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求太满,小满即是圆满

最好的旅行都在计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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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六月,我收到一个邀请,和一帮人去边疆某小城游玩。

这份邀请很突然,组团很突然。虽有日程表,行程却因天气、团员心情,随时被推翻,旅行变得多变、刺激、不安。

有人行前做了详细的攻略,此刻,攻略从“拼图”变成“乐高插件”,某个具体景区的特点、重点没变,但“整体造型”即安排和计划好的完全不一样。乐高嘛,随意组装,拼搭成型。

一天清晨,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今天是户外活动!穿上最轻便的鞋,做好防晒准备,戴上帽子和水,带你们出去走走!”组织者敲开所有人的房门,站在走廊里大声宣布。

“去哪儿?”所有人听命令,快速洗漱、擦防晒霜、戴帽子、换鞋、装水,大声回应。

“去了就知道了!”组织者摆摆手。

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不想说,是根本说不清楚。

所谓出去走走,不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随便溜达几圈,而是徒步旅行。

车驶入一条窄道,窄道尽头是一座山。到了山下,司机和车打道回府。

“下午,司机大哥会在李家村接我们!”组织者表示,“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他发给我们一人一根登山杖、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次性雨衣。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我都没意识到异常,和大伙儿有说有笑,在蜿蜒的山路上蹦蹦跳跳,雨衣被塞在双肩包里,登山杖别在包带上,更像个摆设。

又过了半小时,我发现不对劲儿。太阳当头照,气温越来越高,山那边还是座山,野花簇拥着我们,参天大树少说也有三百年树龄,山路盘着山路,小河弯套弯,没有车辆,只有当地人在骑马、放羊。

美,真美。

慌,真慌。

不会走到地老天荒吧?我忽然感到体力不支,取下挂在包带上的登山杖。

“还有多久?”我问。

“还有多远?”同行者A问。

“李家村是哪儿?”同行者B想起司机会在李家村等我们。

“再翻过六座山、蹚过五条河,就到了。”组织者一只手搭凉棚,另一只手拎着鞋,裤腿卷得老高,光脚踩在鹅卵石上,清澈的溪水正漫过他的、我们的小腿肚。

我们大吃一惊。

“这是一条绝佳的户外徒步路线,你们要珍惜!时间恰好,季节恰好,天气配合。如果早跟你们说要走这么长的路,谁会来?”组织者理直气壮,有理有据。

“报告队长,我真的走不动了,能让我先回去吗?”同行者C撑着她的登山杖,挣扎着问。她太天真了。

“现在,”组织者指指瓦蓝的天,过客一般飘来几片丝绵状的云,“除非有直升机来接你,否则你只能原路返回。你……能一个人翻过一座山、蹚过两条河回去吗?”

不能。同行者C及抱有类似想法的人全都闭嘴了。

默默执杖前行,每个人都在嘀咕“上当了”。

不知何时山间飘起小雨,树林中,雨滴穿过树叶缝隙,打着我们的面颊,一次性雨衣派上用场了。

雨再次落在我们身上时,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有人说,此情此景才深刻体会到苏东坡的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气氛轻快了。

我凝视周遭,草嫩绿,树干深绿,树梢墨绿,紫的、白的、粉红的、正红的野花绽开柔软的花瓣,冲我们露出娇嫩的花蕊,令人体会什么叫浓翠欲滴、什么叫芳香四溢。一阵风吹来,有些凉意。

风没有吹来更大的雨,我们所在位置的海拔比出发地高得多。

丝绵状的云在山顶,早连成一片,前一刻重云如铅,后一刻云海苍茫,太阳自苍茫中最亮的那一点破云而出。

不是春天,我却想起苏东坡那首词的后半部分:“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从未有过的审美体验,这是纯属意外的无心遇见。

既然知道七座山、七条河是今天徒步的极限,那就走吧,别啰唆,不抱怨。登山杖用着用着就熟练了,衣服湿了怕啥,一会儿就能晒干。

早上七点出发,到下午四点,最后一座山终于来到我们眼前。每两个人一组,互相搀扶,在长途跋涉中,都聊尽了各自的生活。

在我身后的那组拍下背影,我事后看照片时感慨,真真是天地间,人渺小成一个黑点。

原以为在李家村见到司机大哥,我们会哭出来,像电影《甲方乙方》中吃光全村的鸡蹲在村口等人接的大款。但大家只是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上车,在车上,几乎秒睡,梦乡黑甜。

醒来,下车,就是晚宴。

“怎么样?体验如何?”组织者言笑晏晏。

我忽然觉得,相较于那些做得一丝不苟的几点去、几点回、哪里有什么古迹、哪扇窗前最出片的旅行攻略,这场未经安排,如开盲盒似的徒步更令人印象深刻,过程中意外遇见的山河、风雨成为此行最值得记忆的点。

因为无心,所以开心。

我想起三幅相似的画面。

第一幅,在黄山歙县。出牌坊林立的景区后门,我一路闲逛,逛累了,便走进一家不知名的乡村小店,点几样菜,都是家常味道,并不惊艳。口渴的我问老板:“有水吗?最好是茶。”老板答:“没有好茶,只有自家茶树上、自家烹炒的绿茶。”稍后,他将茶端上来。满屋香,沁人心脾,呷一口,飘飘欲仙,浑然忘忧。我问:“这茶多少钱?”老板又答:“不知道该要什么价,免费喝,喜欢的话,带点走也行。”

那盏茶,我记了十多年。

第二幅,在深圳大梅沙海滩。有人骑着海摩托,掀起一片海浪。

“去不去?”“来不来?”第一句是旅伴问,第二句是租海摩托的小贩招揽生意。

“去!”我一时兴起,一跃而上。小贩搂住我的腰,控制着方向盘,海风扑面,海水扑打至腰间,天旋地转,那扑通扑通的心跳,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第三幅,在新疆巴音布鲁克。半夜,一场大醉后,我在酒店房间被“扑簌簌”的声响惊醒。我披衣而起,四处寻找“扑簌簌”的来源,遍寻不获,再仔细听,“扑簌簌”继续,仿佛来自窗外。我犹犹豫豫地推开窗,发现竟然下雪了。雪之大,压弯了树的枝条,雪从枝上成块滑落,擦着树叶,落在地上,“扑簌簌”。

那寒冷空气中雪花飘在鼻头的清冽触感,我一生都不会忘。

它们都未经安排,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精彩!”我冲组织者竖起大拇指。

“这条路是经典路线,绝对安全,我带着无数团队走过。许多人认为走不成,放弃走,可走过的人没有后悔的。你们不会觉得我事先不告知你们要翻七座山、蹚七条河这事儿唐突吧?”组织者开玩笑地说。

“不会。”我发自内心地表示。

在可控中有一些不可控,在整体安排妥当的状况下留一些白,做百分之八十五的计划,剩百分之十五随缘。把百分之十五用于遇见、撞见、感受、品茗,是最好的旅行,也是最好的人生吧。

毕竟,刻骨铭心的体验都来自计划中的计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