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群在草原上蜿蜒前进,向普拉特河走去的时候,逛妓院成了大家谈话的中心议题。当然,他们一贯喜欢谈论这种事情,但是在不同的时候他们还谈些其他的事,比如天气、打牌、马匹的习性以及他们经历过的种种艰难困苦。杰克死后,他们又大谈法律的不合理性,以及是什么因素使一个本来挺好的人变坏。有时候他们也会谈到各自的家庭,谈论家庭的结果是大家都得了思乡病。家庭这一话题虽然受到大家的欢迎,可是谈着谈着就谈不下去了。
离奥加拉拉只剩一星期的路程了,逛妓院以外的话题都成为多余的。纽特和瑞尼兄弟对此感到非常好奇,他们对去妓院也挺感兴趣,不过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由于听到大人们每天晚上谈论或者只要牛群停下来就谈,他们估计逛妓院一定比他们想象的内容多。找妓女似乎立即成为生活向他们提供的最令人兴奋的前景。
“要是队长在奥加拉拉连停都不停,那怎么办?”一天晚上,大嘴唇问道,“他可不是那种愿意停留的人。”
“谁也没有叫他停下,”织针说,“他想走可以继续走嘛,需要停的是咱们。”
“他不喜欢妓女,”大嘴唇说,“我记得他没怎么去过那个酒吧。”
杰斯帕对大嘴唇的悲观情绪十分不耐烦,任何有关他们可能去不成奥加拉拉的话,都会引起他的反感。
“你能不能闭上嘴?”他说,“我们才不管队长想干什么呢。我们只想叫他别管我们的事儿。”
波·坎波的杂活儿干完后,也时不时地给他们这种讨论泼点儿冷水。
“我看哪,你们都该去理理发,把妓女忘了,”他说,“她们就是要赚你们的钱,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好东西。”织针说。
“剪个头能保持一个月,找妓女只是一会儿的事儿,”波说,“除非她给你留下了你不想要的东西。”
他那句话引起了强烈的反应,纽特从中总结出,原来妓女并不总能使人高兴,结果也可能是染上疾病,尽管人们往往不怎么注意这一点。
波·坎波丝毫不动摇,他坚持宣传去理发店比去逛妓院好。
“要是以为我去剪个头比找妓女好,那你就是个跟屎壳郎一样的蠢货。”杰斯帕说。
纽特和瑞尼兄弟撇开那些捉摸不透的神秘问题不去考虑,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分析进城的花销这个问题上。夏季白天漫长,气候酷热,牛群平安无事。只要想想奥加拉拉,时间就过得快一些。
有时候,瑞尼兄弟中的一个会骑马来找纽特,让他提供一些新情报。“稀汤说她们把衣服都脱光了。”一天,本·瑞尼说。
有一次,纽特看见一个墨西哥姑娘蹚过格兰特河的时候撩起了裙子,裙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她发现他在看她时,只是哧哧地笑了笑。从那以后,要是没有什么事可干,他就到河边去,想再次看她过河,但是再也没有看见。直到现在,一说到**女人,他就会想起那件事。他想得太多了,已经不觉得新鲜。
“肯定要花一大笔钱。”他说。
“大概要一个月的工资。”吉米·瑞尼估算着说。
下午晚些时候,狄兹骑马过来报告,普拉特河离他们只有十六公里远了,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声。
“上帝啊,不知道进城走哪条路,”稀汤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考尔知道大家一心一意要进城。狄兹虽然带回了好消息,但他很消沉。杰克被绞死后,狄兹一反常态。
“你不好受吗?”考尔问道。
“不喜欢这北方。”狄兹说。
“是放牧的好地方。”考尔说。
“不喜欢,”狄兹说,“光线太弱。”
看到狄兹恍惚的眼神,考尔很纳闷儿。在比这艰苦得多的岁月里,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而现在考尔经常见他坐在马背上,遥望南方,遥望他们走过的茫茫路途。有时候吃着早饭,考尔见他呆呆地注视着火堆,如同一只老兽临死前那样,好像在凝望另一个世界。狄兹的目光使考尔极度不安,他对奥古斯塔斯讲了这件事。一天早上,考尔骑马来到帐篷那里。奥古斯塔斯坐在一张鞍毯上,光着脚,正用锋利的小刀割膙子。他没有看见那个女人,但他还是老远就停了下来,以免惊动她。
“你想跟我说话就走近一点儿,”奥古斯塔斯说,“我光着脚走不了那么远。”
考尔下马走到他跟前。“不知道狄兹怎么了。”他说。
“嗯,狄兹神经过敏。”奥古斯塔斯说,“可能是你办事太不讲究,伤了他的心。”
“我没有伤他的心,”考尔说,“我一直对他格外好。他是咱们找到的最好的帮手。”
“是咱们历来最好的助手,”奥古斯塔斯说,“他也许生病了。”
“没病。”考尔说。
“但愿他没打算离开咱们,”奥古斯塔斯说,“其余的人连水源都找不到。”
“他说他不喜欢北方,”考尔说,“他只说了这个。”
“听说明天就到普拉特河了,”奥古斯塔斯说,“所有的人都准备去得性病。”
“我知道,”考尔说,“我也跟他们一样想进城。咱们需要买些给养。”
“让他们去热闹一下吧,”奥古斯塔斯说,“这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机会?”
“老狄兹可能知道点儿什么事,”奥古斯塔斯说,“因为他很敏感。在未来的一两个星期里,咱们可能都让印第安人杀死。”
“我不相信,”考尔说,“你也不比他高兴多少。”
“是的。”奥古斯塔斯说。他知道离克拉拉的家不远了,这使罗丽娜十分紧张。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她这样问道,“看她的时候把我留在帐篷里?”
“不,小姐。”他说,“我要带上你,把你郑重地介绍给她。你可不是一件行李,你知道。克拉拉可能有一个月没看见别的女人了,她准喜欢与女人谈谈话。”
“可她也许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罗丽娜说。
“是的,她会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奥古斯塔斯说,“你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在这个国家,恐怕有一半女人一开始都跟你一样,在酒吧里工作。”
“她没有,”罗丽娜说,“我敢说她一直是个有教养的妇人,所以你才想要她。”
奥古斯塔斯扑哧一声笑了。“一个割你的喉咙跟科曼切人一样利索的妇人。”他说,“克拉拉的嘴厉害得像把刀子,从前她可不止一次噎过我。”
“那我就更怕去见她了,”罗丽娜说,“我怕她说话。”
“啊,她会对你很礼貌的,”奥古斯塔斯告诉她,“我才需要小心行事呢。”
然而,无论他对她说什么,都无法使她的焦虑平息下来。她怕他丢弃她,就怕这一点。她把自己的肉体交给了他,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可做到的。她的行为使他痛心,尽管他接受了。在他们拥抱的时候,她认为他是爱她的,但事后不久,她又开始伤心。
“你担心成这个样子,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他说,“克拉拉的丈夫也许会活到九十六岁,再说她和我都不会对对方有什么用处了。我没有她精力充沛,从来就没有。”
当天晚上,待她好不容易入睡以后,他便坐在帐篷里反复地思考这一切。他能看见篝火,没上夜班的成员站在火堆四周,边说笑话边开怀大笑。他们所有的人都羡慕他,因为他有个女人,而他们没有。然而恰恰相反,他也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无忧无虑,他则不是。爱情一旦开始,便不能轻易地加以制止。他已开始爱罗丽娜,也许永远也无法制止这种爱了。他若是能再像他们一样坐在火堆旁说说笑笑,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那他才是个幸运儿呢。他虽然深深地爱上了她,但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欲望——离开她,什么都不干了,只一心赢牌。
第二天清晨,他离开罗丽娜一会儿,碰上了狄兹。
“狄兹,你有没有什么盼望得到而还没有得到的东西?”他问道。他打算直截了当地与他开始对话。
“我想我的生活挺好。”狄兹说,“队长给我的工资很高,我只病过两次,有一次是在那条河上叫人打了一枪。”
“这不是我要问的问题。”奥古斯塔斯说。
“盼望太花时间了,”狄兹说,“我宁愿干活儿。”
“是的,可是现在你要是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要什么?”
狄兹骑马走了一会儿才说:“回到那条河那边去。”
“妈的,格兰德河又不是唯一的一条河。”奥古斯塔斯评论道。但是没等他们接着往下讨论,他们看见北边远处的高岗上过来了一伙骑马的人。奥古斯塔斯即刻知道他们是士兵。
“天哪,咱们至少遇到骑兵了。”他说。
那里大约有四十个士兵。马群里的小马看见来了那么多生马,便嘶叫起来。考尔与奥古斯塔斯便赶忙催马迎了上去,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与他们见面,因为牛群看见那么多骑马的人,有些**。
队伍中为首的是一个蓄着灰白胡须的矮个子,戴着队长徽章,他看见牛群以后有些恼火。不久便发现,原来他喝醉了。
旁边一个骑马的是个大个子,穿着一件肮脏不堪的鹿皮衣,显而易见他是个侦察兵。他也长着胡子,嘴里叼着烟叶。
“我是队长威沃,这位是侦察员狄克逊。”队长说,“你们这帮人知道在把这群牛往他妈的哪儿赶吗?”
“我想我们正在往蒙大拿走吧。”奥古斯塔斯俏皮地说。
“我们在哪儿,伊利诺伊吗?”
奥古斯塔斯在这种情况下还开玩笑,考尔很不以为然。
“不是,可是等红云人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就巴不得这儿是伊利诺伊了。”威沃队长说,“你们正好在和印第安人打仗的地方,知道在哪儿了吧?”
“谁知道他们为什么把牛群往他妈的蒙大拿赶?”那个侦察员狄克逊说。他摆出了一副目空一切的架势。
“我们认为那儿是我们坐着看牛拉屎的好地方。”别人的傲慢最能引起奥古斯塔斯的诙谐,考尔对此了如指掌。
“我们听说蒙大拿有好草场。”考尔说。他想改变奥古斯塔斯给他们造成的坏印象。
“好草场倒是会有,可你们这帮牛仔是不会活着看见那里的。”狄克逊说。
“是吗?别忘了,”奥古斯塔斯说,“我们并没有一直当牛仔。我们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是和科曼切人打仗打过来的,在得克萨斯。难道这儿的印第安人不和别处的印第安人一样?挨了枪子儿不会从马上栽下来吗?”
“有栽下来的,可有的继续朝你扑来。”威沃队长说,“我可不是来这儿花一个上午的时间跟你们聊天的。你们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我们的侦察员没说有什么发现。”考尔说着,向狄兹招了招手。
“嗬,你们找了个黑鬼当侦察员,无怪乎你们迷了路呢。”
“我们没迷路,”考尔忽然发火了,“那个黑人能在他妈的煤山上跟踪你们。”
“还能用长柄杈把你们叉回来,要是我们叫他做。”奥古斯塔斯又加了一句。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们讲话?”威沃队长顿时火冒三丈地说。
“这难道不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吗?”奥古斯塔斯问道,“谁让你到这儿来骂我们的侦察员?”
狄兹骑马跑了过来,考尔问他是否见到了印第安人的行踪。
“从这儿到河边没有见。”狄兹说。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少尉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他们往东去了。”
“咱们往东去过了,”威沃说,“你说咱们上个星期去哪儿了?”
“他们可能跑得更快更远,”奥古斯塔斯说,“印第安人通常是那样的。看看你们骑的那些马就知道,他们步行都能超过你们。”
“你这个人真无礼。”威沃说,“那些印第安人一两天前才杀了一个打野牛的和一个女人。三个星期前,他们在西南方把一家子人杀了个精光。你们要是见了他们,就会后悔没有把他妈的这些牛肉保存在得克萨斯。”
“咱们走吧。”考尔说完,便猛地拨转马头。
“我们需要马,”威沃队长说,“我们的马都快累趴下了。”
“我刚才说的时候,你不是还说我无礼吗?”奥古斯塔斯说。
“我见你们有多余的马,”威沃说,“我们要了。奥加拉拉以西有个卖马的,你们去他那儿买几匹就是了,给军队寄张账单。”
“不,谢谢了,”考尔说,“我们还是喜欢自己的马。”
“我不是在请求你给我,”威沃说,“我是在征用你们的马。”
奥古斯塔斯哈哈大笑起来,但考尔没有笑,他发觉那个人的话是当真说的。
“我们需要马,”狄克逊说,“我们必须保卫边境。”
奥古斯塔斯又笑了。“你们最近都保护了谁?”他问道,“刚才你对我们说的那些人,你们就没有保护。”
“我不想再说了,”威沃说,“去把马弄过来,吉姆。带一两个人去,要拣好的挑。”
“你连一匹马也要不走,”考尔说,“无权征用我们的牲口。”
“天哪,我或者要你的马,或者要你的皮。”威沃说,“去赶马,吉姆。”
年轻的少尉很紧张,但他还是掉转马头,像是要朝马群走去。
“慢着,小子,咱们还没把话说完呢。”奥古斯塔斯说。
“你公然反抗美国军队的军官吗?”威沃问道。
“你们跟我们离奥加拉拉的那个马贩子一样远。”考尔指出。
“是的,可是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威沃说。
“你们看见我们的时候不是也正朝这个方向走吗?”奥古斯塔斯说,“你什么时候变的主意?”
大个子侦察员狄克逊听着他们这样的对话,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种蔑视的态度既是针对威沃,也是针对他们。
威沃队长转过身去,对那个年轻人说道:“这帮人纯粹是在虚张声势,其实他们只不过是牛仔。赶马去。”
当那个年轻人走过身边时,奥古斯塔斯伸手拉住了他那匹马的马勒子。
“你如果要那些马,为什么自己不去赶?”他说,“你是队长。”
“你们这是叛国,”威沃队长说,“冲这一点,就该把你们都吊死。”
考尔一直在观察军队队伍中其余的那些人。在他作为保安队员的年代里,他常常为骑兵那种萎靡不振的表现感到气愤,可眼前这伙围观的士兵好像更加怠惰、懒散。队伍刚刚停下来,就有一半人在马背上昏昏入睡了。所有的马都需要一个月好草好料的调养。
“奥加拉拉离这里有多远?”考尔问。
“我对奥加拉拉不感兴趣,”威沃说,“我感兴趣的是红云族人。”
“我们不认识什么叫红云族的人,”奥古斯塔斯说,“不过,如果他是个好战的头人,你们最好不要去抓他。我都怀疑那些印第安人会乐意吃你们的那些小马。我还没见过装备如此不成样子的队伍呢。”
“算了,我们出来十天了,不过这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威沃说着,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到现在为止,大部分时间是奥古斯塔斯在说话,他却在对考尔生气。
“咱们走,”考尔说,“白费唾沫。”他见小个子队长正在激他发火,知道再多说一点儿就会使他大发雷霆。
“吉姆,去赶马。”威沃说。
“不准去,”考尔说,“你们要是不赶走我的马,我倒要告诫你们几句。你们这支队伍消耗得太厉害了,要是真能找到印第安人,你们就是那些最可能遭到杀害的人。你需要的不只是几匹壮马,你需要的是精力充沛的人。”
“我不需要一个浑蛋牛仔给我的什么劝告。”威沃说。
“我们过去二十年打过科曼切人、基奥瓦人和墨西哥土匪,可我们还在这儿。”考尔说,“听听对你有好处。”
“要是让我在城里碰见你,非抽你耳光不可。”狄克逊对考尔说道。
考尔没有理睬那个人,转身骑马走了。奥古斯塔斯放了那个年轻少尉的马勒子。
“把那个黑鬼留给我,”威沃说,“我听说他能闻出印第安人。他们只不过是红鬼和黑鬼罢了。”
“甭想,”考尔说,“我怕你虐待他。”
他们回到了篷车跟前,回头看时,见那支骑兵还在原地坐着。
“他们会进攻吗?”奥古斯塔斯问。
“进攻牛群?”考尔说,“我看不会。威沃是疯了点儿,但还没疯到那种地步。”
他们等着,那支骑兵队伍在高岗上停了几分钟后,就向别的地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