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求太满,小满即是圆满

食物是一种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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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不爱喝鸡汤。理由很简单,我爸有一次对着一锅鸡汤和我开玩笑:“看,锅里正煮着动物的尸体。”从此,我拒绝喝鸡汤,虽然在吾乡安徽合肥,喝鸡汤几乎是一种信仰。

合肥有一句土话叫“从肥东到肥西,好吃还是老母鸡”。肥东、肥西是合肥下属的两个县,在当地方言中,“西”和“鸡”被处理成“丝”和“资”。这一句在异乡就是老乡之间相认的信号。

为什么说喝鸡汤在吾乡是一种信仰呢?合肥人相信老母鸡汤包治百病。生病可以不吃药,但不能不喝鸡汤,喝一碗鸡汤对于合肥人来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

合家欢时,缺了鸡汤不成宴。请人吃饭,没有鸡汤,那只是一顿便饭。学子准备参加一场大考,家人不炖一只鸡,那就是不支持、不重视。新娘子回门,丈母娘没有用一锅鸡汤招待女儿、女婿,一定是对这桩婚事不够满意。

事实上,人在合肥,或家乡在合肥的,反正只要履历中和合肥沾点边儿的,老母鸡汤是写在基因里、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是情侣表现默契的模板,是母慈子孝的根本,是爱和体贴的象征,是合肥人的图腾。

在合肥,没有一碗老母鸡汤解决不了的烦恼,如果有,那就来一锅。从合肥走向全国的餐饮美食,除了臭鳜鱼,最成功、最风光的要数一家核心字眼有“鸡”的连锁中式快餐店。

但快餐毕竟是快餐,饲料鸡养殖快,从鸡蛋到小鸡,再到能下锅,速度不能和家养土鸡比;下锅后,炖煮快,更不及自家砂锅里几个小时煨出来的、只放盐、不掺杂任何杂质和其他配料的鸡汤实在。

合肥老母鸡汤的秘诀在于鸡土、鸡肥、鸡纯,什么都不放,只在出锅时扔点葱。

关于合肥老母鸡汤,我有两个经典段子。

在“动物尸体”事件后,我一度和鸡汤结下心结。有一年中秋,老家的亲戚来合肥,我妈备下家宴,老母鸡汤闪亮登场,在带转盘的圆桌上占据中心位。

桌上共有四个孩子。两个孩子吃鸡腿,两个孩子啃鸡爪,一人面前摆着一碗令人心花怒放的鸡汤。其他三个娃吃得干干净净,小嘴流油,手指喷香,我愣是一点没动。亲戚们诧异,我爸动了怒,他捏着我的耳朵,问:“你吃不吃?你吃不吃?”

小朋友的耳朵有多软?成年男子的手有多重?我爸事后说,他真的“只轻轻一捏,三成力气都没用上”。他的三成力气后,我的血一滴一滴自透着清晰毛细血管的耳后落到白皙颈部,染红了白色校服的左肩膀。我哭了,我妈气愤地踢了我爸一脚,连忙带着我去厂里卫生室找厂医。

厂医姓罗,他为我的左耳缝了九针。罗叔叔差点把我爸骂死。据说,我的耳朵离完整落下只差那么一毫毫。“一毫毫”是罗叔叔的形容词。

“你脑子是猪脑子,对孩子下手这么重?”

我爸被厂医骂得连头也不敢抬。他看着罗叔叔一针针为我把耳朵缝回脑袋边,再用纱布包扎好。

我戴着层层纱布造就的巨大耳套,被我爸小心地送去学校。

自然是迟到了。我推门进教室:“报告!”

“进来!”老师叫我进去。

老师问我:“你为什么迟到啊?”

我绷着脸答:“我耳朵被我爸拧坏了,去缝针了。”

我吸引了全班人的注意,我的耳朵更是成功让几十个小朋友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那时,动画片《黑猫警长》深入人心,一个小朋友带头喊着:“一只耳!”无数个小朋友拍着巴掌,接着喊:“一只耳!一只耳!”

我感到无地自容。

等“一只耳”的呼声渐消,老师又问:“你爸为啥要拧你耳朵呢?”

我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不喝老母鸡汤。”

这回,连老师都惊讶了:“老母鸡汤啊,你为什么不喝?”

教室不大,偏偏那天出现回声,是小朋友们发出的:“老母鸡汤啊,你为什么不喝?”“为什么不喝?”“不喝?”……

看,在吾乡小朋友们的心中,老母鸡汤也是神一般的存在,有人不爱喝,简直无法理解,是一种叛变!

说来好笑,我的固执恐怕是祖传的,只不过我的是显性遗传,父母的是隐性遗传。我差点失去的只是一只完整的耳朵,得到的却是无数碗的老母鸡汤。在撕裂的耳朵愈合期,我妈妈每天给我端上一碗汤,我爸爸带着歉意看着我喝:“流那么多血,要补补!”

啼笑皆非的是,他们忘了我的耳朵是为啥被拧。

愈合期整一个月,从缝针到拆线,我度过无法描述的痛苦时期。我原本对鸡汤无所谓,那个月,从被迫喝到主动爱上,到就好那一口,我忘记了“动物尸体”的形容。二十一天能养成一个习惯,我养成了。在这之后,每逢大事,我都要吃一整只鸡,从喝汤、吃肉到嗍骨头,连骨头渣都不浪费。

我经历过的最重要的考试,每一份复习题上,都有油花闪现。失恋时,为了体面,我没有“撕”过人,却撕开了一只鸡,连着眼泪咽进肚子里,和鸡汤一起。

等我离开家乡,到了北京,又去了上海,我在每个城市、每个长期驻扎的地儿都会主动结交菜市场有办法弄到土鸡的摊主,他们会在微信上及时通知我何时、有几只、产地是哪里。

对于合肥人来说,合肥周边产的鸡最好,次之是无论出身、只要是家养的土鸡,再次之是炖煮、不放杂料的烹饪出的鸡。

关于老母鸡汤,我的第二个段子发生在我生完孩子坐月子时。合肥人讲究坐月子要吃满十只鸡。我妈让我老家的二姨在我备孕时便开始养鸡。

随着预产期临近,我的二姨在老家忙起来,将整整二十一只鸡都处理干净,每只都历经烧水、烫毛、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的过程。它们被裹进一只只保鲜袋中,放入行李袋,用装了冰块的矿泉水瓶降温,分几次被我妈亲自运到北京。

我娃喝着鸡汁味的乳汁长大,等到能吃饭时,最爱的主食便是鸡汤面,他的一半基因显现了。

喝老母鸡汤终于也成了我的信仰。我发现,每个人都有他的食物信仰。

几天前,我发烧了,伴随胸闷、咳嗽、气短、浑身疼痛。我发烧,传染了全家,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体温平均38.5℃。每个人脸都红扑扑的,互相问:“要不要炖一只鸡?”

说炖就炖。

我从冰箱中取出家乡的土鸡。鸡大,十几斤重,我切了四分之一,扔进黑色砂锅。加水,用大火煮开,撇掉浮沫,加葱、姜、蒜,葱只去除根须,外表洗干净,没做更多处理,四五根团成团。转小火,炖煮两小时,满屋飘香。开盖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吃过退烧药了,但我坚信,没有这锅鸡汤,我是好不了的。

一人一碗鸡汤。

在自我治愈仪式前,我拍了图,发了微信朋友圈。

我的两个老乡第一时间发表评论:“我昨天就喝上了!”“能喝得下鸡汤,说明快好了,一定能好!”

我的另两个朋友不是老乡,也发表了评论。其中一个福建人说:“有生蚝,我生啥病都能好。”另一个西安人说:“同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必须来一碗羊肉泡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食物是一方人的信仰,是传承,是图腾,是心理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