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家在隐贤,隐贤是安徽寿县的一个小镇。传说,唐代有位大儒姓董,隐居于此,此地故名“隐贤”。“隐贤”之前的名字叫“百炉”,曹操曾在这儿练兵,支起火炉铸造兵器,“百”是虚数,形容极多。
几年前,一次闲聊中,我妈说,她还见过那些炉子。
我大惊:“古迹保护得这么好?”
我爸打断我妈的话:“你见的那些炉子不是曹操的,是后来人造的。”
我妈和我爸毕业于同一所小学——隐贤小学。我大舅和我爸同班。我爷爷是最早一批邮电工作者,他四处架电话线、建电话局,到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几年,我爸上小学那几年,他们在隐贤。
那几年,我奶奶把她妹妹嫁进隐贤一户姓张的人家,从此,他们即便离开,因为有我姨奶奶这门亲戚,也割不断和隐贤的联系。
我妈便是我姨奶奶托人说给我爸的。见了面,我爸才知道,我妈是同学的妹妹,小时候他还去我姥姥家偷过枣。
我妈是隐贤当地人。现在她回去,遇到老人,还有人喊她小名“大丫子”,更多的人喊她“梁继魁大闺女”——梁继魁是我姥爷。
我姥爷不识字,却是天生的商人。他从长工做起,在隐贤开了自己的爆竹厂、香厂。他脾气不好,当长工时,因为东家的饭菜中肉少而摔过筷子。当他成了小范围内的人生赢家,他常说,人有脾气才能成事,我妈因为脾气最暴躁,成为他六个儿女中最受宠的。
据我妈回忆,我姥爷开厂时,梁家过得最富足。
作为最受宠的女儿,“别人都想有一件的确良衬衫,而我有两件”,我妈自豪了四十年。
20世纪60年代末,我姥爷的爆竹厂、香厂彻底去除私有。历次运动,无不波及他。他坚信他有卷土重来再做生意那天,他的儿女可不信。家里最穷的时候,我妈和我大舅把一扇门卸了,去集市上卖,卖完,他俩才有学费上学。
只是乡里乡亲,做事情不会做绝,爆竹厂、香厂不再姓梁,我妈的职业生涯从爆竹厂做会计开始,我小舅也在香厂工作过。
20世纪70年代初,爆竹厂爆炸,死伤无数,是隐贤建镇以来最大的群体创伤事故。那天是节前加班赶制春节用的烟花爆竹,我妈最好的朋友被活活烧死。隐贤卫生所里,满目疮痍,伤残者倒在地上一片,嗷嗷叫成一片。
直到我上高中,我妈发烧说胡话,还念着那个朋友的名字。爆炸那晚,会计不用加班,我妈在几十里外的安丰镇看电影。一声巨响传来,她跑出去看,隐贤的半边天都是红的。
几乎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一辈子待在隐贤。
1979年,我妈嫁给我爸,离开了隐贤。
在此之前,我大舅招工去了寿县。
接着,我三姨也去了寿县,和我大舅做同事。
再接着,我小姨由我三叔介绍,嫁给我三叔的哥们儿,和我家几站地之隔,我们都在合肥。
同一时期,我小舅去了珠海,又在上海待了十年。
留在老家的只有我二姨,她负责照顾我姥姥。
我姥爷已于1980年1月8日去世。据说,当时我两个月大,我妈带着我从合肥赶回去见我姥爷最后一面。他看到我时,只能点头,说不出话。
我对我姥爷的全部印象都在姥姥家挂在墙上的遗像中,以及过年串亲戚时有人介绍我是“梁继魁家大外孙女”。
从1980年到2007年,我结婚前,每两年,我回隐贤过一次年。一方面,因为交通不便,隐贤与外界有三十里地不通车,进出隐贤全靠步行,从合肥出发,非一天一夜不能抵达。有一年下雪,地上全是冰,为了赶回去,我们遇到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另一方面,因为家里房子小,全家人聚齐,万万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地儿睡。于是,我妈六个兄弟姐妹排了班,轮着回老家。
老屋翻新前,轮到我家回,也没有我睡的床。还好,我有姨奶奶。无数个夜晚,我在姥姥家放完烟花,吃完饭,打完牌,由我爸陪着,穿过幽暗的小巷,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或泥,走到一扇两边都是砖墙的木门前。我爸握着圆形的门把拍拍门:“姨!姨!”须臾,便听见姨奶奶或姨爷爷穿着拖鞋“扑簌簌”小跑过来的脚步声。
除了姨奶奶家,我对隐贤的记忆还有许多长街。
隐贤和所有古镇一样,有大块青石条铺就的石板路,无数人无数年的脚步使每一块石板都没有棱角,石板两边的店铺均是板门,开门时要一块一块地卸,关门时要一块一块地合。
大河。河水泛黄,河面开阔。河对岸是另一个隐贤,叫西隐贤。
堤坝。大坝高三到五米,河与大坝间是绵软的沙滩。夏天,汛期来临,水能淹没大坝。我只在冬天去隐贤,那时潮水早就退了,在沙滩上还能捡到贝壳。
古庙。不知为何,除了常见的菩萨,古庙里还供着“泰山奶奶”碧霞元君,每次回隐贤,我必去抽签。
各种外号。镇南有个老赖,外号“橡皮脸”,顾名思义,他欠债不还,脸皮如橡皮。
各种传奇。比如,我姥姥的亲妹妹爱唱戏,20世纪60年代为了唱戏,抛夫弃女,离开隐贤,去淮南、六安唱。又比如,我一个远房表姨失恋后在附近另一座庙出家,为求收留,她站在庙中央,任瓢泼大雨浇淋全身。那时,乡镇高中生少,愿意出家的更少。几年后,因为学历高,表姨被寺庙送去佛学院培训,从此平步青云,现在在皖南一个佛教圣地主持一座尼姑庵。
各种灵异事件。我曾在一个绝没有风的下午在镇西一间绝对没有人的房子前驻足,门从里面关上。我二姨告诉我,可能是里面的人不想见到外人。“里面不是没有人吗?”我问。“吊死过一个。”我二姨说。
甘蔗,特别甜。
菜,尤其是乌菜,特别脆。
鸡蛋打出的蛋花都比城里的黄些。
咸菜,每家每桌摆出来的十碗中有八碗,咸到人的嘴发麻。
以上,大多由我姥姥告诉我。
我姥姥活着时爱吃麻花,喜欢听我说普通话,对一件东西最大价值的衡量是“怕要两百块吧?”。她常扎着一块蓝色头巾,穿同色对襟大褂,在门口坐着小板凳,和路过的每个人聊天。她给人起外号,惟妙惟肖,她常提起两个闺蜜——“话妈妈”和“四方奶奶”,“话妈妈”话太多,“四方奶奶”脸是方的。
隐贤的所有人所有故事都在我姥姥肚子里,她的世界只有隐贤。
我每次回去,我姥姥都欢天喜地;我每次走,她都要抹眼泪。
我姥姥走了,我二姨不用留在隐贤,她的孩子、我三姨的孩子都在合肥工作,我小舅也从上海搬到了合肥。我大舅在我姥姥之后去世,现在他们剩下的五个兄弟姐妹晚年竟都在合肥会师,住得很近,几乎在同一个小区。
他们不用再按一三五、二四六的出生顺序轮着回去过年。在我姥姥去世后一两年,他们只在清明时回隐贤上坟。一两年后,每个人都意识到“不对”,不是“对错”的“对”,是“对味儿”的“对”,他们决定,每年开车从合肥搬运年货回隐贤,过完年再走,一如过去那些年。
“不只是为了过年”,“肯定不是为了回隐贤”。我妈及她的兄弟姐妹都振振有词。
对于回隐贤过年,他们的理由如下——
小朋友们能放烟花。
菜好,蛋好,肉新鲜,多买点带回合肥。
能开四桌麻将。
能去庙里求签。表姨还在,去另一个庙能吃上好的素斋。
能坐船。
有沙滩。
有真正古老而非加工过的古街。
有能喊得出他们每个人小名的老邻居和亲戚。
院子大,可以拍全家福。
香厂还在。
…………
今天,他们在老屋吃饭,在大坝放烟花,在河边散步,在沙滩捡贝壳,在枣树旁拍照。
客厅墙上挂着我姥爷的像,还有我姥姥的。
添丁进口了,房间仍然不够住,我的表兄弟姐妹们晚上住宾馆,白天回老屋打麻将。
门头贴着横批,门板贴着对联,一年住一次的老屋像天天有人住。
年轻时,他们没有人想一辈子待在隐贤。现在,他们没有人像离开过隐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