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位女明星打过四次交道。
第一次,是在她家里。
那是十几年前,我刚毕业,在一家出版社实习,所有实习生都得在出版社下属的书店站一个月柜台当营业员。我们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搬书、码货、打包、陈列、贴价签。有时,对于一些重要客户,我们还要承担快递员的工作。
那位女明星就是重要客户之一。我们的出版社和某著名导演合作,出版了这位导演的一本小说。据说,这位导演要将小说搬上大银幕,那位女明星可能扮演女主角。于是,这位导演要求出版社、出版社要求我去那位女明星家送新书。
我拿着一张字条,字条上抄着那位女明星家的地址。那位女明星住在京城偏西的一个豪华小区。小区内绿化极好,小径曲曲折折,但它们对于找路的人来说并不美妙。烈日炎炎,我在小区里转了一个小时,汗如雨下。等我终于找到那位女明星的家,按响门铃,我连表达崇拜和激动的话都准备好了,我掏出小镜子,对着镜子,涂了点口红。
门开了,是位中年阿姨。
“噢……知道了……你等一会儿。”她说着,接过我手中的书。
“谁啊?”我听见一个娇媚的声音,我不确定是不是那位女明星。
门关上了,我站在铁灰色如山似的门前。门再次打开,中年阿姨递给我一只鼓鼓囊囊、带着异味的黑色塑料袋。她冲愣住的我说:“A小姐收到书了,你回去吧。喏,帮我把垃圾带出去。”
时隔太久,以至我记不清那天我捏紧黑色垃圾袋时是什么表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在小区进行一轮新的兜兜转转,先是寻找垃圾桶,后是寻找小区的正门……
我从书店出发时是上午十点,回到书店时是下午三点,没吃午饭。一进店,我就被同事们包围,他们像我出发时一样雀跃,他们七嘴八舌地问:“A小姐真人好看吗?”“你们都聊了什么?”“你要签名没?”“她的绯闻男友和她住在一起吗?”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内心充满委屈和酸楚,前一刻我还是正经大学毕业、刚找到一份体面工作、人见人羡的天之骄女,后一刻的冷遇就让我想起一个古老的笑话。穷人去富人府上溜达了一圈,回来后告诉邻里:“老爷和我说话了。”“说什么了?”“他让我滚。”
这种不适,在半个月后加剧。那位导演要开新书发布会,那位女明星应邀做嘉宾。作为去过她家、做过联络员的我,理所当然地被派去接待、服务她。
那场发布会在书店召开。那位女明星单坐一部电梯。电梯里,她摘掉墨镜,我见到了她的真容。现在,我能回答同事们的问题了,A小姐比电视上好看,脸小,皮肤白,眼睛闪闪亮。她和助理耳语几句,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助理再转达她的意思,她要上洗手间。
“有单独的洗手间没?”
“没有。”
“没有?那你负责去清场。”
“怎么清场?”
“把洗手间里的人都请出去。”
以上是我和那位女明星助理的对话。那位女明星点点头,出了电梯,又把墨镜戴上了。
以下是我的行动:抓耳挠腮,去洗手间拍每个单间门,和每扇门后的人沟通。自然,我被当作神经病,挨了每个被打扰的人的骂。是啊,书店里,顾客第一,凭什么又为什么要为嘉宾剥夺顾客上厕所的权利,仅仅因为她是女明星?而因为书店的建筑结构,根本没有多余的洗手间。平时,我们也是和顾客在一个地方如厕。
我在顾客那儿碰了钉子,便去找领导,领导根本不同意这么做。我再去找那位女明星。她一脸不悦,用美丽、高挺的鼻子“哼”了一声,戴上墨镜,和助理去了洗手间。助理吩咐我在女明星使用的小间门口把风。洗手间不时有人进出、来往。我全程紧张、尴尬,难以言说的委屈又一次在我心头泛起。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吗?我在那位女明星及其助理、保姆那儿看起来是最末等的吗?扔垃圾那天的心理活动在我心里复习、加强、升级。
一去十多年,我没忘记那位女明星,实在是因为她越来越红,新闻到处都是,我很难看不见她。
一天,我再次遇见那位女明星。此时,我早从书店、出版社离职,这次,我代表一家媒体采访她。她自然没认出我,她的助理也早换了人。采访在一座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的偏厅进行,正厅稍后即将举行一场国际知名品牌的大型秀,那位女明星是品牌方重金请来的代言人。
我由工作人员陪同,走过红地毯,穿过长廊,推开镶金边、钉金纽扣、包着海绵的门。那位女明星刚化完妆,打扮停当,前一位记者正和她做最后的总结陈词。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点头,稍后挥挥小手,与对方告别。
轮到我了,助理冲那位女明星耳语几句。我代表的媒体显然在那位女明星眼中是重量级的,她的笑比刚才的更甜蜜,眼波流转,房间里处处能感受到她带来的暖意。访谈顺利,那位女明星还和我开起玩笑,故意透露几个无伤大雅的圈内人的八卦,又连忙找补:“这你就不要写了。”
工作人员送我出门时,贴心地问我,要不要那位女明星的签名照。一时间,我恍惚,我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站在女明星家门口递过去一本书,接过来一只垃圾袋的经历根本是我的幻觉,从来没有发生过。
几年后,我和那位女明星在类似的场所一起候场,我们将一起参加一档线下对谈的活动,形式是主持人一对多,让各行业的女性代表就一个主题发言。这时,我已全职写作,正是以女作家的身份代表文化圈发言,那位女明星则是娱乐圈的代表。
不同于当年给我一只垃圾袋时的淡漠,也不同于几年前面对媒体时的热络,那位女明星在后台客气地对我点了点头,她抓着手机接打电话,而后闭目养神。
上台后,那位女明星恢复了精神,她和在座的其他几位对谈者,包括我,像阔别已久的老友,就“独立女性”“女性力量”等话题侃侃而谈。她瞅着标着我名字的玻璃牌,亲切地称呼我“特特”,不断重复“对的,我也这么认为”。她此刻的活泼和与我们打招呼时的距离感又判若两人。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习惯的不只是那位女明星的不同面,经历了许多事也习惯了许多人在面对不同角色的人时给出的不同面孔。
有一天,我忽然向我的师妹艾提起那位女明星,缘于师妹艾想辞职。
“我是去上班的,不是去给他们订盒饭的;我是去做学术研究的,不是去给大佬当司机的。”师妹艾愤愤不平。她刚博士毕业,入职一家研究所仅三个月,她觉得工作让她幻灭,领导和同事对她的所作所为令她难以容忍。
“可是,你所遭遇的是你的角色的遭遇,或者说,连遭遇都不算,是人们对你初入职场新人角色的认知,以及根据角色为你分配的一部分演出任务。”我说。
“角色?我是我,我不是什么角色!”师妹艾依旧愤怒。
“我曾和一个女明星打过四次交道……”我悠悠地谈起往事。
“你不觉得女明星势利吗?你是小角色,她就无视;你对她有用,她就热情;你和她同时出现,平等出现,她就台后淡漠,台前像一家人?”师妹艾问我。
“许多年后,我明白了,不是我低人一等,我也无意责怪谁狗眼看人低,那位女明星只不过遇到不同人生阶段、扮演不同角色的我,她有什么问题与我无关,只是,我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许多事,当你想清楚,这是你的角色要承担的,就不会觉得难熬,这是你的角色给你带来的好处,就能时刻保持清醒。你不高兴,那就换角色,通过各种‘打怪升级’,一时间换不了角色,那就默默等待,谁说一生只能演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