看那些鸟,”奥古斯塔斯说,“要是能让我像那样飞,要什么我给什么。”
罗丽娜心里有点儿不安。自从奥古斯塔斯把她救出来,日日夜夜搂着她,但是从来不提与她同床的事。她知道这是他的仁慈——他让她很好地恢复健康。她并不希望他提要求,她不愿意任何男人那样做,然而她又觉得不安。她知道男人为什么要她,那仅仅是**的伙伴而已。如果奥古斯塔斯不再要她,那意味着什么?他会不会有朝一日把她带到一个地方,对她说再见呢?
“天哪,罗丽娜,你的气味像露水一样清新,”他边闻她的头发边说,“你能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保持娇艳真是个奇迹。”
他衬衫的一颗扣子掉了,胸部的几缕白毛冒了出来。她想说点儿什么,但不敢,便用手把露出来的汗毛捅进衬衫里。
奥古斯塔斯见她如此讲究整洁,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我的样子看不得,”他说,“都是考尔的错,他不让我把我的裁缝带来。”
罗丽娜虽不说话,但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奥古斯塔斯对她来说已如布帛菽粟,一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她,她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她想让他告诉她个准信儿,但不知如何开口。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告诉过她,有一个女人在奥加拉拉。这一突然的恐惧再次使她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早晨这么美,你却在发抖。”
她不敢说,便哭了起来。
“罗丽娜,咱俩都是诚实人,”他说,“你为什么不能对我说说,什么事叫你担心?”
他的态度十分和善,这使她安定了一些。“你可以跟我睡觉,”她说,“我不向你要钱。”
奥古斯塔斯乐了。“你是个好人,”他说,“可是像你这样的美人为什么要跌价?你应该提价,因为你变得更美了。我从来不觉得为一个女人掏钱有什么不对。”
“你想的话,可以要一次。”她说着,抖得更厉害了。
“假如我想要五六次呢?”他边问边用他那暖和的手抚摸她的脖子。这使她放了心——他依然如故,她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问题是你不想在最近这个阶段干那种事,”奥古斯塔斯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别着急。”
“时间长短没关系。”她说着,又哭了。奥古斯塔斯搂住了她。
“幸亏咱们没收帐篷,”他说,“北边黑云过来了。马上就要下大雨,我敢说那些牛仔已经漂起来了。”
她觉得下雨更好,这样他们俩待在一起的时间可以长一些。她不想离牛仔们太近,跟奥古斯塔斯在一起更踏实。只要有他在,就可以不去想过去的事。
不知为什么,奥古斯塔斯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北边的云。在她看来,那块云彩与其他的没有什么两样,他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它。
“那块云真他妈的怪。”他说。
“我不怕下雨,”罗丽娜说,“咱们有帐篷。”
“怪的是我能听见那块云,”奥古斯塔斯说,“以前我从来没听见过云彩有声音。”
罗丽娜也听了听,好像真的听见了点儿什么,但那声音极其遥远、微弱。
“可能是起风了。”她说。
奥古斯塔斯还在听。“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种风的声音。”说着,他站了起来。两匹马也望着那块云,神情显得紧张。棕黄色的云发出的声音大了些,但仍然远在天边,难以辨认。
猛然间,奥古斯塔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上帝呀,”他说,“是蚱蜢,罗丽娜。我听说它们在草原上飞的时候和云块一样,还真是这么回事。那是蚱蜢呀。”
两匹拴着长长的牵马绳的马正在吃草,由于没有拴马的树,他只好挖土将绳头埋住。因为这两匹马很老实,所以一般说来,这样就可以了。可是现在它们不仅眼珠直转,而且不停地扯动绳子。奥古斯塔斯抓住绳子,他必须亲自牵住它们。
罗丽娜看着那块比任何雨云来得都快的云。她已能听到亿万只小虫发出的嗡嗡声响。这块云在高高的天空遮住了他们前面的土地,像一个盖子扣在大地上。
“进帐篷,”奥古斯塔斯说,他手里牵着两匹惊恐万状的马,“进去后把帐篷下边堵住,有什么用什么,挡住它们。”
罗丽娜跑了进去,奥古斯塔斯还没来得及进去,蚱蜢已盖住了帐篷,密密麻麻地铺开,没有一点儿缝隙。奥古斯塔斯的帽子上落了有五十只,他拼命地拍打它们,想在进帐篷前将它们摔打掉,但衣服上落的蚱蜢更多。他倒退着进了帐篷,手里牵着企图挣脱的马。
“把小窗口的帘子放下来。”他说。罗丽娜照办了。很快便只剩下绳子穿过的两个小洞。蚱蜢在帐篷上越落越多,一层压一层,帐篷里变得又暗又黑。散布在草原上的蚱蜢发出震耳的轰鸣,罗丽娜不得不咬紧牙关。帐篷里越来越黑了,她呜咽着,颤抖起来。生活里的麻烦与恐惧总是接踵而至。
“没事,亲爱的,不过是虫子罢了。”奥古斯塔斯说,“抓住我,一会儿就没事了。有这么多草,它们不会吃帐篷的。”
罗丽娜紧紧地搂住他,闭上了眼睛。奥古斯塔斯从小洞里往外看,见两根绳子上也落满了蚱蜢。
“嘿,这回至少考尔那个喜欢炸蚱蜢吃的老厨子要高兴了,”他说,“今天晚上他可以炸上他妈的满满一篷车。”
蚱蜢云袭击帽子溪牧牛公司的人马时,他们正在毫无遮蔽的野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块云来临,一个个既惊慌又害怕。大嘴唇坐在篷车上,惊骇得目瞪口呆。
“那是蚱蜢吗?”他问道。
“是,要是不想让蚱蜢噎死,赶快闭上嘴。”波·坎波说。他不失时机地爬进马车,拉低帽子,用披肩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马背上的牛仔们看见这块灾难之云后都很恐慌。盘子波吉特快马跑到队长跟前,队长正与狄兹瞅着那块云过来。
“队长,怎么办?”他问,“成千上万,数不清啊,怎么办?”
“活下去呗,”考尔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可是场灾难呀,”狄兹说,“《圣经》上不是说过吗?”
“嗯,那上面说的是蝗虫。”考尔说。
狄兹惊愕地望着那些小昆虫潮水般地向他们压过来——一场昆虫风暴铺天盖地地袭来了。他虽然有些害怕,但更令他吃惊的是其中的奥秘。它们从何而来,到何处去?阳光透过亿万只蚱蜢,发出异乎寻常的光亮。
“可能是印第安人让它们来的。”他说。
“更可能是它们把印第安人都吃光了,”考尔说,“包括印第安人在内的所有的东西。”
蚱蜢云来临时,纽特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将被闷死。眨眼间,蚱蜢已落满了他的手、脸、衣服和马鞍。耗子的鬃毛上落了有上百只。纽特屏住呼吸,以免把它们吸进嘴里和鼻子里。空气中充斥着蚱蜢,他既看不见牛群,也看不见地面。耗子每走一步蹄下便踩碎许多。豌豆眼和本·瑞尼都离他只有几米远,但蚱蜢发出的嗡嗡声大得要命,他想他就是大叫一声,也不会有人听见。纽特弯起两臂护住头。耗子突然跑了起来,这意味着牛群跑了起来,但他没有抬头看。他不敢睁眼,怕蚱蜢抓破他的眼睛。耗子带着他飞驰时,他能感受到蚱蜢凶猛地撞在他身上。当他明白自己还能呼吸,才放下心来。
这时,耗子开始又尥蹶子又急转弯,想把身上的蚱蜢甩掉一些,但这么一来差点儿把纽特也甩下来。纽特紧紧攫住鞍角不放,怕自己掉下去后被蚱蜢闷死。他感觉大地在颤动,因而判断牛群在奔跑。不久,耗子不再尥蹶子了,它也跑了起来。纽特冒险瞧了一眼,视野之内全是蚱蜢。马驮着他飞奔时它们仍然趴在他的衬衫上。他想把缰绳倒倒手,结果一把抓住了几只蚱蜢,缰绳几乎脱了手。在这个时刻,哪怕能看见一个牛仔也是某种安慰,但是连一个也看不见。就这一点而言,他冲过这片蚱蜢云与他冲过暴雨没什么两样——孤苦伶仃,前途茫茫。
那次冰雹袭来时,他的苦闷达到了顶点,尔后苦闷为疲倦与听天由命所取代。眼下天空变成了蚱蜢,事情竟如此简单。那天它变成了冰雹,现在是蚱蜢。他无能为力,只有忍受——你总不能用枪打它们吧。牛群终于慢了下来,耗子也放慢了步子。纽特任马向前走去,待衬衫上面落上两三层蚱蜢时,他就拍打一下。他不知道这一场蚱蜢风暴能持续多久。
这一次它持续了好几小时。纽特一心盼望它不要延续一整夜,如果他必须在蚱蜢里骑上一天一夜,那他就不干了。虽然是中午时分,但蚱蜢云把一切搅得天昏地暗。
末了,像其他风暴一样,蚱蜢风暴终于过去了,空气也清新了些——虽说仍有成千上万只蚱蜢在空中飞来飞去,但成千上万只总比亿万只好些。地面仍为蚱蜢所覆盖,耗子还是边走边碾死它们,但纽特至少能看出去一段距离了,尽管他见到的景象并不令人鼓舞。他独自一人与五六十头牛在一起,根本不知其他人和大批牛群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的衬衫上和耗子的鬃毛上还停着几十只蚱蜢。他能听见蚱蜢嚼草的声音,它们把剩下的那一点儿草一直啃到根部。
他任耗子自己走着,希望它知道篷车在何处,但耗子和他一样茫然。这一小群牛刚才跑得筋疲力尽,现在正无精打采地走着。有几头牛想停下来吃口草,但是地上除了蚱蜢,已一无所有。
北边两公里外扬起了尘土,纽特便朝那个方向骑去。谢天谢地,他看见几个人正骑马向他奔来。他挥动帽子,以便让他们看见他。蚱蜢咬破了他的衣服,但幸而还不至于使他光着身子。
他转身去赶牛时看了看来人。他们样子古怪,都没有戴帽子。顿时,他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是印第安人,全都是。纽特恐惧万分,只觉得全身瘫软。他恨透了草原生活,它一会儿美好,一会儿飞来蚱蜢云,现在又来了印第安人。最糟的是他现在只身一人。他经常落得孑然一身,他相信这完全怪耗子,只要牛群跑起来,他总不能与其他牛仔在一起,只能独自到处转悠。这一次情况可就严重了——五个印第安人离他已不足五十米远。他想,他必须开枪,但他心里有数,他的枪法还好不到能把他们五个人全部打死。再说,那个长着白眼珠的老酋长问队长要牛肉时,队长就没有开枪。他们或许是友好的呢。
果然如此。但是他们的气味实在难闻,在纽特看来,他们过于亲热。他们的气味就像博利瓦抹在头发上的油脂。他们把纽特团团围住,有几个还用纽特听不懂的话向他说着什么。他们都有旧步枪,虽然那些枪没有怎么很好地保养,但如果这几个印第安人想打死他,它们还是够用的。纽特断定他们是来要牛的,因为他们与第一拨印第安人一样瘦得皮包骨。
他开始盘算给他们多少头牛才不至于使自己在伙伴们面前丢脸。如果他们想把牛全部要去,那他只好与他们打一仗,并且定死无疑,因为如果他要为丢失这五十头牛承担责任,他将永远无脸再见队长。而如果只给他们两三头就可以打发他们走,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果然,一个小个子印第安人指着那群牛哇啦哇啦说了许久,纽特确信他们想把牛全部要走。
“听不懂。”他说,心想印第安人也许懂墨西哥语。但那个小个子印第安人还是指着西边哇啦个没完没了,纽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与此同时,另外几个人离他更近了,他们不但不可怕,反而对他很亲热。他们用手指摸完他的帽子,又去摸他的绳子,还摸他的短柄皮梢马鞭,弄得他简直无法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个人还把纽特的手枪从枪套里抽了出来,吓得纽特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想,这下非被自己的枪打死不可了,并且后悔不该让他那么容易地把他的手枪拿去。但那几个人轮着看过枪后,又把它塞回他的枪套里。纽特向他们笑笑,放了心。他们如果能把枪还给他,就表明无意害他。
但当他们又指牛群时,他摇了摇头,因为他以为他们要把牛群赶到西边去。然而,见他摇头,他们大笑起来。这几个印第安人似乎认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滑稽可笑。他们哇啦哇啦地指着西边,笑个不停。出乎意料的是,三个印第安人开始吆喝牛群向西走去,他们要把牛群带走了。纽特被这乱哄哄的一切折腾得心烦意乱,他想,是拔出枪来制止他们的时候了,但他不能那样做。这几个印第安人不住地笑,态度又那么友好,使他难以下手。你如何能打死哈哈大笑的人?队长或许会,但队长不在这里。
印第安人示意纽特跟着他们走,纽特勉强地照办了。他心想必须停止这一切,去找伙计们来帮他要回这五六十头牛。他若跑了,印第安人准会朝他开枪,但真正使他没有那样做的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其他人究竟在哪里。他这么一跑,可能会永远迷失方向。
于是他心情沉重地慢慢跟在那五个印第安人与牛群后面,这样做至少说明他并没有擅离职守,他仍然与牛群在一起,不论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走出两三公里后,他想最好能再想出个办法来,草原本来就空空****的,现在草也被蚱蜢吃得一干二净,他自己又束手就擒,这片草原就更显得空旷了。他回忆起过去听说的印第安人诡计多端的故事,心想这几个人是用笑脸算计他哩。他们的营地也许就在附近,一旦到达营地他们就不再笑了,就会连他同牛一道宰了。叫人惊异的是他们都很年轻,看上去没有一个比本·瑞尼大。
后来,他们骑过一道小得称不上是山梁的山梁。这时,他看见了牛群和牛仔们。他们在三四公里外,但的确是他们。他看见了那辆大篷车。这几个印第安人非但没有偷他的牛,反而帮他回到了大本营。他刚才走错了方向,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笑是因为他蠢得连自己的牛群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不怪他们,现在安全归来,他也想开怀大笑。他想感谢印第安人,但不懂他们的话,只能以微笑向他们表示感谢。
盘子波吉特和稀汤琼斯骑马过来帮他赶牛,他们的衣服也都被蚱蜢咬成了筛子。
“还真不错,他们找到你了,我们没有工夫去找你。”稀汤说,“咱们要是朝北走,还有八十公里才有水,这几个印第安人说。大部分牛走不了八十公里了。”
“大部分人也走不到。”盘子说。
“蚱蜢伤着谁了吗?”纽特问道。他还在为蚱蜢的事感到困惑。
“没有,但把我的礼拜衬衫给毁了。”稀汤说,“杰斯帕的马惊了,把他摔了下来,他说他锁骨摔断了,可是狄兹和波说没事。”
“但愿罗丽娜没有受罪。”盘子说,“他们的马也许惊了。他们可能不得不步行,可能要走很远的路才有饭吃。”
“这么说,你想去确认一下他们的安全?”稀汤问。
“总得有人去吧。”盘子说。
“问问队长,”稀汤说,“我想队长会派你去的。”
盘子可不这么想。队长已经在看他,好像在催他赶快回到岗位上去,尽管牛群走得很好。
“你去问问,纽特。”盘子说。
“纽特?”稀汤说,“得了吧,纽特刚把自己丢了,他去找古斯还会再丢了的。”
“纽特,去问问他。”盘子又说了一遍。见他如此心切,纽特感觉非问不可。他知道盘子叫他前去询问是信任自己。
队长正在与十一二个印第安人用手势说话。后来,印第安人走过去,从牛群里赶出了三头牛。纽特傻呆呆地骑马过去,他本不想问队长,但又不愿意无视盘子的请求。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古斯先生?”纽特问道,“伙计们说他们可能遇到了困难。”考尔见这孩子神情紧张,便知道是别人怂恿他来问这个问题的。
“不用,咱们还是都去赶牛吧,”他说,“古斯有帐篷,我敢说他高兴得像只獾,没准儿他们正坐着打牌呢。”
尽管纽特早就料到队长会这样说,但他回到牛群后仍郁郁不乐。他觉得他在队长面前永远也学不会不说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