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求太满,小满即是圆满

妈妈的妈妈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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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和妈妈的关系不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们之间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

秋秋的童年乃至少女时代,妈妈的角色都是缺失的。小时候,秋秋由姥姥带大。从幼儿园大班起,她上的就是全托。接着,从小学、中学,直至大学,她过的都是集体生活,她和妈妈能见面的日子仅限于周末和假期。事实上,连周末、假期都不能保证,因为秋秋妈妈的工作实在太忙了,而她的爸爸是军人,常年在外地。在有限的休息日里,秋秋还要远赴外地看爸爸。可想而知,父母相聚的时间、一家三口能待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在外人眼里,作为父母,尤其是妈妈,给秋秋失于陪伴的补偿已经够多了,包括但不限于最优越的生活条件。只要秋秋想得出,妈妈没有不满足的。围着蕾丝发套的洋娃娃、全城仅一件的连衣裙、国外才有的水果、限量版玩具、大热明星的签名唱片……还有从小到大能力范围内能择的最好的学校。

进入高二后,秋秋在理科上变得薄弱,这对于好强的她是沉重的打击。妈妈得知后,远程遥控,为她在学校旁单独租一间房,动用一切关系找到一对一的家教,数、理、化三科各一,上门辅导,那价钱不用问,一定不菲。

“你爸爸妈妈对你真好。”同学们羡慕地说。

“你妈可是城内出名的女强人,你不能给她丢脸。”历任班主任都如此交代秋秋。她后来才知道,每个班主任都和妈妈单独电话沟通过。

秋秋对妈妈的情感很复杂,她先是渴望妈妈的陪伴,求而不得后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拒绝妈妈偶尔“良心发现”的陪伴和示爱。除非必要,她不愿承认是妈妈的女儿,她不止一次地说,甚至在作文中写过:“我宁愿我妈不识字、皮肤粗糙、穿着土气,只要她能每天和孩子在一起。”

然而,真实的秋秋妈和不识字、皮肤粗糙、穿着土气毫无关联。真实的妈妈永远光鲜靓丽、妙语连珠,得体、优雅,英语比中文还流利。一次,校长通过秋秋请她的妈妈来学校做报告,作为名人发言。秋秋在校长尊重的眼光中意识到了妈妈的成功和口碑。

那天,妈妈发言结束,场上掌声雷动,秋秋跟着鼓起掌,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妈妈感到骄傲。

因为一对一的家教,因为随妈妈的好强,秋秋考上了一所好大学。之后,她出国,回国。回国第二年,她结婚,回国第三年生孩子。与此同时,妈妈退休,爸爸也退了。

一家三口,不,很快是六口,秋秋又生了个孩子。老公、儿女、父母,通通住在一块儿,一个小区,一栋楼,门对门。

小时候,秋秋期盼的来自亲人的陪伴,变成成年、成家后令人窒息的、密不透风的“围剿”。

是的,是“围剿”。

说是门对门、两套房,但妈妈像住在秋秋家里。她说是帮忙照顾孩子,但怕请来的阿姨乘人不备对孩子不好,她在秋秋家到处装摄像头,可监控的仿佛是秋秋本人。

“你怎么半夜才回家?”

“你晚上几点睡的?我看你凌晨还在冰箱里找吃的。”

“你们小夫妻昨天又吵架了?你俩吵了十四分钟三十二秒!”

以上是妈妈的责问。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这句是秋秋的愤怒和疑惑。

“我看得见监控!”妈妈振振有词。

监控之外,还有对育儿方式的干涉。

“然然不能光学舞蹈,还要学点跆拳道防身!”然然是秋秋的闺女、妈妈的外孙女。

“欣欣幼儿园的外教英语发音不够标准,我去和他们园长谈谈,这么下去可不行,耽误孩子!”欣欣是秋秋的儿子、妈妈的外孙。

从穿衣打扮到假期去哪儿玩,坐飞机还是高铁,妈妈管得太宽、太多、太细了。

秋秋的丈夫有意见,秋秋何尝没有?

秋秋的丈夫于一个周日八点起床去洗手间,赫然发现丈母娘已经在家里,正指挥阿姨上上下下打扫犄角旮旯。他扭身回卧室,问秋秋:“你妈更年期吗?还是从来都这样?”

“哪样?”睡眼惺忪的秋秋边打哈欠边说。

“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你,全方位服务你,你和你的一切都要在她眼皮子底下?”丈夫说。

“不!”秋秋一骨碌翻起,碰巧她刚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十三四岁,在寝室因为一点小事儿被室友排挤、冷暴力。她发烧了,喊“妈妈”,喊“我渴”,所有人都装听不见,不肯帮她倒哪怕一口水。梦中下一个场景是幼儿园门口。那会儿,她和此时的儿子欣欣一样大,她的姥姥回乡下,妈妈答应这天会早下班来接她,而她苦苦等着妈妈接。等到天黑,不见人影,老师叹口气,带她回了自己家。

秋秋被排挤,发烧没水喝时,妈妈在俄罗斯进货。

秋秋被老师带回家时,妈妈出去签合同,把接她的事忘了。

诸如此类的事,在秋秋的成长过程中太多,简直不知从哪件提起。秋秋第一千零一次向丈夫控诉:“在我妈心里,我根本不重要,我没钱重要,没她的公司重要。我、我们的一切都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纯粹是为了满足她的控制欲!她退下来了,没人管了,所以天天要管着我……”

听秋秋情绪激动地控诉,丈夫倒有些不忍了。他深知妈妈在秋秋成长过程中的缺席是秋秋过不去的坎儿,他劝秋秋,看在妈妈如今的陪伴、尽心尽力帮他们照顾小家的分儿上,原谅妈妈,放过自己吧。

放,必须放,也只能放。

只是,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让秋秋和妈妈差点决裂。她在单位忙活,想起家中的儿女,便打开手机看监控,发现妈妈和女儿然然在客厅。她戴上耳机,想听祖孙俩在说什么。没想到,她听见妈妈对然然说:“然然,你叫姥姥一声‘妈妈’吧!”然然没理会,妈妈又说:“来,叫姥姥一声‘妈妈’,姥姥给你冰激凌吃!”“妈妈!”然然喊道,看在冰激凌的分儿上。“乖然然!”只见妈妈激动地将然然搂在怀里,亲了又亲,颠颠地跑去冰箱,弯腰打开冷藏室,取出一只冰棍儿递给然然。

秋秋心头一紧,先是想:“我妈的控制欲太强了,她是想和我抢女儿吗?”而后不由得担心:“我妈是病了吗?病态了吗?”

她求助心理医生,在医生建议下,找了个理由,带妈妈去咨询。

医生在场,秋秋问:“为什么让然然喊你‘妈妈’?她是你的外孙女呀!”

昔日的女强人完全没有了旧时口若悬河、出口成章的风采。过了好半天,妈妈嗫嚅着坦白:“你小的时候,我都在外面,都在忙,顾不上陪你。现在老了,可以陪你了,你也不太需要我,轮到你忙了。我只能好好帮你照顾孩子,帮你分担些,其他做不了啥。”

“妈,我知道,”秋秋抿抿嘴,她心里不是没有愧疚,面对妈妈,她总是不耐烦,“可是,这和让然然叫你‘妈妈’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记不清你像然然这么大时是什么样子了,也不记得被小女儿喊‘妈妈’是什么感觉,有时候,看着然然就觉得是你……”妈妈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她答应以后不会这样了。

秋秋却主动抱住妈妈,母女二人相拥,这是秋秋成年后第一次,希望不是唯一一次。她整个人松弛下来,在妈妈怀里像足七岁小女孩儿。固然妈妈欠她一个能时刻陪伴左右的、年轻时代的妈妈,但她也欠妈妈一个无限温存、软软糯糯、全心依赖和充满爱、没有怀疑和愤懑的女儿。

我们总是习惯用坚硬的壳包裹自己,那些曾经不被满足的需求,长大之后,我们会拼命自我满足。而母爱似乎是我们成年之后不愿意再去接受的“束缚”,母女之间,剑拔弩张甚至多于亲密无间。在成为妈妈之后,在试过全身心去爱一个孩子之后,便对世上所有的妈妈都有了包容心。妈妈的妈妈,也是一个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