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医院做过场小手术。
那场手术超快,前后不到半小时,包含换衣服、清洁面部、拿工具、调整仪器和设备的时间。当然,前两个是我的动作,后三个则是医生及助手的操作。过程中,我的面部有一点点痛,不明显,能忍受,准确地说,不是痛,而是刺痒,痒的成分更大,但对于经历过顺产的我来说,这都不叫事儿。
手术中,仪器在我脸上游走,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所到之处皆是我皮肤的瑕疵处,有的是斑,有的是黑痣。等声音暂停,护士给我敷上特制的面膜,再等二十分钟,我就可以撕面膜、起床了。
稍后,我在诊室的洗手池对着镜子,端详刚做完手术的自己。皮肤上原先有斑的地方现在泛红,原先有痣的地方现在黑色素被全部打散、打出。我遵医嘱涂抹防晒霜,戴双层口罩、遮阳帽,还特地将帽檐往下拉一拉,我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像个杀手,打道回府了。
说到这儿,有经验的朋友已经看出我做的是什么手术,其学名为“超皮秒”。在“超皮秒”前,我试过刷果酸、激光祛斑,我还深知皮肤的问题从来不只是皮肤有问题,它是心情、内分泌以及身体其他种种亚健康的表面反应。因此,每当我发现皮肤不行了,还会求助同一家医院的医生给我开点中药。
我去的自然是赫赫有名的正规三甲医院,医生是中西医双料博士,早早被各种平台认证为专家。因为一年总会去拜访医生那么几次,所以我和那位医生早成了朋友。
我开过玩笑,医生本人的脸就是该医院皮肤科的活招牌,唇红齿白,皮肤细腻、有光泽。而她比我还年长几岁,刚经历了孩子高考,压力只会比我大,工作量只会比我多。我曾疑惑果酸、激光包括“超皮秒”的科学性及效果。
作为专业人士,医生给我解释再解释:“放心吧,现在什么科技水平了,女人再不会做黄脸婆。”她信心满满地补充说,“我导师,每年都做一到两次激光,七十多岁了,脸上一粒斑都没有!”
七十多岁没有斑的女士我一直没遇上,可我在医生那儿不止一次见到过五十来岁的女性保养得当,神采奕奕。她们定期来做维护,有病就治,有问题就解决。每一次,我都发出同样的惊叹,这真是属于女人最美好的时代,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除了现在,都做不到女性随年龄增长而长的斑想抹掉就抹掉。
我裹得像杀手,坐在网约车后座时,想起临走前医生叮嘱我的注意事项、饮食禁忌,以及两周内必经的过程——所有泛红、黑色素激发出的部位将结疤、掉壳,掉完壳,曾经的瑕疵亦将消失不见。期待、窃喜之余,不禁想起曾视作“救世主”的削皮刀。
小时候,在我的生活范围内,盛传成年后的我们将面临一场“考试”——去男朋友家,对方的母亲和你打招呼,让你坐沙发后将递给你一个大苹果、一把水果刀,台词是:“来,吃个苹果吧!”“考试”的内容便是削苹果皮。据说,手巧、贤惠、秀外慧中的女孩能将苹果皮削得又快又好且不会断。一条脆生生的苹果皮成为标签,成为教养,成为会过日子的代表,也许在未来婆婆那儿便是成就第一印象的关键,具有一票否决的作用。
我自然不精通此道。每次吃苹果,我都是直接对着水龙头冲冲便送入口中,即便要去皮,也不过拿刀这儿刨一块,那儿刨一块,绝对不均匀。好几次我还被大人训斥:“一只苹果被你削得一半都在皮上,以后怎么去相亲,怎么上门?”
是啊,怎么相亲?怎么上门?
若干有忧患意识的同辈在家苦练削苹果皮。她们总结了诀窍,左手要稳,稳稳握住要削皮的苹果,用大拇指按住苹果的柄部;右手要准,拿着刀,准确判断皮与肉恰到好处的位置,一刀下去,屏息凝视,顺时针削;左右手打好配合,左手随着右手转动苹果,推动刀刃,一圈一圈苹果皮便如波浪,如旋涡,均匀滑落。
有一次,我见隔壁小姐姐拿不锈钢勺子刮土豆皮,受到了启发。无数个夏日下午,我们一起刮土豆、刮黄瓜、刮苹果,刮任何可刮之物,为了口腹之欲,为了“考试”。
成年后,当我在超市遇到削皮刀时,我松了口气,有种“老天开眼”的感觉。此刻的我早学会不在意任何对性别有设定要求的“考试”,纯为生活方便,我成了各种削皮刀的爱好者。
我收藏的削皮刀包括:一只电动削皮器,包含三个刀头,削皮、削片、削细丝都能轻松驾驭;一把专为西红柿去皮;一把专为菠萝卸去盔甲。手摇的、电动的,立式的、折叠的,我都用过,个中妙处用四个字形容就是“如有神助”,“神”是工具,是不断进步的科技,用十个字描述就是“真是人类最美好的时代”!
与削皮刀给我带来的幸福感雷同,被套的发明为我儿时的邻居王姨解决了人生大麻烦。
王姨于20世纪80年代末结婚,当天婚礼的场景,我历历在目,仿佛刚刚结束。我还记得,婚礼前一个月,王姨便在新房里忙来忙去——贴“囍”字,擦洗家具和地面,摆象征来年能抱上胖娃娃的金童玉女玩偶。王姨的同事、亲属往来不断,大家喜气洋洋。王姨的嫁妆中,光被子,娘家就准备了二十四床。
那时候,被子全靠手工缝。一层被里、一层棉、一层被面,四角拉平,食指戴上一枚顶针,再拿一枚大针穿针引线。一针一线,要围绕被子四周转一圈,为了不让被里与被面轻易分离,缝被子的人还要从中间再用线固定好几道。总之,缝被子是个技术活儿,考验手艺,考验耐心。
王姨缝被子的水平和我削苹果皮的水平不相上下,她也不是完全缝不起来,但距离完美差得还远:要么被里铺得不够匀;要么棉花摆得不够正;要么扎着手,流出血;要么针脚歪歪扭扭,这儿鼓起,那儿线断。
王姨能顺利入洞房,要感谢所有亲朋好友。她的被子是百家针缝完的。王姨的表姐扎完最后一针,咬掉线头时,不无忧虑地对王姨说:“你以后咋办?被子都不会缝,小家能过好吗?”
王姨烫的满头卷儿潇洒地甩一甩:“没事儿!这不,结婚来帮忙的都有十七八个女亲戚和同事吗?一个月换一次被子,大家轮着来帮忙,一年半就过去了……”
众人错愕之余,不由得大笑。
没想到,日后王姨真的付诸行动,我经常见到她叫来家做客的熟人帮她缝被子。说句实在话,王姨没有放弃过学习,别人缝被子,她端着小凳子跟在旁边,一招一式地学,但整整两年,她的技术没有任何进步,帮她布置新房的所有亲朋已经轮完一遍,有的不止一遍。
当我在为王姨发愁时,为削苹果皮加缝被子等生活中的细碎麻烦而感到恐惧长大时,忽如一夜春风来,被套全民普及了。
王姨一口气买了四床被套,洗干净后,在四楼阳台上用四根长竹竿搭成四条平行线将它们一一晾晒。她看被套的神情,如将军阅兵,如炊事班班长看养成的猪,充满迷恋,趾高气扬。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看到并经历了。
当我套被套时,我总感叹不必被针扎,不用血的洗礼,就能裹着蓬松的被子睡个好觉。正如,我操作各种削皮刀,对症下药、对果下刀时,开心,愉悦。
我靠扫地机器人、洗碗机解放了双手;靠按摩仪器解放了双肩;靠语音软件把语音转录成文字,存进文档,省去打草稿的时间;靠错题打印机帮孩子整理笔记;靠可视门铃,在千里之外监控家门口来过谁、快递有没有准时到;靠皮肤科日新月异的进步抗衰老。我对眼前的一切十分满意,庆幸我们能享受的生命的长度、宽度都是过去的人的几倍,他们不可想象,他们终日劳作的大部分事、所花的时间今天都被我们节省下来。生命长了,青春竟也延长了。
从医院回来两天后,我的脸结了大大小小的疤,又过了几天,一块又一块死皮剥落,斑随着疤掉下来,像芝麻离开烧饼,义无反顾。
感谢科技进步。感谢它们带给我的松弛感,目光所及的所有问题都能解决,此刻不能解决的,假以时日也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