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眼走了后,奥古斯塔斯的手枪整夜开着保险。他仔细地盯着河面,因为他希望对豌豆眼有用的伎俩,对印第安人也有用。他们也许会在水里放一根木头做掩护,顺流而下去追豌豆眼。他竭力用心观察,细心聆听,但是由于他正发高烧,全身颤抖,他的努力效果不大。
他等待着印第安人像蛇一样从他前面的水里爬上岸来,结果一个也没有来。他烧得更厉害了,已经开始说胡话。间或他意识到自己头脑发昏,然而他无能为力。他觉得与其不耐烦地等印第安人来进攻,还不如说胡话的好。一会儿他努力集中精力看着混浊的河水,一会儿他的思想又回到克拉拉家。有时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脸庞。
黎明时,天气晴朗。奥古斯塔斯虽然很难受,但是看见出了太阳,他很高兴。阳光使他的头脑清醒过来,并且使他产生了逃跑的念头。他已经在河岸下边这个冰凉的小洞里待烦了。他原打算就这样待下去,等考尔赶来,但越考虑越觉得这个方案不高明。考尔要过好几天才能赶到,而且取决于豌豆眼是否能回到营地。如果豌豆眼没能顺利地回去——他对豌豆眼的成功并不抱太大希望——那么再过一个星期考尔也未必会找到他。
根据他对伤口的研究,他只看了看自己的腿便知道麻烦不小。那条腿皮肤发黄,一道道黑筋暴起。可能是中毒了。他知道,如果近几天得不到药物治疗,他的腿伤就会进一步恶化,恐怕等到天黑都是不明智的。
如果印第安人在开阔地带捉住他,情况当然同样不妙。然而他不需要经过什么慎重的考虑便知道,如果必须做出选择,他宁可选择积极的方案而不是坐以待毙。他这样做了。
太阳高高升起以后,他悄悄地站起来,挪出洞去。那条坏腿一蹦一蹦地痛,脚趾挨到地时疼痛难忍。河水在迅速下落。东边五十米处,有一条野兽踩出的小径直达河岸。奥古斯塔斯决定用从那个印第安男孩手里夺来的卡宾枪当单拐使用。他把马鞍上的马镫割下,绑在枪的两头,然后用一块马鞍皮垫在那根粗糙的拐上。他把一支手枪塞进皮带里,把另一支放进枪套里,然后拿起步枪,装了满满一口袋牛肉干,向河岸那条野兽踩出的小径蹒跚而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河床,并没有看见印第安人。广袤的平原上,数公里内空无一物。印第安人已经撤退。奥古斯塔斯无意花费宝贵的时间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当即向东南方的迈尔斯城走去,希望走不了四五公里就能见到那个城市。
他不习惯用单拐,因而走得十分缓慢。有的时候忘记了,那只坏脚就会踩到地上,结果疼得他几乎昏过去。他身体虚弱,每过一小时便不得不停下来稍事休息,虽然强烈的阳光烤得他汗流浃背,但他仍感到冷,生怕打起寒战来。在离他出发的地点约四五公里的地方,他遇到了数量相当大的一群野牛——这也许是那些印第安人离开的原因吧。冬季即将来临,对那伙勇士来说,野牛比两个白人更重要,尽管他们可能在狩猎结束后,回来寻找这两个白人。
他坚持了一整天,拖着步子慢慢地向前走。他停的次数少了,因为他发现一旦停下,再走起来更加困难。休息是很诱人的,而他企图用想象来使自己的情况有所改善的做法,使休息变得更加诱人。也许牛群向北行进的速度比他估计的快,也许第二天考尔就会来救他,使他摆脱拄着单拐缓缓前进的痛苦。
然而他厌恶等待与厌恶走路完全一样。他的习惯是,该前进就前进,去迎接那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不要坐等它找到你头上来。
他明白,现在正在到来的是死亡。从前他面对过死亡,并且用自己的行动战胜了它。坐以待毙给死亡带来的机会太多了。他见过许多人死于伤痛。他目睹他们的精神状态由强烈地渴望生存转变为悲观,一旦悲观的意识占了上风,生命亦开始逝去。很少有人能够摆脱这种状况——大多数人失去了动力,不能采取积极的行动,结果很不心甘情愿地投入死神的怀抱。
奥古斯塔斯可不想迎接死亡,所以他挣扎着向前走,歇息的时候也站着,只靠在拐上喘喘气。若坐下来休息,再起步时需要下极大的决心。
他在平原上步履艰难地走了整个长长的下午及黄昏,入夜后,他终于瘫倒在地。他的手一滑,拐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拾拐时,脸朝下倒了下去,还没碰着地就失去了知觉。梦中,他正与罗丽娜在炎热的堪萨斯平原上的那个帐篷里待着。他盼着她用她那冰凉的手摸摸他,好让他凉快一些。但是她只是笑,并不过来给他降温。整个世界一片火红,就像太阳膨胀起来将世界吞了进去,此时的太阳如同平时在草原上落下时看到的那样,他正躺在红太阳表面。
他睁开眼时,太阳就在头顶,它不再是红的,而成了白色的。他听到吐唾沫的声音,就像是人在吐唾沫。他以为印第安人来了,便把手伸到皮带那里去掏枪。然而,他转过脸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老迈、瘦小的白人,身穿打着补丁的鹿皮衣。老人的胡须已被烟叶汁染成黑色,他手里拿着一把鲍依刀。一匹花斑马正在近处吃草。老人蹲在那里看着他。奥古斯塔斯手握枪柄,却不把它拔出来,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力气拔出枪来。
“他们是布拉德印第安人。”老人说,“没让他们抓住你,真了不起。你把他们打得够呛。”
“一共五个。”奥古斯塔斯说着,坐了起来,他不喜欢躺着说话。
“我听说是七个,”老人说,“我和布拉德人、黑脚人是朋友。在猎水獭的时节,我在他们那里买了不少水獭。”
“我叫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奥古斯塔斯说。
“休·奥尔德,”来人说,“在迈尔斯城,人们叫我老休,其实我猜我连八十岁都不到呢。”
“你想用那把刀杀死我吗?”奥古斯塔斯问道,“我可不想再把你打死。”
老休笑了,又吐了一口。“我正要把你那条烂腿切下来,”他说,“我想在你没醒的时候干。那条腿已经毁了,但我没有锯,要是把骨头切断了,可就费大劲了。另外,你醒过来可能会给我惹麻烦。”
“我想会的。”奥古斯塔斯说着,看了看那条腿,它不再有一条条黑纹,而是整条腿都变黑了。
“必须把它切掉,”老休说,“坏血要是流到另一条腿上,你就会失去两条腿。”
奥古斯塔斯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这条腿已经坏死,然而猎刀不是理想的截肢工具。
“离迈尔斯城有多远?”他问,“我想他们那儿会有外科医生。”
“有两个,上次我进城见他们了,”老休说,“两个人都是醉鬼。”
“你忘了告诉我距离。”奥古斯塔斯说。
“六十公里多一点儿。”老休说,“我不信你能走到。”
奥古斯塔斯用拐将自己支撑起来。“那你输定了。”他说。其实这只是说大话,他明白自己走不到,连这么站着都觉得恶心。
“你从哪儿来,客人?”老休问道。他站了起来,却没有直起身。他是个驼背,奥古斯塔斯看他顶多一米五高。
“我快老死了,死就死吧。”老休眉飞色舞地说道,“有几个布拉德勇士找到了我,他们觉得挺怪的,可我的背从来就没有直过。”
“咱们都有不幸的事,”奥古斯塔斯说,“我能借你的马骑吗?”
“骑吧,就是不要踢它,”老休说,“你一踢它,它就尥蹶子。我尽量在后边跟着你,防备着你掉下来。”
他牵过那匹带斑点的马,帮助奥古斯塔斯骑上去。奥古斯塔斯唯恐昏过去,尽力克制自己,终于上了马。他看了看老休。
“你有把握你和那些印第安人是朋友吗?”他问道,“要是为了我使你遇到麻烦,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不会的,”老休说,“他们正往肚子里填鲜野牛肉呢。他们请我跟他们一起吃,可我想,还是来找你吧,别看我连你从哪儿来都不知道。”
“一个叫孤鸽镇的破地方,”奥古斯塔斯说,“在南得克萨斯,格兰德河上。”
“娘的,”老休说,他深深地被打动了,“你真是个喜欢旅行的浑蛋,是吗?”
“这匹马有名字吗?”奥古斯塔斯说,“我没准儿要跟它说说话。”
“我一直叫它卡斯特,”老休说,“我曾给那位将军当过巡逻兵。”
奥古斯塔斯停了片刻,向下看着这位老捕兽人。“再请你帮个忙,”他说,“把我绑住。我要是掉下去,就再也没有力气骑上来了。”
老人吃惊地说:“你可真有办法,没有白走这么远。”他用生牛皮绳套在奥古斯塔斯腰上,把他固定在马鞍后部。
“咱们走吧,卡斯特。”奥古斯塔斯说着,抖了抖缰绳。他心里铭记千万不要踢它。
五小时后,夕阳西沉时,他催着那匹疲累不堪的马走过黄石河北的一个小高地,看见了正东八公里外小小的迈尔斯城。
赶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在一家酒吧门前停下来,发现自己下不了马,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绑在马背上的。他解不开生牛皮的绳结,于是设法掏出手枪开了一枪。第一枪似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又连打两枪,这时有几个人从酒吧里走了出来,看着他。
“那是老休的马。”一个人面带愠色地说,他好像怀疑奥古斯塔斯是偷马贼。
“是的,奥尔德先生好心把这匹马借给了我,”奥古斯塔斯盯着下边那个人,说,“我的一条腿坏了,请哪一位尽快帮我找个医生。”
人们走出来围住了他的马。当他们看见他那条腿的时候,有一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弄的?”他问道。
“箭。”奥古斯塔斯说。
“你是谁,先生?”年纪最大的那个人较有礼貌地问。
“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得克萨斯保安队长,”奥古斯塔斯说,“请过来位先生帮我把绳子解开。”
人们赶紧过来帮忙,但没等到他们把他扶下马,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红水。这匹带斑点的卡斯特不喜欢身边围的人太多,它朝其中的一个人咬去,然后又蹦了两下,把刚刚解开绳索的奥古斯塔斯抛了下来,摔到大街上。有两个人想把它捉住,但是它轻松地把他们撞翻,直奔城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