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求太满,小满即是圆满

放过自己,也饶了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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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敏年轻时,是上天的宠儿。她颜值尚可,气质尤佳,还是学霸。高考之后,她毫无悬念考得所在城市的前十名,能够进入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唯一让她纠结的是选择第一流大学中的哪所。文科专业随便她挑。之后,一入学,她便拿到了最高额度的奖学金。

吴敏大二时,谈起恋爱。同校的男生,她没考虑,原因简单,学校王牌专业都是文科类,她天生对优秀的异类好奇、向往、感兴趣,她想找个理工男。很快,她在一个非常“硬核”的理工类论坛与一位同龄人一“聊”钟情。

这年的五月,吴敏跨城和陆路相见,陆路即硬核同龄理工男。

“我是第一次和网友见面。”吴敏笑着说。

“我是第一次和网友聊天就心有所属。”陆路更简单、直接、直白。

那天,他们在颐和园漫步。长廊大概有一千米长,人不多,天气有些热,走着走着,吴敏手心微微出汗,脸也红了。

陆路成功地吸引了吴敏。

陆路不是油嘴滑舌之辈,他勤勉、有才华、身体棒,各种球类都会玩,还热爱徒步、探险。

三月加QQ好友,五月见面,六月的每个周末,他们都在一起。暑假,陆路约吴敏去水乡。船行湖上,穿于山谷间,吴敏站在船头,陆路举起相机为她拍照。一阵风来,吴敏的头发乱了。等风过去,拨开吹乱的头发,吴敏愕然发现陆路半跪在她膝前:“做我的女朋友好吗?”他的眼睛发亮,像天上的星星。

“什么?我以为我早就是你女朋友了!”吴敏开玩笑地说。

又一阵风过,这一次,吴敏的乱发裹住陆路的脸,他发亮的眼睛离吴敏前所未有地近。天上的星星闪着光,又熄灭了,在天旋地转的黑暗中,吴敏被陆路吻住。

那时,火车票还不能刷身份证入站,那时,打电话还没有手机。

大三、大四两年,他俩积攒的火车票一厚沓,电话卡集齐所有品种、所有花色及图案,还备份好几套。

两人隔着千山万水,依靠网络,却似乎二十四小时亲密接触着。他们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自动登录QQ,第二件事是开摄像头,问:“早!你起了吗?”每天晚上最后一件事是互道晚安,互喊昵称,盘算着再过多久能再见面。

陆路完全融入了吴敏的生活,和她的朋友、室友打成一片。吴敏呢?跟着陆路去探险,去徒步,看他的球赛,听他说他的实验、毕业设计、他即将保研的学校、学术方向。

只是,吴敏能和陆路去探险、徒步的次数十分有限。因此,当陆路带着专业装备和资深发烧友进行长达两个月的毕业旅行时,吴敏不能跟随。陆路去的地方也较为偏远,交通不便,通信不畅,二十四小时亲密接触成为奢望。电话卡无用武之地,写信是保持联系以慰相思之苦的唯一方式,但写信也不一定能找到方便投寄的邮筒。于是,陆路找来一本厚厚的日记本,每天写,用写信的方式以第二人称的口吻写,写每天遇到什么新鲜事物、看到什么瑰丽风景、和队友说的话、对她的思念。有时,文字无法描述的,他便在日记本上画画,画中常驻主人公,一个叫“小路”,另一个叫“小敏”。

历时五十多天,厚厚一本情书,满满的思念,是青春最好的纪念。

吴敏没有读研,她捧着这本情书来到北京,和陆路同城。她找了份体制内的工作,光鲜、体面。体制内强调锻炼新人,工作半年,吴敏便被派去下属单位。“你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对象,年轻人,多些基层经验是必需的、必要的。”她临行前,领导这么对吴敏说。

没想到,刚刚相聚,又要分别;没想到,刚刚同城,又要异地。

吴敏将行李打包,情书被塞进枕套。时代在进步,人手一台手机,信息时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方便的时代。而他们感情稳定,只等吴敏走基层的两年赶紧结束,陆路赶紧毕业,两人赶紧结婚。

许多年后,有一部热映的电影名叫《失恋三十三天》。

坐在电影院,吴敏在黑暗中流下热泪。已为人妇的她不是陆路的“妇”,他们早已分手。

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论文、就业都有最后期限。

也许是因为两次异地太久,容易生嫌隙,有时,短信回得晚了,电话没接着,说话口气懒懒的,彼此都会心生猜忌。

总之,陆路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吴敏那么黏糊、热烈、浪漫,吴敏情绪有起伏,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哄;而吴敏的敏感、对陆路的要求,与日俱增。“你是不是不再爱我了?”她不时质问。

越是想证明,越是让对方觉得“作”。吴敏从基层回来的第二个月,他俩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分崩离析。吴敏有个坏习惯,一吵架就威胁说“不如分手吧”,从前陆路会恐慌,会挽留,这次他平静地说:“好。”

吴敏何等骄傲,在成长路上,她没经历过任何挫折,在学校、职场、家庭的小范围内总是被众星捧月。她不可能说“不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发狠道:“行,你别后悔!”而后将陆路轰出门。

陆路没再回来,没哄她,没求着复合。

过了些日子,听说他有新女朋友了,是个熟人——吴敏的大学室友之一。据说,那人暗恋陆路已久,是她主动的。

他们相恋是在吴敏和陆路分手之后还是之前发生的,一直是个谜。既成事实,吴敏懒得追究,她绝了想陆路的心,马不停蹄地相亲,谈了一场又一场恋爱,而后结婚、生子,拥有了美满的家庭。

有一次搬家,吴敏打开旧箱子,发现了那本情书。

“小路”和“小敏”在已泛黄的横线格纸上巧笑嫣然,稚气地对话,用冒着傻气的情话汇报行踪:“亲爱的,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有多想你吗?”等等。

“哗啦啦!”吴敏翻着它。

“啪!”吴敏合上它。

“嗒!”吴敏将装着它的箱子关上。

“妈!这些都是我上大学时的东西,你带回老家吧!”吴敏顺手将箱子递给帮她收拾家的妈妈。

往事如潮,扑面而来。

论坛、颐和园、探险、徒步,情书中夹着的标本、一朵野花、一片红叶,水乡的船、船上的风、风中的乱发,电话卡、火车票、旧手机、枕头套。

吴敏睡不着,她翻来覆去。终于睡着,她做了个梦。梦中,室友和陆路一起向她走来,送她一份红色请帖:“我们结婚,你一定要来啊!”

在天旋地转的黑暗中,她哭着醒来,类似的梦境不是第一次出现。

一生至爱,一生至恨,一生唯一的挫折,永不原谅。

大学同学聚会,吴敏不参加,她不想见到那个室友。昔日硬核的论坛组织聚会,吴敏当没看见,何必呢?两人共同的朋友,吴敏根本不来往。有人提起陆路,她会闻之色变。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觉得痛。

前几天,吴敏和一个客户见面。客户提起爱好徒步,吴敏自陆路那里得来的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她提起一些术语、地名,客户直呼:“吴总,看不出你对徒步颇有研究啊!”

“哪里,哪里。”吴敏谦虚地说。

“回头送您一本书,关于徒步旅行的。”客户以为遇到了同好。

“好啊,好啊,一定拜读!”吴敏客气道。

隔日,吴敏收到书。她沏一杯茶,于阳光下,在这个城市地段最好、视野最佳的落地窗前慢悠悠地打开。

她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陆路,定语是“我的队友”。吴敏心里“咯噔”一下。

“陆路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2003年,我和他曾有一次五十多天的长途旅行。休息时,他从不和我们侃大山、打牌,而是回到帐篷里写写画画。我们问他在做什么,他解释,给女朋友写信。我们问他:‘信发得出去吗?’他说:‘我天天写,攒到一本,就该回去了。到时候给她看一整本情书……’老陆是我见过最浪漫的理工男,他一定很爱他的女朋友。……”

“哗啦啦!”吴敏翻着书,试图在后面的文字中找到陆路的其他信息。所谓“信息”,无非是他们又结伴去过哪些地方、又参加过哪些组织、又见过什么风景、遇见过什么样的险情……

“啪!”吴敏合上书。

合上那页是一张合影,人脸印得有些模糊,如果不是图注标明人物姓名和所处位置,吴敏根本认不出陆路。

陆路胖了。一群人站在一处著名的湖旁,他十来岁的儿子和他几乎一般高,显然,遗传了他的兴趣、体魄。陆路的手搭在儿子肩膀上。他们看起来真好。奇怪的是,吴敏没有想象中的痛,都过去了,她能理智地辨认孩子的五官哪部分像陆路、哪部分像那个室友。

书中关于情书的文字击中了吴敏。她并不知道,在旁人的叙述中、旁观者的视角中,她、他们的过去是这般的存在。她曾疑心错付的情感以为是一场空,以为被欺骗,对从头到尾的荒唐,忽然释然。

她想起那本情书、“小路”和“小敏”的卡通画,永远的“你今天好吗?我很好,只是很想你”的开头。

曾被人那样热烈、真挚地爱过,收获与付出对等,即便结局如此,也不算纯粹的悲剧吧?午夜梦回,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儿,应该也放下了吧?

阳光灿烂,窗外正是一年春。

手机响,客户的电话打进来:“吴总,收到我的书没?请多指教。”

“收到了。”吴敏捧着书,握着手机,对着五月的天,“你的书,写得像一本情书。”

我们对青春期的感情往往抱有“一瞬即永恒”的幻想,我们不考虑宇宙规律,也不在乎世界现实,爱人仿佛永远不会变化,感情只会更好,不会变坏,所以我们以为青春时辜负自己的人值得恨上一辈子。我们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岁月。

之后某一天后知后觉,原来一切都是错过,因为缘分,因为自己,也因为彼此还没有成为更好的自己。往前看,别回头,放过自己,也饶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