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冈特街皮特·克劳利爵士的宅邸正为新的一天做准备时,罗登穿着两天没换的晚礼服,经过在擦洗台阶的受惊的女佣,走进了他哥哥的书房。简夫人已经起床,穿着晨衣在楼上育儿室指点孩子们梳洗打扮,并听他们在自己膝边念晨祷。每天早上,她和两个孩子都会私下事先做一次祷告,再参加由皮特爵士主持,全家都要出席的晨祷仪式。罗登坐在准男爵书房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蓝皮书、信件、有条有理的议案摘要、对称陈列的小册子、上锁的账簿、文件盒、案头公文箱,以及《圣经》《季度评论》《宫廷指南》,这一份份文件像是在列队等待长官的检阅。
那本家用布道书已摊开在书桌上,等着皮特爵士以其高明的眼光挑选一篇向众人讲解,这是他每个周日的习惯。一份有些潮湿的《观察家报》整齐折叠摆在布道书旁,供皮特爵士专用。只有他的贴身用人有机会先将它细读一遍,再把它放到主人桌上。那天清晨他把报纸送进主人书房前,读到了一篇惹眼的报道《冈特府的盛大晚宴》,里面列举了众多名流显贵的名字,他们都是受斯泰因侯爵之邀,到此地与亲王殿下会面。与女管家和她侄女在前者屋里喝早茶、吃热黄油面包的时候,他就此事对她们评论了几句,疑惑罗登·克劳利的钱从哪儿来,随后把报纸弄潮,重新折叠一次,让它显得像是刚送来,没人碰过的样子。
▲ 皮特爵士的学习座
可怜的罗登拿起报纸,想在哥哥到之前先读一读。可那些文字映入眼帘时,他脑子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读的是什么。报上有政府新闻和任免公告,这是皮特爵士作为公务人员必须研究的,不然他绝不会让任何周日出版的报纸进他家的门;有戏剧评论以及“吼叫的屠夫”和“塔特伯里的宝贝”为争夺一百镑而展开的拳击对决;还有冈特府的晚宴报道,其中对著名的词谜戏作了谨慎记述,并给予了高度赞扬——这所有内容,罗登都读得云里雾里,等着主人的到来。
书房那面黑色大理石钟尖厉地响了九下,皮特爵士准时到达。他仪容整洁、面目清爽,淡黄色脸上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稀疏的头发也认真梳过、上了油,身上穿的是灰色法兰绒晨衣,衣领挺括,领带也上过浆,他一边修剪指甲,一边威风凛凛地走下楼——诸位瞧,优雅的仪态,得体的举止,这是一位老派英国绅士的真正风范。看见可怜的罗登坐在书房,他吓了一跳。弟弟衣服皱巴巴的,两眼充血,一头乱发披落到脸上。他以为他喝醉了,刚结束完一整夜的狂欢。“天哪,罗登,”他一脸茫然,“一大早上来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家?”
“家,”罗登狂笑一声,“别害怕,皮特。我没喝醉。把门关上,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皮特关上门,走到桌前,坐在另一张扶手椅上——这是管家、代理人或者要商谈秘事的客人拜访准男爵时的专用座椅。皮特剪指甲剪得更卖力了。
“皮特,我完蛋了,”中校顿了顿又说,“我全完了。”
“我一直就说会是这个结局,”准男爵急躁地喊,干净的指甲有规律地敲打着,“我警告过你成百上千次了。我帮不了你了。我现在每一个先令都用上了。即便是简昨天晚上给你的一百镑,我也早已答应明早就还给律师。现在缺这笔钱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不是说我永远都不会帮你。但你要让我帮你把债给还清,倒不如叫我去还国债。你这么想真是疯了,完全疯了。你必须跟债主达成妥协才行。对家族来说当然是件丑事,但别人都是这么处理的。拉格兰德勋爵的儿子乔治·凯特利上周就上了法庭,经历大家所说的‘洗债’,现在债务给解除了。拉格兰德一个子儿都不愿意给他,而且——”
“我要的不是钱,”罗登打断道,“我不是为我的事来找你的。你不用管我遇到了什么事。”
“那是怎么了?”皮特多少松了口气。
“是我儿子,”罗登声音沙哑地说,“我想要你答应我,在我走了之后你会照顾他。你亲爱的好夫人总是很关心他,他对她的爱,超过了他对她……该死!听我说,皮特,克劳利小姐的遗产本来是要留给我的。我在长大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当一个次子的意识,反而一直受鼓励去挥霍钱财,整天无所事事。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在团里的表现就挺不错。关于那笔遗产,我是怎么被踢出局,又是谁得到了它,你是清楚的。”
“我为你作出的牺牲、提供的帮助都不少,你这样怪我不会有什么用,”皮特爵士说,“你当初结婚是你自己的选择,跟我无关。”
“那段婚姻已经结束了,”罗登说,“结束了。”他悲痛地说出了这句话,伴着一声呻吟,把他哥哥吓了一跳。
“上帝啊!她是死了吗?”皮特爵士带着真挚的怜悯惊慌地说。
“我希望是我自己死了,”罗登答,“要不是为了小罗登,我今天早上会直接割喉自杀——还要把那该死的恶棍给宰了。”
皮特爵士马上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罗登想要的是斯泰因勋爵的命。中校磕磕巴巴地向哥哥简单描述了事情的经过。“这一切都是那浑蛋跟她设计好的,”他说,“先让执达吏等在那儿,趁我一走出屋子就把我抓了。我写信跟她要钱的时候,她说她病了,要第二天才能接我。我到家之后,发现她穿金戴银地跟那恶棍单独待在一起。”接着他又仓促地把他跟斯泰因勋爵发生的冲突讲了一遍。他说这类性质的事情只有一种了结方式。一场决斗肯定免不了。见完哥哥后,他会为此作些必要的安排。“也许我会因此送命,”罗登哽咽地说,“而且孩子也没有母亲了,我只能把他托付给你和简,皮特。如果你能多关照他,我心里也有个安慰。”
哥哥听后大受感动,以少见的热忱握住了罗登的手。罗登摸了摸自己的两道浓眉。“谢谢你,哥哥,”他说,“我知道你的话是信得过的。”
“我会的,我以名誉担保。”准男爵说。两人无须多言,便达成了这个约定。
随后罗登从口袋里取出他在贝姬文件盒里发现的小钱包,又从里面拿出一沓本票。“这是六百镑,”他说,“你不知道我这么有钱吧。我希望你能把这钱给布里格斯,这是我们欠她的债。她对孩子很好。我一直为自己拿了那可怜老女人的钱感到羞愧。这里还有几张——我给自己留几镑就行——也会把其中一些给贝姬,让她过日子用。”他边说边从里面拿出几张递给哥哥,不过他的手在抖,一激动钱包就跌落在地,倒霉的贝姬最后获得的那一千镑也掉了出来。
皮特弯腰把它们捡起来,对罗登的富有感到惊讶。“那张别拿,”罗登说,“这一千镑的所有者,正是我想杀掉的人。”他想过,把子弹包在这张本票里,然后一枪毙了斯泰因,这是个绝妙的复仇方法。
两兄弟谈完话后,再次握了握手,随后道别。简夫人听说中校来了,凭女性的直觉感到大事不妙,便到隔壁的餐室等丈夫。餐室的门刚好是打开的,两兄弟从书房离开时,简夫人当然也走了过去。她向罗登伸出手,说欢迎他留下吃早饭,不过从他没刮胡子的憔悴面容和丈夫阴沉的脸色可以看出,一起就餐是不太可能的。罗登喃喃几句说他跟别人有约,用力握住嫂子伸出来的怯生生的小手。她恳求的眼睛在他脸上只看到了不幸,不过他一句话不说就走了。皮特爵士也没有向她多解释。两个孩子走上前去向父亲问好,他像往常般冷淡地吻了吻他们。母亲把他们拉到身边,各牵住他们一只手,三人一同跪下祈祷。用人们穿着制服或周日正装排成几列,坐在嘶嘶响的开水壶一侧;皮特爵士在水壶另一边,对大家念诵祷文。那天由于清晨的事,早饭上得很迟,大家坐下就餐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已经响起。简夫人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去不了教堂,其实在家里做祷告的时候,她的思绪也一直飘忽不定。
与此同时,罗登·克劳利从大冈特街匆匆离去,赶到冈特府,抓起那雕着蛇发女妖美杜莎脑袋的青铜门环把门敲响。门房走了出来,他穿着银红两色的马甲,长着一张森林之神西诺勒斯的紫脸,也被衣冠不整的中校吓了一跳,于是挡住大门,唯恐对方强行闯入。不过克劳利中校只拿出一张名片,特别叮嘱他要将它交给斯泰因勋爵,并注意名片上的地址,说下午一点之后,克劳利中校整天都会在圣詹姆斯街的摄政王俱乐部,不在家。那紫脸胖门房惊讶地看着他大步离去。穿着周日正装早早外出的人们、慈善学校脸蛋儿发亮的男孩、懒洋洋倚在门口的蔬果商贩,还有因教堂礼拜开始必须暂停营业而关上百叶窗的酒馆老板——个个看见罗登的模样都吃了一惊。他在街车站等车时,那里的人们在一旁拿他开玩笑。他告诉车夫他要去骑士桥军营。
到那地方时,教堂所有钟声都敲响了。如果他望向窗外,也许会看见他的老相识艾米丽亚正从布朗普顿走到拉塞尔广场。学生们正排着队往教堂走去,郊区亮闪闪的人行道和车厢外的马路上挤满了周日出来玩耍的人们。不过心事重重的中校注意不到这些景象,到了骑士桥,他马上往他的老朋友和战友麦克默多上尉的屋里走去,并欣慰地发现他就在军营。
麦克默多上尉是个参加过滑铁卢战役的老军官,在他的团里很受欢迎,只是因为没钱,才未能晋升到更高一级。罗登来找他时,他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享受上午的时光。昨晚勋爵阁下乔治·辛克巴斯上尉在布朗普顿广场的家里设宴,邀请了团里一些年轻人和芭蕾舞团不少姑娘一起放纵狂欢,老麦克也参加了。他跟一屋子不同年龄和地位的人都混得很熟,与将军、狗迷、歌剧院舞女、拳击手等各类人群的关系也不错,总之累了一晚上,今天碰巧不值班,所以躺在**休息。
他房间四周挂满了拳击、狩猎和舞蹈的画像,这些都是战友们退役离团,打算娶妻生子安心生活前送给他的。现在他已经五十岁,在军队里度过了二十四年,他的住所也就成了一个奇特的博物馆。他是英国名列前茅的神枪手,与他这种胖体形的人相较,也是个顶级的骑手。事实上,中校还在部队里的时候,跟他一直是敌对关系。这些暂不提,总之麦克默多上尉正躺在**阅读《贝尔生活画报》里一则关于前文提到的“塔特伯里的宝贝”和“吼叫的屠夫”那场拳击赛的报道。他是位值得尊敬的军人,易怒,差不多剃光的白发小脑袋上戴着丝绸睡帽,脸和鼻子通红,还留着染过色的大八字胡。
当罗登告诉上尉他需要帮助时,上尉马上就明白了他要的是什么。事实上,他为自己的朋友办过几十次这样的事了,每次都办得谨慎得体。已故的总司令为此很敬重麦克默多上尉[1],大家遇上什么困难,都来找他帮忙。
“怎么了,克劳利,我的孩子?”老军人说,“又是赌钱闹的?跟上次打死马克上尉一样?”
“这回是——是因为我太太。”克劳利垂下眼睛,脸色发红。
上尉吹了声口哨。“我就总说她会把你给甩了吧。”他道。事实上,克劳利的战友和见过瑞贝卡的人都觉得她人品不行,在团里和俱乐部就曾关于克劳利中校的未来打过几次赌。不过看见罗登听到这话时的凶狠神色,麦克默多上尉觉得还是不宜再说下去。
“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吗,老朋友?”上尉声音庄重地继续道,“会不会只是你的猜测,还是——还是有什么证据?有信件吗?你能把这事压着不说吗?要是可以办到的话,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去声张。”不过上尉心里想的却是——“天哪,莫不是你今天才看出她的不好来?”他想起了大家在军营食堂上百次的对话,克劳利太太早就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
“这是唯一的办法,”罗登答,“我和那人只能留一个在世间,麦克,你明白吗?他们把我支开了——我在路上被捕——然后发现他们在一起。我骂他是个骗子,是胆小鬼,我把他打倒在地,揍了他一顿。”
“揍得好,”麦克默多上尉说,“是谁呀?”
罗登说是斯泰因勋爵。
“老天爷!是个侯爵呀!他们说他——不是,他们说你——”
“你什么意思?”罗登吼道,“以前是不是有人怀疑过我太太,但你没告诉我?”
“谁不爱瞎说上几句,老朋友,”对方答,“我把那些蠢货信口胡诌的话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你也太不够朋友了!”罗登大受打击,双手捂住脸,情绪一时崩不住了,对面那坚韧不拔的老军人看见他这模样,也不禁心酸起来。“坚强点,孩子,”他说,“不管是个什么爵,我们都一枪毙了他,去他的。至于女人,她们都这德行。”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罗登口齿不清地说,“该死,我就像个听差那样跟在她身边。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她。我现在身无分文,就是因为当初娶了她。天哪,先生,为了给她买她想要的东西,我把自己的表都拿去变卖了。她自己私底下一直有钱花,可我进了拘留所,她却不肯花一百镑把我赎出来。”随后他开始气势汹汹却又语无伦次地把事情的经过讲给麦克默多听,他的顾问还是第一次见他激动成这样。最后麦克默多上尉抓住其中几个不大明晰的点,说道:“她说自己是清白的,也许还真没错。斯泰因之前不也经常跟她单独待在家里吗?”
“也许有这个可能,”罗登伤心地说,“但你瞧这个玩意儿,看上去就不那么清白了吧。”说着,他掏出在贝姬钱包里发现的一千镑给上尉看,“这就是他给她的钱,麦克,可她一直不告诉我。她手头攥着这钱,却不肯在我被拘留的时候救我出去。”上尉不得不承认私藏这笔钱确实是很丑陋的行为。
两人谈话间隙,罗登派麦克默多上尉的一名听差到科尔松街去,吩咐那里的用人收拾一包衣服出来,中校急用。听差走后,罗登和他的助手麦克默多上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阅一本起了大作用的《约翰逊词典》,终于把一封信写了出来,由麦克默多交给斯泰因勋爵。信中说,麦克默多上尉有幸代表罗登·克劳利中校拜访斯泰因勋爵,受中校委托,他将负责安排两人会面,他相信勋爵大人必然有此意。早上发生的事已使这一切不可避免。麦克默多上尉格外恭敬地恳求斯泰因勋爵指定一位朋友与他(麦克默多上尉本人)进行沟通,并希望会面越早进行越好。
附言里,上尉说他有一张大额本票在手,克劳利中校认为它很有可能属于斯泰因侯爵,所以希望尽早代中校把它交还原主。
信写完后,上尉的听差也从科尔松街克劳利中校家回来了,不过手里没拿包裹行李,样子古怪又茫然。
“他们不肯把衣服给我,”听差说,“屋里正大闹,东西乱七八糟。房东来把房子收回了。所有用人都在客厅里喝酒。他们说您拿了家里的贵重餐具跑了,中校。”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其中一个用人已经走掉了。还有一个叫辛普森的,他喝了个大醉,吵吵嚷嚷地说要是他的工钱不到位,家里任何一样东西都别想拿走。”
中校家里居然发生了一场小革命,两人吃了一惊,不过这事却让那伤感的对话多了几分乐趣。两位军官想到罗登的狼狈处境,一起大笑起来。
“幸好小罗登不在家,”罗登咬着指甲说,“麦克,你还记得他在马术学校时的样子吧?有一次他还稳稳骑在一匹尥蹶子的马背上,真厉害!你说是吧?”
“当然,老朋友。”好心肠的上尉道。
这个时候,小罗登正跟其他四十九个穿长袍的孩子一起,坐在白衣修士学校的小教堂里做礼拜。不过他脑子里想的不是布道的内容,而是下周六他回家的时候,父亲肯定会给他点零花钱,也许还会带他去看戏。
“我那孩子真棒,”做父亲的心里仍在想着儿子,“是这样,麦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要是我倒下了——我希望你能去——去看看他,你知道吧,跟他说我很爱他,诸如此类的话。还有——该死——老伙计,把这副金袖扣给他,这是我仅有的财物了。”他用一双乌黑的手捂住脸,泪水滚落,留下一道道白痕。麦克默多先生也摘下丝绸睡帽,搓搓自己的眼睛。
“下去吩咐一声,做早饭,”他振作起来大声地对手下人说,“你想吃什么,克劳利?要不就辣腰子再来条鲱鱼吧?还有,克雷,给中校准备几件衣服。我和你的尺寸从来都差不多,是吧罗登,我的朋友?现在咱俩骑马谁也不能像刚进部队时那么潇洒了。”说完,麦克默多让中校在那儿更衣,自己转身面对墙壁,重新读起那本《贝尔生活画报》来。朋友梳洗完毕之后,他也开始梳洗。
由于晚些要见一位勋爵,麦克默多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八字胡被他抹了蜡之后亮闪闪的,再套上一条紧领带和一件整洁的浅黄色马甲,跟在克劳利后头进食堂时,所有在那里吃早饭的年轻军官都对他交口称赞,还问是不是今天他要举办婚礼了。
[1] 指约克公爵弗雷德里克·奥古斯塔斯(1763—1827),乔治三世国王的次子,英国陆军总司令。1789年,他曾与侮辱他的查尔斯·伦诺克斯上校决斗。麦克默多上尉为大家办的事,就是指沟通决斗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