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30 雨夜送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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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逐渐变得微弱昏暗,他们沿着平坦大道,横穿草场,一路直行,草场宽广,在茫茫的灰白暮色里向外延展数英里,一直延伸到艾格顿荒原上幽暗陡峭的山坡脚下。坡顶上,长满了冷杉,一簇一簇,一片一片,树梢尖尖,形似锯齿,高低错落,看上去就像建有城垛的塔楼,高耸在黑漆漆的迷幻魔堡之上。

他俩偎依而坐,彼此沉浸在这份相依相伴之中,良久,沉默不语,只听见身后大铁罐里,牛奶来回晃**的咣叽声。篱路幽僻安静、人迹罕至,两旁树上的榛果,累累挂满枝头,只等着从果壳里自然脱落;一大串一大串的黑莓,压弯了枝条;克莱尔时不时挥起长鞭,缠住一大串,摘了,送予身旁心上人。

不久,沉闷的天空飘落几颗雨点儿,作为先锋,以示雨意浓厚,大雨将至。白天停滞不动的空气,此时也泛起阵阵微风,轻抚面颊。河流与湖泊原本平静安详,晃晃闪烁,亮如水银,如今光泽已慢慢消失;微风吹皱阔大如镜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仿佛晦暗无光的铅皮一般。此刻苔丝满怀心思,怔怔出神,对周边景物视而不见。她的脸本来柔嫩,颜色如浅浅的天然玫瑰,而夏秋太阳的照晒,给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褐,现在雨滴打湿脸庞,颜色又加深了几许;挤奶时,她常将头依靠在牛腹部,头发受到挤压,松散蓬乱,从白色帽檐里披散下来,雨水一淋,又黏又湿,一绺一绺看起来比海草强不了多少。

“我本不该来的。”她望着天空,低声说。

“下雨了,真对不起,”他说,“不过有你在身边,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雨丝纷飞,雨帘如织,远处的艾格顿荒原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天色更加昏暗,路上又有些栅栏门拦路,安全起见,他们赶着车一步一步,缓慢行进。风,冷飕飕;雨,凉森森。

“你光着肩膀,露着胳膊,我真担心你着凉。”他说,“再向我靠紧一点儿,这样雨水就不会淋得太厉害了。我想,天下雨,也许是在帮我;要不然,我就会更加觉得对不起你了。”

她默默地向他靠得更紧了一些,他就把平时盖在奶罐上遮太阳的一大块帆布拉过来,将他俩裹了起来。此时克莱尔双手都腾不出空来,苔丝只得两手揪着帆布,以免从他俩身上滑落。

“现在好啦。啊——还是不行!雨水都灌进我脖子里去了,你脖子里一定更多。这样好多了。你的双臂就像被雨水打湿的大理石,苔丝,在帆布上擦一擦吧。好啦,只要你坐着不动,一滴雨也淋不着你啦。啊,亲爱的——我的那个问题——那个长期拖而未决的问题,你现在考虑得怎么样啦?”

少顷无语,马蹄踏在湿滑地面的啪叽声,以及牛奶在身后铁罐里晃**的咣叽声,算作是对他的回答。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

“记得。”她回答说。

“回家前你得答复我啊!”

“好吧。”

后来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驱车继续前行。远处,查理王朝时期的一座庄园宅邸,顶着苍穹,耸立在眼前,残垣断壁尽现于茫茫夜色之中;马车缓慢前行,从宅邸旁边经过,很快便将其抛在身后了。

“那座庄园,”为了打发时间,哄她开心,他说,“是一个十分有韵致的古迹——诺曼时期有一个古老的德伯维尔世家,以前在本郡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旺族,府邸庄园有好几处,这就是其中之一。每由此经过,必得想起他们来。一个曾经声名显赫的家族,纵然当时凶狠残暴,飞扬跋扈,盘剥百姓,可一下子衰败灭绝了,也不觉叫人悲伤感叹。”

“是。”苔丝说。

一片苍茫无尽的夜色之中,一点微弱的灯光看似就在眼前,他们朝着那一点儿灯光,缓缓前行。白天,那里间或升腾起一道白色的蒸气,映衬着墨绿色的山峦草场,间歇往来于这片幽僻隐逸的世外山谷与现代生活之间。现代生活每天都有三四次,把他的蒸气触角延伸到这片与世隔绝的世界,触碰一下本土的生活,然后又快速缩回触角,仿佛与当地性情不投、格格不入似的。

他们终于走到了那微弱的亮光跟前,那是一个小火车站里的一盏油灯,灯光昏暗,黑烟缭绕;这尘世的一点儿昏黄油灯,与天宫的璀璨繁星相比,自是渺小可怜,然而它对泰波塞斯奶牛场和那儿的男男女女来说,却比天上任何一颗明星都璀璨得多。装着新鲜牛奶的大罐,都在雨中卸下了马车,苔丝就在邻近一棵冬青树下,临时将就着避了避雨。

接着传来火车的呜呜声,紧跟着便悄无声息地停在湿漉漉的铁轨上了。一罐一罐的牛奶急匆匆地装进了车厢。火车头上的灯闪了一下,照在了苔丝·德伯菲尔德身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大冬青树下。只见不谙世事的她光着两条胳膊,满头满脸全是雨水,像只一时受困、老老实实趴着不动的豹子一样。身上那件印花布裙,一塌糊涂,也说不出是什么年代,什么款式的了;棉布帽子也耷拉在额头上,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与蒸汽机的曲轴和轮子一对照,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新奇异样的情形了。

她上了车,与情人相伴而坐,她天性**热烈,而此时却又是那么沉默温顺。他们又用车上的帆布蒙上头,盖上脸,将自己裹了起来,转身扎进浓密深沉的夜色之中,往回赶了。苔丝生性敏感,刚才与物质文明的旋涡碰触了几分钟,这偶然的邂逅却在她心里流连不去了。

“明天早晨伦敦人吃早饭时,就能喝这些奶了,是不是?”她问,“他们都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是不是?”

“不错——我想他们明天就可以喝到这些奶了。不过他们喝的牛奶和我们送的有所不同。他们喝的,牛奶含量已经降低了,免得喝了上头。”

“他们都是高贵的绅士、贵妇、外国大使、百夫长、太太小姐、女商人,还有从未见过奶牛的小娃娃,是不是?”

“哦,是的,也许是的,尤其是百夫长。”

“他们根本不知道咱俩,也不知道奶是从哪儿来的,他们也想不到,今夜咱俩赶着车,顶风冒雨,穿过荒野,走了这么远的路,才把牛奶送到车站,好让他们明天早晨喝上牛奶,这些他们都一概不知,是不是?”

“今晚咱们赶车出来,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些娇贵的伦敦人;咱们出来也有点儿是为我们自己——为了那个让人焦虑的问题,我想,亲爱的苔丝,在这个问题上,你总该让我放心了吧。好啦,请允许我这样说,你知道,你已经属于我了;我是说你的心。是不是这样?”

“这点你和我一样清楚。一点儿没错——是!”

“既然心都是我的了,那为什么还不答应嫁给我呢?”

“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你啊——为了一个问题,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我能够理解为,这完全是为了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我事业的方便吗?”

“啊,是,是为了你的幸福和事业上的方便。但是我来这儿以前的生活——我想——”

“好啦,本来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和事业的方便才向你求婚的。假使我在英国或者在殖民地拥有一个大农场,你来做我的妻子,那就极其有用,价值无限了,比娶一个出身于最高贵门户的千金小姐都好得多。所以请你——请你,亲爱的苔丝,你一定要摒弃那种想法,以为嫁给我会妨碍了我。”

“但是我的过去。我要让你知道我的过去——你一定要让我告诉你——你要是知道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

“既是你想说,那你就说吧,最亲爱的。那一定是段珍贵的历史。一定是说,我于某年某月某日出生在哪里哪里,等等——”

“我生在马泺村,”借用他的字眼,顺着他的话茬,她说道,那几个字本是随便说来,权作一乐,“长在马泺村。读书到六年级,就辍学回家了。他们都说我有天分,将来要当个好教员,但是我的家里出了点儿麻烦,我的父亲不太勤快,又喜欢喝点儿酒。”

“好啦,好啦。可怜的孩子!这有什么新奇啊!”他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搂得更紧了。

“后来……家里又发生了些非同寻常的事……与我……我——”

苔丝的呼吸急促起来。

“好啦,最亲爱的。这都没关系啊!”

“我……我……不姓德伯菲尔德,而是姓德伯维尔……和咱们刚才走过去的那座老房子当年的主人是一家。而现在……都衰败没落了。”

“姓德伯维尔!——真的吗?这就是你所说的麻烦事吗,亲爱的苔丝?”

“是。”她回答得有气无力、含糊其词。

“好啦——我知道了这个,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爱你了呢?”

“我听奶牛场主说,你痛恨古老世家。”

他仰天大笑。

“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确厌恶‘血统高于一切’的贵族原则,也的确认为,我们唯一尊重的优良血统,是精神层面的,仅指那些智慧英明、品德高尚之人,这与祖先的血统毫无关系。不过,我对你说的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兴趣!难道你对自己这个显赫的家世不感兴趣吗?”

“不。我倒觉得悲伤凄惨——尤其是来到这儿,听人说,这远近的许多山林田地,过去都是我们家的,可现在。不过,有些山林田地属于莱蒂家,有些属于玛丽安家,这么一想,我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不错——子孙如今在这儿辛苦耕作当佃户,祖宗当年可是坐拥良田为地主,这种情况多得令人吃惊。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某一派的政治家不利用这种情形;不过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呢……还有,为什么我原来就没看出来,你的姓与德伯维尔很像,也没去查考追踪这有可能是后天的讹传而致。原来你就是因为这才焦虑不安的啊!”

她没有把真情说出来。最后一刻,她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她担心,他会埋怨她没早告诉他,自我保护的本能远远胜出了坦诚告白的决心。

“当然,”毫不知情的克莱尔继续说,“我倒是很乐意接受,你的祖先,完全是那长期受苦、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百姓,而不是自私自利、鱼肉人民的少数贵族。可是我爱你,苔丝(他边说边笑),所以我也学坏了,也变得自私了。出于你的缘故,我也喜欢起你的世家出身。世俗社会,本就势利,无可救药;我要按照打算,先把你教成一位博学多才的女子,然后再做我的妻子。到那时,你德伯维尔世家的身份,一定会让人家对你另眼相看。我的母亲,可怜的人,也会因此而更加看重你了。苔丝,从今天起,你应该把你的姓改过来,改成德伯维尔。”

“我还是用我原来的好。”

“你一定要改过来,最亲爱的!哎呀,有许多家财万贯的暴发户,要是能够用上这个姓,都得高兴得跳起来呢!顺便告诉你,有一个浑蛋玩意儿就冒用了这个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听说的来着?——哦,是在猎苑附近。哦,我曾经给你说过,他就是侮辱我父亲的那个家伙。真是无巧不成书!”

“安吉儿,我想我还是不要那个姓的好!我怕那个姓不吉利!”

她说话间有几分激动。

“好啦,苔瑞莎·德伯维尔小姐,你嫁给我,就跟着我姓,你的也就用不着啦!现在秘密已经说出,忧虑也已随之消散,你就不能再拒绝我了吧?”

“如果娶我做妻子,就一定能够让你幸福,要是你觉得非要娶我不可的话,非常非常想——”

“我当然非常非常想,最亲爱的!”

“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非我不娶,离了我就活不下去,不管我有什么过失,都要娶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答应你。”

“你答应了,你已经亲口答应我了,我听见了!你永远永远是我的了!”他紧紧地拥抱她,吻她。

“是!”

话音未落,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呜呜咽咽,哭得肝肠寸断。苔丝绝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姑娘,可现在却哭得他莫名其妙、困惑不解。

“你为什么要哭呢,最亲爱的?”

“我也说不清楚——根本说不清!——一想到是你的人了,能够让你幸福,我真是太高兴了!”

“但是你哭成这样,也不大像是高兴得啊,我的苔丝!”

“我的意思是——我哭是因为我自食其言!我说过我至死不嫁的!”

“可是,如果你爱我,你愿意让我做你的丈夫吗?”

“愿意,愿意,愿意!不过,啊,我有时候就在想,要是我没出生就好了!”

“啊,我亲爱的苔丝,我知道你这会儿兴奋激动,又少不更事,要不然,你说这话,我真不敢恭维了。你要是真喜欢我,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你喜欢我吗?我希望你能用某种方式证明给我看。”

“要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还能怎样证明?”她大声说,一脸的柔情蜜意,“这样会不会更能证明?”

说着,她紧紧搂着克莱尔的脖子,克莱尔也就第一次尝到,一个感情热烈的女人,用全部身心、全部痴情去爱恋的女人,那张柔唇到底是怎样一番滋味。

“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她满脸通红,擦着眼泪问道。

“信了。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怀疑过——从来没有!”

他们信马由缰,在一片幽暗中前行,两人用那张帆布,紧紧地裹了身子,缩在里面,任凭雨打风吹。她已经答应他了。其实她一开始就答应他,或许也一样。一切生灵皆有“寻求快乐的本性”,万物之灵也难以逃脱,任由其支配,就像无助的海草,要经受浪潮的冲刷,这种力量可不是灯下冥思,苦心孤诣之空洞道德文章所能左右得了的。

“我要写信告诉我母亲,”她说,“你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亲爱的孩子。在我面前,苔丝,你真是个孩子,这个时候给你母亲写信,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要是反对,就大错特错了,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岂不是个小孩子。你母亲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马泺村。在布蕾克摩山谷那一边。”

“哦,那么说,今年夏天之前我就见过你了——”

“是,是在草地上跳舞时见的,不过那次你可没跟我跳。啊,希望那不是一个不吉利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