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84章

字体:16+-

就在当天下午,他们在奥加拉拉城东渡过了普拉特河,接着便将牛群向西北方向赶去。在河北边的山坡上,他们可以看见组成那座小城的一些棚子和木屋。牛仔们一看见这一景象便欣喜若狂,简直无法再继续干手里的活计,连将牛群赶到一块较好的安歇地都等不及了。

考尔想让他们小心些,想让他们知道这一带的印第安人闹得正凶,但是人们根本听不进去,连盘子波吉特也迫不及待地要进城去。考尔让盘子、稀汤、伯特、杰斯帕、织针及那个爱尔兰人先去。他们立即换上新衬衫,飞快地骑马离开了,好像后面有一百个科曼切人在追赶他们似的。

“快瞧他们进城的样子,罗丽娜。”奥古斯塔斯说,“简直等不及了。”

罗丽娜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有一桩心事。

“你什么时候去看她?”她问。

“啊,明天就去,”奥古斯塔斯说,“咱俩都去。”

“我留在这儿,”罗丽娜说,“听了你的话,我害怕了。”

一提到那个女人,她的手就颤抖,但她还是帮着奥古斯塔斯支起了帐篷。

“我想自己去奥加拉拉一趟,”奥古斯塔斯说,“你想跟我去吗?”

“你为什么想去?”她问。

“啊,那总还算得上是个城市,”他说,“我想去做点儿文明的事情,比如到餐馆吃顿饭什么的。如果这个要求过高,那我至少可以找个酒吧,喝上一杯威士忌。”

“跟我去吧,”他补了一句,“他们那儿也许有一两家商店,我可以给你买几件衣服。”

罗丽娜考虑了一下。自从奥古斯塔斯救了她,她一直穿着男人的衣服。她若与奥古斯塔斯一同前去看望那个女人,那就需要一条连衣裙。虽然她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大,但仍然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心前去看她。好奇心固然不小,但更多的还是害怕。虽说就像目前这样待在帐篷里,只与奥古斯塔斯一个人说话,日子过得也没什么意思,但她已经习惯了。想到城镇,就像想到那个女人一样使她不安。

“你是想找妓女,还是为别的事?”她看见他准备走了,便问道。

“我有你,还找妓女干什么?”他问道,“你们妇道人家的思想真奇怪。我只是想坐在椅子上喝一杯威士忌,打一两局牌我也没意见。”

“可是,有了我,你还是想要那个女人。”罗丽娜说,“你可以要我们两个,再要上一个妓女。想要你就去,我不在乎。”

她还真希望他去,因为这将加强她在那个女人面前的地位。

“跟我去吧,”奥古斯塔斯说,“我给你买几件新衣服。”

“你自己去给我买一件吧,”罗丽娜说,“买件你喜欢的。”

“可我不知道你的尺寸,”他说,“你为什么那样怕城市?城里连一个见过你的人都没有。”

她不去,所以他也就不再叫她,自己一个人走了。路过篷车时他停了停,让波·坎波记住给她送饭。考尔也在那里,显得很不安。由于大部分有经验的人都走了,他便决定自己与牛群在一起,等第二天有人回来,他再去购买给养。

牛群在接连不断的山坡上平静地吃着草。能干的人们都进城了,留下的几个大部分是孩子。他们想要得到那渴望已久的机会,一个个正愁眉苦脸。

“跟我骑马进城去吧,”奥古斯塔斯对考尔说,“这儿静得像星期一的教堂。我请你吃顿饭,咱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哲学。”

“不,我得留下,”考尔说,“我一点儿哲学也不懂。”

“你的哲学是操心过度。”奥古斯塔斯说,“杰克要是没有让咱们绞死,他会马上跟我进城去。”

“扯淡,他那是咎由自取。”考尔说。

“我明白,可我记得每到一个城市,他总是个一起吃饭的好伙伴。”奥古斯塔斯说。

他策马一口气跑了八九公里来到奥加拉拉。他奇怪地发现,自己仍旧很想念杰克·斯普恩。多少次从布拉索斯河巡逻回来时,他们两个总是尽快赶到奥斯汀,将整个晚上都花在酒、牌和女人身上。克拉拉与考尔总要为他们的纵酒作乐生一个星期闷气,而且克拉拉比考尔更难平息下来。

现在,杰克走了,离克拉拉却近了。他想,也许不去看她是明智的——一直到蒙大拿去,就让过去的事情永远过去算了。在他的生活里,从未有第二个女人给他的思想造成的影响像她造成的这样大。对往事的回忆如此甜蜜,他竟然不敢去看克拉拉变成了什么样子,生怕会破坏他那美好的回忆。她或许已经成为一个暴君,她在少女时代就具有那种潜在的能量。她也可能仅仅成了一个被劳苦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拓荒者,美貌已不复存在,精力业已耗尽。见到她以后,他也许什么也感觉不到,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将失去他珍惜的东西。另一方面,他也可能在看到她以后,重新体会到他们年轻时的一切,而如果真是那样,骑马离开她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还有罗丽娜。在过去的几个星期内,她成了他认识的最甜蜜的女人,比他的妻子更体谅人,比克拉拉更和气。她的美已复苏,牛仔们总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骑马来到离他们二三十米的地方,为的是看上她一眼。他理应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知道全队的人——也许考尔除外——都认为他是个幸运儿。他务必让那过去继续闪光,不要与现有的混淆在一起。

然而,他深深地知道,他不能就这么从克拉拉身边骑马而过,不管他将受到什么样的混乱与失望的威胁。在他认识的女人中间,她最不一般,从某些方面来说,只有她才是他一生中最思念的女人。

他记得,在她告诉他,她要与鲍勃结婚时说的话——为了儿女,她需要他的友谊。他至少要去贡献一点儿友谊。此外,也要看看她的女儿们是否与她一样令人神往。

他感到始料未及的是,对奥加拉拉的访问并不使他感到愉快。他来到杂货店的时候,老板正要关门,他说服老板打开店门,给罗丽娜买了一大堆衣服。他几乎什么都买,衬裙、连衣裙、帽子,还有一件很暖和的大衣,因为他们到蒙大拿后肯定会遇上冷天。他甚至给她买了一件黑色长礼服,还买了一个细窄的真丝横领结。那个老板马上便不再想着关门了,他主动给奥古斯塔斯拿出皮手笼、手套,还有一双毡靴,以及其他零碎物品。末了,奥古斯塔斯见买的东西太多,便不打算带回去——反正他们明天还要来,把这些东西装上篷车带回去就是了。不过他还是挑了几件,以备罗丽娜去看克拉拉的时候穿用。他给她买了梳子、刷子和镜子——他知道女人都喜欢照镜子,而自从在沃斯堡出事到现在,她一直没有照镜子的机会。

找到那家唯一的旅店并不难,但旅店里的饭店是一间不起眼的烟雾弥漫的小房子,只供应一种饭食。里面有一个垂头丧气的侍者,脸颊两边蓄着上窄下宽的络腮胡子。奥古斯塔斯决定去找一家欢快些的酒吧,可是并不容易找到。

他走进了一家酒吧,门上有一个巨大的鹿角,顾客大多数是为军队运货的皮货商。门外虽然拴着两匹帽子溪牧牛公司的马,但是没有见他们的人,他判断他们已经直接到隔壁那家妓院去了。他要了一瓶酒和一个杯子,但是那些吵吵嚷嚷的皮货商喧闹不堪,使他没有心思品尝他的酒。一个中年赌棍立即发现了他,便走了过来。他留着稀疏的胡须,打着肮脏的领结。

“看样子你是个能玩牌的人,”赌徒说,“我叫肖。”

“两个人打牌,我不感兴趣。”奥古斯塔斯说,“这儿太吵闹了,乱成这个样子,连喝醉都难。”

“这又不是城里唯一的酒吧,”肖说,“咱们可以找个你认为安静点儿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走了进来,好几个皮货商冲她尖声喊叫,但她来到奥古斯塔斯坐的地方。她很瘦,年龄不过十七岁。

“嘿,奈莉,别打扰我们。”赌徒说,“我们正要玩牌呢。”

姑娘还没有答话,旁边那张桌子上的一个皮货商背朝下从椅子上栽了下来。他在椅子上睡着了,摔在地板上,把一圈人都逗乐了,然而就是这样摔了一下,也没有把他摔醒,他就势趴在酒吧的地板上,烂醉如泥。

“哎呀,算了吧,肖。”姑娘说,“你们只有两个人,能打什么牌?”

“我也对他说了。”奥古斯塔斯说。

一个侍者过来抓住醉鬼的领子,把他拖了出去。

奥古斯塔斯没有料到那个赌徒突然打了那姑娘一记耳光——虽然打得不重,但把她吓了一跳,弄得她极难为情。

“嘿,我说,”奥古斯塔斯说,“你没有道理这么干。这位年轻女士讲话够有礼貌了。”

“她根本不是什么女士,她是破鞋,我不能让她干扰咱们的兴致。”肖说。

奥古斯塔斯站起来,并给奈莉拉过来一把椅子。

“坐下吧,小姐。”他说,然后转身对那个赌徒说,“你这个贱东西,我不跟虐待女人的人玩牌。”

赌徒听后,露出了凶相,他没有理睬奥古斯塔斯,却用眼睛瞪着那姑娘。“我对你说什么来着?”他说,“你要是再打扰我,我就把你打得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姑娘颤抖着,快要哭了。

奥古斯塔斯朝肖的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把他打得向身后的一张桌子倒去,倒在了三四个皮货商中间。他们惊愕地抬起头来——肖被这一拳打得灵魂出窍,在空中挥舞着胳膊,张着大嘴,生怕自己一口气喘不上来而死去。

奥古斯塔斯没再理他。那个姑娘过了一会儿才坐下,但她仍然惶惶不安地不断朝那个赌徒看去。一个大个子皮货商把他从桌子上推了下来,他两手着地,跪在地板上,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没伤着他,”奥古斯塔斯对姑娘说,“你不想喝点儿酒吗?”

“想。”姑娘说。侍者把酒送过来,她将奥古斯塔斯给她倒的酒一饮而尽。她的两只眼睛还在看那个赌徒。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站在柜台前,捂着胸口。

“你从前和他有过什么麻烦吗?”奥古斯塔斯问道。

“他是露西的丈夫,”她说,“露西是我的老板娘,他们俩关系不好,露西一让我出来拉客,他就轰我。”

她竭力从恐惧中恢复过来,使自己看上去富有**力。她的努力显得如此勉强,致使奥古斯塔斯心里十分难过。她已成了惊弓之鸟。

“给露西干活儿不容易,”她说,“你想到隔壁去吗?我必须马上找到客人,如果肖对她说这件事,她就又要抽打我了。露西比肖还要阴险。”

“你应该换一个老板娘,”奥古斯塔斯说。他又给她斟了些酒,她再次一饮而尽。

“总共只有两个老板娘,另一个同样坏。”奈莉说,“你当真不去隔壁吗?我必须去找客人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看最好的办法是贿赂一下那个肖。”奥古斯塔斯说,“给他五块钱,给露西五块钱,剩下的你自己得。”说着,他给了她二十块钱。

姑娘不胜惊愕,但她还是接过了钱,又将一杯酒灌进肚子里,然后走到柜台前让侍者把钱换成了零的。不久她便与肖聊起天来,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奥古斯塔斯感到很压抑,于是买了一瓶酒,带着它出了城。

皓月当空,草原朦胧。豌豆眼卖力地为牛群唱歌,但他那两嗓子根本无法与爱尔兰人的歌声相比。

出乎意料的是,奥古斯塔斯看见罗丽娜在帐篷外边坐着——平时她总在里面等。他下马后,用手抚摸她时,发现她两颊湿润——她一直坐在那里哭泣。

“怎么了,罗丽娜,怎么回事?”他问。

“我怕她,”她简单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沮丧,“我怕她把你要走。”

奥古斯塔斯没有劝她。她这种顾虑是他过去毫无顾忌地谈论那个他爱过的女人造成的。他将马鞍卸下,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

“我以为你去看她了,”她说,“我不信你进了城。”

“多美的月亮啊,不是吗?”他说,“草原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美好。”

罗丽娜没有抬头,她没有心思看月亮,她只想解决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倘若奥古斯塔斯真要离开她,她想知道,尽管她无法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你过去喜欢唱歌吗?”他问道,试图让她谈些别的事。她没有回答。

“我想,唱歌一定要有天赋。”他说,“我要是能像那个爱尔兰人那样唱得那么好,那我就骑在马上整天唱,我能在酒吧里找份工作,跟大嘴唇从前一样。”

罗丽娜不想和他说话。她恨自己考虑问题的方法。还不如发生点儿什么事,使我们两个人都死掉呢。她想,那样我至少还能有个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