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同事敏发来一则消息,她家乡的媒体征集本城的宣传口号。据说,如若采用,一个字奖励一万块。敏跃跃欲试。
敏的家乡是潞城,在南方,山清水秀,我有幸去那里旅游过一次。当地有个著名的景点,沿途山壁,题诗不断,鸟语花香,泉水淙淙,几座村屋点缀其中,当真如桃花源般祥和、美好。传说,古代历朝都有高人隐居在潞城,我也常在书中见到诸多和潞城相关的笔墨。敏对家乡的眷恋和自豪,我能理解。
看见敏的消息,我笑了。我说:“敏,你绝对有资格去投稿,就凭你对家乡的厚爱深情。”
我不是恭维敏,任何一个陌生人翻开敏的微信朋友圈都会以为她一直生活在潞城,朋友圈里有潞城的风景、潞城的月、潞城的小吃、潞城的风俗。只有在“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式微式微,胡不归”的叹息中,你才会意识到,原来敏和她发的风土人情有距离。
敏在北京已生活十几年了。她来得早,那时单位还能解决户口,她在房价没涨时买了房。如今,她工作稳定,婚姻稳定,和丈夫在一起十年,孩子九岁。她在北京的社交圈完整,事业上有人脉,私下里有伙伴,邻里关系不错。大学,她不在北京就读,可人生各阶段的同学——正式的、非正式的,能在北京凑成一个班。一句话,不论在外人眼中还是在敏最看重的家乡人眼中,她都早成为这城市的一分子了。
然而,敏总能让人感到她与环境格格不入。有时,我甚至认为,乡愁是敏的万能借口、安全港、避难所。
孩子学习起起落落,她打打骂骂。最后,她将原因归结为城里**太多,如果在老家,民风淳朴,小朋友们一心学习,没那么多娱乐的花样,便不会分心。可她忘了,家乡的小朋友,包括儿时的她在内,人生的至高理想就是去大城市读书。每年,敏还会亲自接来好几位家乡来京的学子。
单位工作忙、压力大,一度“996”。加完班,敏对比老家同学群中最悠闲的那帮人,向我感慨:“瞧,如果当初我毕业留在老家潞城,随便找份工作都比现在强。”
“强在哪里?”我好奇地问。
“早就过上打打麻将喝喝小酒的生活,无忧无虑。”她答。
可她又忘了,当年,她说过,在老家并不好找工作,机会少,熟人社会,没有关系很难出头。再说,谁又会把自己真实生活的所有都“晒”给别人看呢?也许她的同学们辛苦谋生的那一面不过是被藏起来罢了。
周末有亲子活动,敏的全家一起去看展,从城的此端去彼端。敏唉声叹气:“如果在潞城,去哪儿都半小时到!”她忍不住拍下堵车的照片,发到微博里。可她偏偏视而不见的是,在老家,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展览。
敏的乡愁无处不在,人到中年,烦恼一多,犯思乡病更是不分场合。时间长了,敏的身边人都能说出几个案例、被敏因乡愁刺激到的时刻。
“敏做馒头时,我提醒她放碱。她说:‘我们那儿,碱都是擦玻璃用的,是清洁制品,你们北方人,居然拿来吃!’”我的另一位前同事孙被敏气得不轻。
“和敏打牌,她非要按她老家的规矩来。四个人,三个人要跟她现学,还要向她表示,他们那儿的规矩最简单!”团建后,敏的第一拨牌搭子也成为最后一拨。
我亲历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们部门年终聚餐,满桌子菜,敏摇摇头:“唉,北京真不如潞城,在潞城,随便进哪家饭馆,都不会让你失望。”一时间,满桌人对着满桌菜,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同她一起赞叹她的家乡呢,还是一起埋怨此刻的饭菜及挑选饭馆、点菜的人呢?
当集体陷入沉默,敏再发声时,席中一人忍不住回击:“是不是任何事物只有潞城的最好?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回去呗!”
敏瞠目结舌,脸腾地红了,她拂袖而去,事后责怪(左扌右享)她的人不懂礼貌、不通人情。
敏无处消散的乡愁、敏近乎偏执的家乡自豪感让我如此熟悉,令我不禁想起自己有类似情绪和表现的几个时间点。
其一,十八岁时,我从家乡合肥去三百多里外的安庆上大学。同省,两地差别不大,只是安庆更多雨,空气更潮湿,方言听不懂,对说惯、听惯普通话的我是种折磨。有段时间,一听到复杂、浓稠的安庆口音,我耳朵自动发烧。而我对抗不适应和思乡情的办法就是在学校只和同为合肥籍的室友交往,不断增加回家频率,从一开始俩月一次发展到后来一个月两次。
其二,我二十来岁时,从安徽到北京读研,两地气候千差万别,北京离家千里万里。从前,我一个月回家两次,到北京后离家太远,学业太忙,要实习,要找工作,四个月才能回合肥一次。不夸张地说,乘坐公交车时,听见有人说一句带江淮腔的话,我都冲动地上去认老乡;在学校,我更是积极参加老乡会抱团取暖,这成为我抵抗乡愁的最佳方式,而所谓“老乡”,除了合肥人,便是安庆人。
之后,我毕业,经历租房、买房、结婚、安家,从一个单位跳去另一个单位。和敏一样,每当郁闷,便埋在家乡菜中,一顿猛吃,马上被治愈,获得力量;和敏一样,每一次回老家,都是和平行空间的自己对话的痛苦过程,看到任何一个和我同龄的故人,想到当时我若是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今天就会和他或她过着相同的生活,只要他或她身上有我羡慕的一点,我必会怀疑我离开家乡是否正确。
其三,几年前,我因家人事业发展,举家从北京搬到上海。把上海的家安顿好,我竟一再梦到北京地铁五号线,有一次醒来,枕巾居然是湿的,一如年少时从合肥到安庆,大学第一夜,我在寝室的床铺上因思乡而流泪。
我和北京的公司合作越来越密切,理由简单,我能以正当名义出差回去。我写了很多文章,都以北京为背景,其中一篇小说是关于我安在北京的第一个家——《立水桥北》。我继续寻找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从北京到上海的那些,继续抱团取暖,我们会聊两个城市的不同,聊你为什么走、我为什么来。
从前刻骨的乡愁,如今看来多像没搞懂规则的游戏。
我敢打赌,敏有一天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一定会同时怀念潞城和北京。无他,因为熟悉被打乱,因为不适需要出口,而人生时时、处处、事事都会引起不适,和你所在的具体城市本身无关。
这些年,我总和人讨论无法消散的乡愁,我总建议——
买房。是的,如果你留恋一个地方,又不得不远离,你最大的痛苦来自回不去。条件允许,在那儿买套房吧,当你意识到进可攻、退可守,永远有个家在你身后等着你,乡愁自然会好很多。我在合肥买了套小房子后,便可以信心满满地说,我还是合肥人。
多想想离乡的意义。当我无休止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老家来大城市漂时,我恰好听到著名作家格非的讲座,讲座名为“文学与他者”。格非老师说,写作需要距离,如果鲁迅一直在绍兴,他不会写出《社戏》;沈从文一生在凤凰古城,他可能写不好凤凰。我们只有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人,才能看清楚,以及梳理明白内心的感情。是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在安徽时从没写过安徽,而是在北京开始写安徽;来到上海后,每当我思念北京,我都会拿起笔写北京。
多想想,究竟有多少乡愁是乡愁本身,还是对曾经选择的不确定想要一颗后悔药。
不知而今的敏是否还像之前一样,乡愁浓郁得冒犯到周围人等。我沉思时,敏发给我一份文档,我打开一看,其中有十几条关于潞城的宣传语,字字珠玑,满纸真情。
“你帮我把把关,”敏说,“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潞城玩,到时候住我在村里新盖的房子,有四个卧室!”
“这是要搬回老家了?”我疑惑地问。
“不,去年我在老家过年,和村里的老太太聊天。我们在河西,她娘家在河东。她说,她一辈子都想河东的家,如果在河东,她什么都会更好些吧。我笑了,想到了我自己。”敏说。
敏无处消散的乡愁啊,终于被治愈了。
让我们四海为家,随遇而安,有牵挂,而非被乡愁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