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八十八次晤談(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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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遲到了一會兒。他坐下來,望著K太太,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顆鬆果,並且說這是他今天揀到的第一顆,他覺得它可能有助於晤談,所以就帶過來。他顯然很希望K太太稱讚這顆鬆果的形狀,並且把它用在分析上。他再從口袋裏拿出一株罌粟放在鬆果旁,接著又拿來嚐了一小口,說它有毒,然後就把罌粟和鬆果都丟到一邊……這時發生一段小插曲,有位男子來查電表,男子在廚房的時候,理查小聲地說:“他是闖入的爸爸。”不過,他對這個幹擾的反應比較不像先前有人來修窗戶時那樣具有被害性質(第五十四次晤談)。然而,那位男子離開後,他立刻要K太太幫他把房間變暗。他打開電燈與暖爐,然後說覺得在這裏很舒服,而他也顯得相當開心。

K太太詮釋說,拉下窗簾並且開燈,一方麵是不讓入侵者進來,一方麵也是不想看到討厭的雨。(當時外麵正下著傾盆大雨。)她也詮釋說,理查希望盡可能協助分析,所以才會帶鬆果和罌粟來。鬆果代表他的性器官,而他希望K太太稱讚鬆果的形狀。她也解釋有毒的罌粟代表被吞食的爸爸性器官,也就是可口但是有毒的龍蝦,以及上次訪談中出現的內在“秘密武器”。他覺得這個內化的爸爸性器官已經和他自己的性器官混在一起。他想把它吐出來,並且用自己那個比較無害的小陰莖滿足自己。然而,他似乎覺得無法分開兩者,所以就把罌粟和鬆果一起丟掉(注記Ⅰ)。

理查看著地圖談了一下戰爭的情況。他很擔心俄國,但是希望他們可以堅守陣線。兩方似乎就要展開一場冬季戰役。他拿著鉛筆在地圖上指出戰役的路線,從英倫三島經過地中海到埃及的亞曆山大。他是個商人(這時他裝出船的聲音),攜帶的商品包括食物、彈藥和槍。他用鉛筆在海上劃下記號(晤談最後他又把這些記號擦掉),並且說自己在掃雷。他還說可惜他不能經由黑海到俄國,因為法國人已經在海中放置水雷。之前的盟軍現在竟然和我們敵對,想起來就覺得恐怖。

K太太詮釋,清除水雷這個動作代表清除K太太和母親內在的危險性器官與“大號”,這些都是爸爸和他這個邪惡聯盟放進去的。把那些壞性器官清掉以後,他就可以把他的好性器官放到她們體內,也就是商人所攜帶的商品。他的好性器官要用來生小孩並且保護K太太和母親,以免她們被壞父親傷害,所以他才會攜帶彈藥。

理查開始畫圖,他畫了一幅地圖,然後畫上前往亞曆山大的那位商人以及敵船的動向。畫完圖後,理查陷入沉思。他說他一直在思考繼續接受分析的事,也再次問道,要是K太太在倫敦遭到空襲時不幸死去,有沒有人能繼續幫他分析。(從他說話的方式可以看出他用比較成熟、理性的方式處理這個問題。)他說他就是因為這樣才想去倫敦。媽媽有寫一封信給K太太對吧?他在桌上看過那封信。她寫了什麽?(他的好奇心不像之前那麽強烈。)

K太太說對,她的確有收到媽媽寫來的信。媽媽談到安排他接受教育的事,就跟她們先前的交談一樣。

理查說,媽媽安排他每天上兩小時的課,還好不用再上其他的課,他也提到音樂課。(他母親很懷疑他是否會想上音樂課。隻要是那兩小時以外的課程,包括法文課等等,他一概拒絕。)

K太太問他想不想上音樂課。

理查回答,他或許會想上,可是他已經很久沒上了。

K太太提醒說,在最近某一次晤談中,鋼琴代表她和媽媽的內在,而那次晤談過後,他的恐懼似乎減輕許多。他不再害怕那些死去的小孩(蒼蠅),而更加相信小孩是活著的(以優美的音樂為代表);還有他可能也不再那麽害怕那麵嚇人的英國國旗(代表爸爸的章魚性器官在他麵前跳出來)。

理查又陷入沉思。他說他真的什麽事也不想做,他覺得最好玩的事就是什麽事都不做。可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起來非常哀傷,隻是裝作很開心的樣子。停頓好一陣子之後,他把心中考慮已久的決定告訴K太太。他說他想去倫敦,然後和K太太繼續進行分析。他也很想看看倫敦,但那不重要,重點是要讓分析“工作”持續下去。不這麽做的話,他怕他沒有辦法“保持”他現在的狀況。他覺得這件事對他相當重要,所以甘願冒著被轟炸的風險。K太太不會住在倫敦市中心吧?他不能跟她一起住嗎?或者她能不能幫他安排住的地方呢?她可以寫封信給媽媽,支持他的想法嗎?他覺得要是他自己跟媽媽說,她一定不會同意,可是她會聽K太太的。畢竟,如果俄國可以抵擋德國的話,情況就不會這麽危險,而照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們應該可以撐得住(注記Ⅱ)。

K太太問理查有沒有想到這樣必須離開母親好一段時間,還有他會覺得多麽孤單和想家。

理查回答說,他覺得如果K太太能夠幫他分析,他就可以忍受這些。他不想等到戰爭結束。要是K太太被轟炸或死亡的話,他應該還是可以跟她推薦的分析師繼續進行分析,對吧?如果爸爸複原的速度跟現在一樣快的話,或許媽媽也可以跟她一起去。K太太會幫他嗎?她能不能答應他一定會幫忙呢?

K太太回答說,此刻她真的不能建議他母親做這樣的安排。她很明確地告訴他母親,他的分析應該要盡快繼續下去,但現在他不應該去倫敦,這樣太冒險了。K太太問理查,剛剛他說怕自己“無法維持”現在的情況時,他害怕的是什麽?

理查說,他沒有辦法解釋那是什麽意思,但他知道自己有得到一些他害怕失去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比一開始分析的時候好很多,也列舉出一些收獲:他不再那麽憂慮、比較不怕小孩子,而且準備好要上課等等。

K太太同意這些確實是他想保有的收獲,但也解釋說,除了這些進步之外,他也是指自己現在比較有安全感,因為他覺得他自己內在有好媽媽和淺藍色媽媽;淺藍色媽媽目前以K太太為代表。在理查心中,K太太會保護他,幫他對抗他內在那些受傷的壞小孩,以及壞爸爸的性器官。好媽媽也會幫他控製他的恨意與嫉妒;如果他在這些情緒的驅使之下摧毀壞媽媽,就會把好媽媽連同他自己一並摧毀。他怕分析一旦停下來,他就會失去好媽媽。K太太也問理查是什麽時候決定要去倫敦的。

理查回答說,這件事他想了很久,但無法下定決心。

K太太說,他以前沒這麽直接地提過這些想法。【這些想法在他的素材中顯而易見。譬如說,他在遊戲中會跟K太太一起坐火車去倫敦,還有代表他自己的電車也曾載著K太太去倫敦。

理查回答說,他喜歡把事情想清楚之後再說出來。他想確定這些話說出口後不會傷人。他也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像洪水般湧出,而不要隻是涓涓細流。對話過程中,他一直看著地圖,也談到基輔市(Kiev)被包圍之後,也跟勇敢的小多布魯克(Tobruk)一樣死守陣線。【多布魯克(Tobruk),利比亞北部的海港,為二次大戰的重要戰場之一。——譯注

K太太詮釋,這代表他雖然隻是個孩子,但還是會在倫敦保護K太太,並且對抗力量強大的希特勒,這也是他想和K太太一起去倫敦的理由之一。分析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就說過他會誓死保護媽媽,不讓她受到流浪漢代表的希特勒爸爸傷害。

這次晤談時,理查幾乎不太注意外麵經過的路人,整體來說,他的被害焦慮已經減輕了。即使在K太太表示她現在不讚成理查去倫敦之後,他縱使感到失望,也似乎沒有被害感。由此可推斷,在這次晤談中他決心要與K太太共患難,也想保護她,讓她活下去,也讓分析持續下去——代表擁有好媽媽,而這樣的決心抵消並且減輕了內、外在的被害恐懼。他所做的決定也隱含著具有生育能力的意義,就像那位商人為所攜帶商品(意指小孩)冒極大的風險。

第八十八次晤談注記:

Ⅰ.理查覺得自己的性器官與內化的父親陰莖混淆在一起,因而開始想擺脫它,而這就是邁向獨立人格很重要的一步。這也意味著他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脫離內化父親(以及母親)的影響;他覺得內化父母是壞的,或者認為他們會宰製自己。好客體若是控製或要求過度,也會變壞、變得具有迫害性,而這時,擺脫這些變壞的好客體之需求就會油然而生。我在《兒童精神分析》(第十二章)裏曾指出,陰莖在男性心中即代表自我。至於好客體如果被視為想控製或要求過度,就會變得具有迫害性這一點,我在《論躁鬱狀態的心理成因》一文中也已闡述過。

Ⅱ.我相信理查必須是經過一番思考之後才提出這樣的建議。我也認為,如果能夠取得他母親的同意,並且做出適當的安排,他或許能夠來倫敦繼續接受分析。幾個月前,他還是那個很容易受驚嚇、神經質,並因此飽受焦慮之苦的小孩,也不敢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比較之下,現在他能夠有這樣的表現實在是很不簡單。從移情的角度來看,雖然他的素材顯示我常常必須分析他的負向移情,但整體而言,他對我有非常強烈的正向移情情感(這兩個因素當然互有關聯)。正向移情的強化顯示,盡管他充滿內在焦慮、不信任,以及將母親理想化的需要,他的好客體已經建立到一定的程度,而這種內在的良好關係也經由分析增強許多,因此他的內在安全感也加深了。我已經在其他地方(《焦慮與罪疚感的起源》〔The Origins of Anxiety and Guilt〕)談到,在戰爭期間,與父母(或者父親不在,隻剩母親)之間的關係隻要夠穩固,即使身處險境,兒童也能夠忍受艱困。我從這一點與其他觀察中所得出的結論是:隻要能夠穩固地建立一個內在好客體,就能夠忍受外在的險境。雖然我們必須認清一項事實,那就是兒童不見得能夠完全了解外在危險的程度,但也不應因此低估他們,而這同樣適用於理查的情況。住在倫敦的兒童想當然很快就能夠意識到他們日常生活中必須麵臨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