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十九章 愛、罪疚與修複 (193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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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獨立

目前為此,我主要提到的是人們之間的親密關係,現在我們來到更廣泛的愛的表現,以及愛進入各種活動與興趣的方式。早年孩子對母親**與母乳的依附,是生命中所有愛的關係之基礎,但是,如果我們認為母乳隻是一種健康與合適的食物,我們可能會下一個結論,就是母乳很容易被其他同樣合適的食物所取代。然而,乳汁能夠舒緩嬰兒饑餓之苦,並且是由他愈來愈愛的**所給予,這使他獲得了非常重要的情緒價值。**與其產物首先滿足了他自我保存的本能與性的欲望,這使得它們在他的心智中代表了愛、愉悅與安全;因此,他能夠在心理層麵將這最初的食物置換為其他的食物,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遭遇了或多或少的困難後,母親可能得以成功地幫助孩子轉換到其他食物,但是,即使如此,嬰兒也許不會放棄對那最初食物的強烈欲望,也可能尚未克服被剝奪這些食物的怨恨,還沒有在實際層麵去適應這樣的挫折。若是這樣的話,他可能無法真正適應往後生命中的任何挫折。

如果借由對潛意識心智的探索,我們了解了這種最初對母親及其食物的依附強度與深度,以及它持續在成人潛意識心智中存在的強度,我們會好奇一個孩子是如何逐漸脫離母親而獲得獨立。實際上,小嬰兒會對周遭事物具有強烈的興趣和與時俱增的好奇心,並樂於認識新的人事物,為自己的成就感到高興,這些似乎都能讓孩子找到新的興趣與愛的客體。但是,這些事實並不能完全解釋兒童脫離母親的能力,因為在他的潛意識心智中,他是如此緊密地與母親連結在一起。不過,這種極度強烈的依附本質,易於驅使他離開,因為(受到挫折的貪欲與怨恨是無法避免的)這樣的依附引起了害怕會失去這位絕對重要的人,結果產生了依賴她的恐懼感。於是,兒童在潛意識心智中傾向於放棄她,這樣的傾向受到了想要永久保存她之急迫渴望的抗衡,這些矛盾衝突的感覺,加上在情緒與智能方麵的成長——使他能夠找到其他感興趣且能帶來快樂的客體——導致他獲得轉移愛的能力,也就是用其他的人事物來取代最初所愛的人。正因為孩子從與母親的關係上經驗到了如此豐富的愛,他也會在日後的依附關係上汲取這麽多。如此置換愛的過程,對於人格與人際關係的發展來說具有無比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說對於整體文明與文化的發展也是很重要的。

除了將愛(與恨)從自己的母親轉移到其他人事物上,因而將這些情緒分散到更廣闊的世界中,還有另外一種處理早期衝動的方式。幼兒在與母親的**相連結時所經驗到的肉體上的感覺,發展為對她整個人的愛;愛的感覺從一開始就和性欲望融合在一起。精神分析已經注意到,對父母、手足的性感覺不隻是存在於幼童身上,甚至在某個程度上也可以被觀察到,隻有透過探索潛意識心智,才能夠了解這些性感覺的強度與根本重要性。

我們已經知道,性欲望與攻擊的衝動和幻想、罪疚及害怕所愛的人死亡是緊密相連的,這些感覺都驅使小孩減輕了對雙親的依附。小孩也會傾向於潛抑這些性的感覺,也就是說,它們變成潛意識的感覺,可以說是被埋在心智深處。性的衝動也從最初所愛的人脫離開來,小孩因而獲得了可以用熱情的方式去愛另外一些人的能力。

借由轉向他人,兒童的衝突並未被化解,因為他用較不強烈的方式,將這些衝突從最初最重要的人轉移到新的愛(與恨)的客體——這些客體部分代表了舊有的客體。正因為他對這些“新人”的感覺不那麽強烈,在此情況下,他想修複的驅力可以更加充分地運作,因為這驅力在罪疚感太強烈時可能受到阻礙。

眾所周知,擁有兄弟姐妹有助於兒童的發展,與手足一起成長可以讓兒童比較容易脫離父母親,並且與手足建立一種新的關係。不過,我們知道,兒童不隻是愛手足,也對他們有很強烈的競爭感、恨意與嫉妒心。為此,與堂表兄弟姐妹、玩伴及與比近親更遠的其他小孩的關係,使得一個兒童可以從手足關係中分離,這是日後社會關係極為重要的基礎。

學校生活中的關係

學校生活為兒童已經獲得的人際關係經驗提供了發展的機會,也為新實驗提供了場所。兒童可能從眾多孩子中,找到一兩個或幾個會對他的氣質做出比自己兄弟姐妹更佳反應的人。在其他的滿足之中,這些新友誼提供了機會讓兒童修正與改善早年跟兄弟姐妹的關係,這些關係原本可能是令人不滿意的。他可能真的曾經欺負比較弱小或年幼的弟弟,或者是潛意識裏因恨與嫉妒幹擾了關係而產生罪疚感,這樣的幹擾可能持續到成年生活中。這種令人不滿意的狀態可能深深地影響了他日後對人的一般態度。我們知道,有些小孩無法在學校交朋友,這是因為他們帶著早期的衝突進入新的環境;對於其他可以完全脫離最初的情緒糾葛並且與同學交往的人來說,通常可以發現他們實際上與兄弟姐妹的關係也跟著改善了。新的同伴關係向孩子證明了他能夠去愛,而且是可愛的,愛與善也是存在的,這在潛意識裏也被感覺為證明了他能夠修複曾在想象或事實中對他人造成的傷害。因此,新的關係有助於解決早年的情緒困境,雖然當事人並未覺察到那些早期困難的確切本質或是它們被解決的方式。透過所有這些方式,修複的傾向得以開展,罪疚感被減弱,對自己與他人的信任也增加了。

相較於小家庭的生活範疇,學校生活也提供機會將愛與恨做比較清楚的區隔。在學校裏,有些小孩可以被恨,或隻是被討厭,而其他人可以被愛。在這種情況下,被潛抑的愛與恨的情緒——被潛抑是因為恨所愛的人造成了衝突——可以透過較為社會所接受的方向找到更充分的表達。小孩會以各種方式結盟,而且對於向他人表達恨意與厭惡到何等程度,發展出特定的規矩,遊戲與伴隨而生的團隊精神便是這些結盟與展現攻擊性的調節因子。

嫉妒與競爭老師的愛與欣賞雖然可能非常強烈,卻是在不同於家庭生活的環境中被經驗到的。整體而言,孩子們對老師的感覺較疏離,比起父母,老師較少引起小孩的情緒,畢竟他們會將他們的感覺分給許多小孩。

青春期的人際關係

當小孩成長到青春期,其英雄崇拜的傾向通常會表現在與某些老師的關係中,進而可能討厭、怨恨或是詆毀其他的老師,這是另外一個區分恨與愛的例子,這個過程提供了釋放的功能,因為“好的”人不至於被傷害,又可以滿足於怨恨某個被認為是該當被如此對待的人。正如我之前所說的,被愛與被恨的父親、被愛與被恨的母親,是最初被讚賞、怨恨與貶低的客體,但是這些混和的感覺,對幼兒的心智來說太過衝突與沉重,因此容易受阻或被埋藏,而在與其他人的關係中找到部分的表達,例如,保姆、叔伯、姨媽及親戚等。日後在青春期時,大多數的小孩會表現出離開父母的傾向,主要是因為與父母有關的性欲望與衝突再次增強所致。早期對父親或母親(因個案而有不同的對象)的競爭與怨恨的感覺開始複蘇而被強烈地體驗到,雖然其性動機仍然保持在潛意識中。青少年容易對他們的父母與其他對象,如傭人、軟弱的老師或是不喜歡的同學等,表現出非常具攻擊性與不悅的樣子。但是,當恨意達到如此的強度時,想要保存內在和外在的好質量與愛的必要性就變得更為迫切了,於是具有攻擊性的年輕人傾向去尋找他能仰望與理想化的人物,受到崇拜的老師們可以滿足年輕人的這種需求;而內在的安全感是來自於對他們的愛、讚賞與信任感,因為,在潛意識心智中,這些感覺似乎確認了好父母及與他們之間的愛的關係,也因而駁斥了在這階段變得強烈的恨、焦慮與罪疚感。當然,有些小孩在經曆這些困難時,仍然能夠保持對父母的愛與讚許,但這樣的小孩並不常見。我認為我所說的能稍加解釋某些理想化人物在一般人心中的特殊位置,像是一些名人、作家、運動員、探險家、文學作品中的想象人物等,人們對這些人物轉移了愛與讚賞,不這樣的話,所有的事物將會因為恨與缺少愛而黯然失色,這種狀態將被感覺到會危及自己和他人。

和理想化某些人同時發生的是對其他人的恨,特別是對一些想象的人物,例如影片與文學作品中的某類惡棍,或是與自己有段距離的真實人物,例如對立政黨的政治領袖。相較於那些和自己比較親近的人而言,恨這些不真實的或是與自己有距離的人是比較安全的,對雙方來說都是。這點也適用於對某些師長的怨恨,相較於父子之間,一般的校規與整體情境較易於在學生與老師之間形成更大的屏障。

像這樣將對人們的愛與恨區隔開以避免太靠近自己,也具有一個作用,即讓所愛的人更加安全,不論是在實際上或是在心智中。他們不僅是在生理上遠離自己而無法靠近,而且區隔開愛與恨的態度更增強了這樣的感覺,即自我能夠保存愛免於破壞。因著具有愛的能力而產生的安全感,在潛意識心智中與所愛的人被保存在安全不受損害的狀態是息息相關的。潛意識裏的信念似乎是如此聲明的:我能夠將我所愛的人保存得完整無缺,因而我真的不曾損害任何我所愛的人,而是將他們永遠保存在我的心中。最終,所愛的父母意象被當作最珍貴的所有物,保存在潛意識心智中,因為它護衛了其擁有者免受全然的孤寂之苦。

友誼的發展

兒童的早期友誼於青春期階段發生了特質上的改變,這個生命階段特有的感覺與衝動之強度,帶來了少年之間非常強烈的友誼,且大多是在同性成員之間。同性戀的傾向與感覺形成了這些關係的基礎,也常常導致真正的同性戀活動。這種關係有部分是為了逃避對異性的驅力,這驅力在此階段通常因為各種內外在因素而難以處理。舉男孩的例子來談談這些內在因素:他的欲望與幻想仍然與母親與姐妹緊密連結著,此時因離開她們去找尋新的愛的客體而發生的掙紮,正處於最激烈的時候。對異性的衝動,對此階段的男孩與女孩來說,通常被認為是充滿了許多危險的,導致對同性的驅力被強化了,而能被放入這些友誼關係中的愛、讚賞與討好,也都是對抗恨意的防衛——如我之前指出的。因為這些種種原因,青少年們更加緊抓這些關係不放了。在此發展階段中,不論是在意識或潛意識上增強的同性戀傾向,也在討好同性老師方麵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我們所知的,青春期的友誼經常是不穩定的,原因之一是強烈的性感覺(意識的或潛意識的)進入這些關係並幹擾了它們。青少年尚未從嬰兒期的強烈情緒連結中解放出來,而且仍然被它們所支配著,其程度是超過他自己所知道的。

成人生活裏的友誼

讓我們舉兩個女性之間的友誼為例子,她們並未太依賴對方,但在關係中,保護與幫助可能仍然是被需要的,有時候是這一位需要,有時候則是另外一位需要,就看發生的狀況而定。在情緒層次的給予和獲取,是真實友誼的基本要件。在這裏,早期處境的元素以成人的方式被表達出來,保護、幫助與建議最早是由我們的母親提供,如果我們在情緒上有所成長而能夠自立自足的話,就不必太依賴母性的支持與安慰了。但是當痛苦與困難的處境發生時,希望能接收到支持與安慰的願望是持續終生的。在我們與朋友的關係中,有時候可能接收或給予一些母親的照顧與愛,成功地融合母親的態度與女兒的態度,似乎是情緒豐富的女性人格及交友能力所必備的多種條件之一(充分發展的女性人格,意味著與男人友好的關係,兼具柔情與性的感覺;不過,在女人的友誼方麵,我指的是升華的同性戀傾向與感覺)。在我們與姐妹的關係中,可能曾有機會去經驗與表現母性般的照顧與女兒的反應,而且可以輕易地將它們進一步帶入成人的友誼中。不過,有些人也許不曾有過姐妹,或是缺少任何可以經驗這些感覺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和一個女人發展友誼的話,將會在經由成人的需求修正之下,實現了強烈而重要的兒時願望。

我們與朋友分享興趣與歡樂,也可能享受到她的快樂與成功,即使我們自己欠缺。如果我們認同她的能力夠強,進而能分享她的快樂,那麽嫉羨與嫉妒的感覺便可能退隱到背景中。

罪疚與修複的元素在這樣的認同中是從不缺少的,隻有當我們成功地處理了對母親的恨意與嫉妒、不滿與埋怨,能夠見她快樂而感到快樂,感覺到我們並未傷害到她,或者能夠修複我們在幻想中造成的傷害,才能夠真正地認同另外一個女人。導致過度要求的占有與不滿,是幹擾友誼的元素,事實上,過強的情緒可能會侵蝕友誼的基礎。我們在精神分析的研究中發現,隻要這種狀況發生,早年欲望未獲滿足、不滿、貪婪或嫉妒的情境就會突破重圍。也就是說,雖然當前的事件可能引發了困難的發生,但在友誼破裂中,實際上是來自嬰兒期未解決的衝突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平衡的情緒狀態——並不排除感覺的強度——是成功友誼的基礎。如果我們的期待太多,便不大可能成功,也就是期待朋友來補償我們早期的不足。如此不適切的要求大多是在潛意識裏,因而無法理性地加以處理,它們必然使我們遭受失望、痛苦與怨恨。如果這些過分的潛意識要求幹擾了友誼,早年情境便絲毫不差地重複上演了,不論外在環境可能有多大的不同。在早年的時候,強烈的貪婪與恨幹擾了我們對父母的愛,使我們陷入不滿與孤單的感覺。當過去的情境沒有如此強烈地壓迫當前的處境時,我們比較能夠正確地選擇朋友,並從他們所給予的獲得滿足。

因為男人與女人心理學不同的緣故,存在著重要的差異處,但我所提到關於女人之間的友誼,大多能適用於男人之間友誼的發展。區分柔情與性的感覺、升華同性戀傾向與認同,這也都是男性友誼的基礎。雖然與成人人格相符的元素與新的滿足進入了男人與另一個男人的友誼中,即便是嶄新的,他同樣多少是在尋找他與父親或兄弟關係的重複版本,或是可以滿足過去欲望的新關係,或者改善與曾經最親近的人們未盡滿意的關係。

愛的更廣麵向

我們將愛從最初真愛的人那裏移置到其他人身上,此一過程在最早的兒童期起即擴展到一般事物上。如此,我們發展出興趣與活動,而在這些事情上我們則投入了一些原本對人們的愛。在嬰兒的心智中,身體的某一部分可以代表另外一部分,一個物體也可以代表身體的某些部分或是一些人。透過這種象征的方式,任何圓的物體可能在兒童的潛意識心智中代表了母親的**。借由漸進的過程,任何在身體上或是更廣泛的層麵上,被感覺能釋放善與美及帶來愉悅與滿足的事物,都能在潛意識心智中取代永遠豐饒的**及整個母親的位置。於是我們稱呼自己的國家為“母國”,因為在潛意識心智中,國家可能代表了我們的母親,而它可以被愛的感覺在本質上是源自於與母親的關係。

為了要說明最初的關係如何進入看似相距甚遠的許多興趣,讓我們來看探險家的例子。這些探險家們邁向新的發現,在行動中經曆最嚴重的物資缺乏,麵臨極大的危險,甚至是死亡。除了刺激的外在環境,還有很多心理上的元素形成了這種興趣與追求探險活動的基礎。此處我隻能提到一或兩個特定的潛意識因素:在貪婪裏,小男孩渴望攻擊母親的身體,這身體被感覺為母親好**的延伸;他也有想要搶奪其身體內容物的幻想,除此之外還有嬰兒,這些嬰兒被認為是珍貴的所有物,並且在嫉妒中,他也攻擊這些嬰兒。這些想穿透母親身體的攻擊性幻想,很快地與其想要和母親**的性器欲望連結起來。在精神分析工作中發現的是:想要探索母親身體的幻想,源自於兒童攻擊性的性欲望、貪婪、好奇與愛,這造成了男人想探索新國家的興趣。

在討論到幼兒的情緒發展時,我曾指出其攻擊衝動會引起強烈的罪疚感及對於所愛的人將死亡的恐懼,這些都形成了部分愛的感覺,而且再增強並強化了它們。在探險家的潛意識心智中,新的地域代表了新的母親,取代了失去的真正母親,他在找尋“應許之地”—— “流奶與蜜糖之地”。我們已經了解由於恐懼最愛的人死亡,導致小孩在某個程度上離開了她,不過,這同時驅使他在所做的一切事情中再創造她並再度找到她,如此一來,逃離她與再找到她皆獲得了充分的表現。兒童的早期攻擊性刺激了修複與補償的驅力,想要將他之前在幻想中從母親那裏奪取的好東西還給她,而這些想要補償的願望融合為日後探索的驅力,因為探險家借由找到新的土地來給予整個世界與許多特定的人們某些東西,在這樣的追求之中,探險家事實上表現了攻擊性與修複的驅力。我們知道,在發現一個新國度的過程中,攻擊被用在各種爭鬥及克服各種困難上。不過,有時攻擊性是以更開放的方式被表現出來,在以前的時代更是如此,人們不隻是探索,還更進一步地征服與殖民。在早期幻想中對母親身體裏想象的嬰兒的攻擊,以及對剛誕生的弟妹真實的恨意,在此現實情境中,借由對待原住民的無情與殘酷態度表現出來。然而,被期望的複原,則充分表現在新的國度裏繁衍自己的同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到,透過探索的興趣(不論攻擊性是否公開地表現出來),各種衝動與情緒,如攻擊性、罪疚感、愛及修複的驅力,都被轉移到其他的領域中,遠離最初的那個人。

探索的驅力不必然表現在對世界真正身體力行的探索,可能延伸到其他領域,例如任何種類的科學發現。舉例來說,早年想要探索母親身體的幻想與欲望,成為天文學家從工作上獲得的滿足感的一部分;想要再次發現早年的母親的欲望——這個母親實際上或者在個人的感覺裏已經失去了——在創造性的藝術及人們享受與欣賞藝術的方式上,也是極為重要的。

為了說明某些我剛剛討論的過程,我將引用一段濟慈(Keats)所寫的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有感》(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

雖然大家都耳熟能詳,方便起見,我還是在此引用全詩:

我曾遨遊過許多黃金的地域,

造訪了許多美好的城邦與國度;

我已踏遍了西邊的島嶼,

那裏的歌者皆效忠於阿波羅。

如此廣袤之地——我曾經多次被告知,

是眉宇深鎖的荷馬所統治的領地;

然而,我未曾呼吸到它的純靜,

直到此刻聆聽查普曼朗聲而無畏地說出來:

我已經遨遊過不少黃金的領域,

造訪了許多美好的城邦和國度;

我曾經巡回許多西方的島嶼,

那裏歌者一致效忠的是阿波羅。

人們時常對我提到一廣袤的空間

屬於那眉目深陷的荷馬統治之邑;

但我從未呼吸到那清純肅穆的空氣,

濟慈是從一個欣賞藝術作品者的觀點來說詩的。詩被比擬為“美好的城邦與國度”及“黃金的地域”。他自己在閱讀查普曼譯荷馬時,最初是觀察天象的天文學家——當“一個新的行星遊移進入他的視野中”。之後濟慈變成了探險家,“帶著荒誕的臆測”,他發現了一片新的土地與海洋。在濟慈完美的詩詞中,世界代表了藝術。很清楚的是,對他來說,科學與藝術的欣賞與探索是來自於同一個源頭,對美好土地的愛——“黃金的地域”。如我之前曾經指出的,對潛意識心智的探索(順帶一提,這是弗洛伊德發現的一塊未知大陸),顯示了美好的土地代表了所愛的母親,而想要追尋這些土地的欲望,則來自於我們對她的欲望。回到這首十四行詩中,也許可以這麽說(我對它沒有任何仔細的分析),那位統治著詩的國度的“眉宇深鎖的荷馬”,代表了被欣賞與強而有力的父親,當兒子(濟慈)也進入了欲望的國度時(藝術、美、世界——最終是他的母親),他追隨了父親的典範。

同樣地,雕刻家將生命注入藝術品中,不論它是否代表一個人,在潛意識中皆回複且再創造了早年所愛的人,是他已在幻想中摧毀了的那人。

我感覺如同一浩浩太空的凝望者

當一顆全新的星球泅入他的視野;

或者就像那果敢的戈奧迭(Cortez),以他

蒼鷹之眼注視太平洋——當所有水手

都麵麵相覷,帶著荒忽的設想——

屏息於大雷岩(Darien)之巔。

罪疚感、愛與創造力

我一直致力於闡明罪疚感是創造力與廣泛而言的工作(甚至是最簡單的工作)之基本動力,不過,如果它們太過強烈的話,卻可能反帶有抑製創造活動與興趣的效果,這些複雜的關聯性在對幼童的精神分析中首度得到澄清。對兒童來說,當各種恐懼因為精神分析而減弱時,原本沉睡的創造衝動便會在一些活動,如畫畫、模仿、堆積東西及在言語中蘇醒而表現出來。這些恐懼曾經造成破壞衝動的升高,因此當恐懼減弱時,破壞的衝動也減弱了。在這些過程中,罪疚感與因擔心所愛的人死亡而感到的焦慮——這些是兒童心智無法應付的,因為太過強烈——逐漸減弱了,且變得比較不那麽強烈而能夠加以處理。這能夠提高兒童對他人的關心、激發對他人的憐愛及認同,整體而言,愛增加了。想要修複的願望是如此緊密地與關心所愛的人,以及擔心其死亡的焦慮結合著,直到現在能以創造性及建設性的方式表現出來。在成人的精神分析中,也可以觀察到這些過程與改變。

我曾提過任何歡樂、美及豐富的來源(不論是內在的或外在的),在潛意識心智中都被感覺為母親慈愛與給予的**,以及父親具有創造力的陰莖,它們在幻想過程中有著類似的特質——最終來說,就是兩位慈愛又慷慨的雙親。與引發如此強烈的愛、欣賞、讚美與奉獻等感覺的大自然的關係,和與母親的關係有許多相同之處,詩人們早就看出這一點了。大自然的多重贈禮,等同於任何我們在早年從母親那裏接收到的東西。不過,她並非總是令人滿意的,我們常常會感覺到她吝嗇、讓我們受挫;我們對她的這些感覺在與自然的關係中複蘇了,因為大自然經常是不願給予的。

回到與自然的關係上,在世界上某些地方,自然是殘酷而具有破壞性的,但是,即使如此,當地的居民仍然抵抗著各種危險,不論是幹旱、洪水、嚴寒、酷熱、地震或瘟疫,都不願放棄他們的土地。外在環境的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為這些堅忍的人們可能缺乏工具搬離成長的地方,不過,這樣的現象對我來說並不能充分解釋,有時候為了守住家鄉的土地,人們可以忍受諸多艱苦。對於處於如此艱難的自然狀況下的人來說,為了生存而奮鬥也具有其他的(潛意識)目的。對他而言,自然代表了吝嗇而嚴厲的母親,其恩賜必須予以強力的高度讚揚,因此早期的暴力幻想被重複而且行動化了(雖然是以升華和適應社會的方式);他在潛意識裏因為對母親的攻擊衝動而感覺到罪疚感,他期待(目前在他與自然的關係中,仍然是在潛意識中期待著)她會嚴苛地對待他,這種罪疚感像是動力般地促成了修複。因此與自然的搏鬥有部分被認為是一場要保存自然的奮鬥,因為它也表現了想要修複她(母親)的願望。與嚴酷自然奮鬥的人們不隻是照顧了自己,也為自然本身服務;由於並未切斷與母親的關係,他們活生生地保留了早年母親的影像,在幻想中,借由與她靠近而保存了自己和她——實際上是借由不離開他們的家鄉。與此相反的是,探險家在幻想中找尋的是新的母親,為的是取代真實的母親,他感到與她疏遠,或是在潛意識裏害怕會失去她。

與我們自己,以及與他人的關係

我在本章中討論了每個人的愛,以及與他人之關係的某些麵向,不過,在我尚未深入探討所有關係中最複雜的一種之前,我尚不能做總結,那就是我們與自己的關係。但是,什麽是我們自己呢?我們從早年開始所經曆的每一件事,不論好或壞,所有接收自外在世界及內在世界裏感受到的事物,快樂的與不快樂的經驗,與他人的關係、活動、興趣及各種想法,也就是所有我們經曆過的事,都形成了我們自己並建構了我們的人格。如果我們某些過去的關係,以及相隨的記憶和它們所喚起的種種豐富感覺,突然從生活中被抹滅了,我們將會感到何等的貧乏與空虛啊!我們會失去多少經驗到,以及回應的愛、信任、滿足、安慰與感恩!有許多人甚至不想失去某些痛苦的經驗,因為它們促進了我們人格的豐富內涵。我在本文中已經多次提及我們早年的關係與日後種種關係之間的重要關聯,現在我要說明這些最早期的情緒情境在根本上影響著我們和我們自己的關係。我們在心智中珍藏了心愛的人們,在某些困難的處境中可能受到他們的指引,發現我們的自我會猜想他們將如何表現、他們是否同意我們的做法。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結論:我們如此尊敬的這些人,最終代表的是我們所欣賞與愛的父母。

不過,我們已經了解,孩子要與父母建立和諧的關係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早年愛的感覺受到恨意的衝動和這些衝動在潛意識裏所激發的罪疚感嚴重的抑製及幹擾;的確,父母也許欠缺愛與諒解的這點,很容易增加了整體的困難。即使是在最順利的環境中,破壞的衝動與幻想、恐懼與懷疑,總是在某個程度上活躍於幼兒的心智中,它們會因為不利的環境與不舒服的經驗而大量升高。另外也很重要的是,如果小孩在早年生活中沒有獲得足夠的快樂,將會幹擾其發展充滿希望的態度,以及對人有愛和信任的能力。不過,這並非意指小孩所發展的愛與快樂的能力,直接相當於他獲得的愛的量。的確,有些兒童在心智中發展了極度嚴厲與苛刻的父母形象,幹擾了與實際父母及一般人的關係,即使事實上父母一直以慈愛對待他們亦然。另一方麵來說,兒童心智上的困難,通常不會直接相當於他所接收到的不當對待;如果從一開始就為著因人而異的內在因素,使得孩子隻有很低的挫折忍受力,而且攻擊、恐懼與罪疚感非常強烈,那麽父母真正的短處,特別是他們做錯事的動機,在小孩的心智中可能會被極度地誇大與扭曲,而雙親與其他周遭的人可能被認為是非常嚴厲與苛刻的,因為我們自己的恨意、恐懼與懷疑容易在潛意識心智中創造了可怕嚴厲的父母形象。現在,這種過程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活躍的,因為我們都必須以某種方法來對抗恨與恐懼。我們因此了解了攻擊衝動、恐懼與罪疚感(有部分是來自於內在的原因)的量,與我們所發展的主要心智態度有很重要的關聯。

有些孩子因為不良的對待,而在潛意識心智中發展出如此嚴厲與苛刻的父母形象,整體心智態度是如此嚴重地受到影響。相反地,有很多孩子較少因為父母疏失或缺乏了解而受到負麵的影響;由於一些內在的原因,他們從一開始就比較能夠忍受挫折(不論是否可以避免),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做到不受自己的恨與懷疑衝動所主導。這樣的兒童將更能忍受雙親在照料他們時所犯的錯誤,也更能夠依賴自己人善的感覺,因此對自己更有安全感,並且比較不容易被來自外界的事物所動搖。沒有任何兒童能夠免於恐懼與懷疑,但是如果他與父母的關係主要是建立在信任與愛上,就能夠在心智中將他們穩固地建立起來,成為引導與有幫助的形象,這是安慰與和諧的來源,也是日後所有友誼關係的原型。

我嚐試闡明某些成人關係,描述我們對待某些人就如同父母曾經對待我們的方式一樣——當他們愛著我們,或我們想要他們如此表現的時候——我們因而反轉了早期的情境。或者也可以這麽說,我們對某些人采取的態度,就像愛著父母的孩子,這裏所說的這種互相替換的親子關係,不僅是表現在我們對待他人的態度上,在我們的內在,也可以經驗到這些我們保存在心智中有幫助的、引導的形象的態度。我們潛意識中感覺到這些形成我們部分內在世界的人,是愛我們、保護我們的父母,而我們回饋這種愛,感到自己如同是他們的父母。這些建立在真實經驗與記憶的基礎上的幻想關係,成了感覺與想象的一部分,促成快樂與心智健康強度。不過,如果保存在感覺與潛意識心智中的父母形象主要是嚴厲的,那麽我們就難以感到安心自在了。我們都知道,過度嚴苛的良知會引起擔憂與痛苦;比較不為人知、但是經由精神分析發現所證實的是:這一係列內在交戰的幻想及與它有關的恐懼,是我們所謂惡意良心的基礎。附帶一提,這些壓力與恐懼會表現在深度的心智困擾,甚至導致自殺。

我剛剛使用了相當古怪的詞語“和我們自己的關係”,現在我要補充的是,這是一種與在我們自己之中所有珍愛部分的關係,以及與所有憎恨的部分的關係。我已經嚐試說明了自己之中所珍視的一部分,是透過我們與外在的人們的關係所累積起來的資源,因為這些關係及與其相關的種種情緒已經變成了內在所擁有的。我們恨自己之中嚴厲與苛刻的形象,這些形象也是內在世界的一部分,大部分是我們對父母的攻擊所導致的。不過,基本上最強烈的恨是朝向在我們自己裏頭的恨,我們是如此害怕在自己裏頭的恨意,因而被驅使去運用最強烈的防衛方法,也就是將它置於其他人身上——將它投射。不過,我們也將愛移置到外在世界裏,隻有當我們與心中友善的人物形象已經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時,才能真正做到這一點。這是一個良性的循環,因為,首先我們在與父母的關係中獲得了信任與愛,然後我們獲得他們,附帶了所有的愛與信任,如同當年一樣,將它們收到我們自己之中。然後,我們從這種愛的感覺之資源裏,再將愛給到外在世界中。在恨的方麵,有一個類似的循環,如我們所知,恨意導致我們在心中建構了恐怖的形象,於是容易認為別人是不好的、不友善的。附帶一提,這種心智態度具有使他人不愉快並懷疑我們的實際效果,而我們的友善與信任態度則容易從他人身上喚起信任與善意。

我們知道有些人,特別是在年紀漸長時變得愈來愈刻薄,而有些人則變得比較溫和,更善解人意與寬大容忍,這種差別是因為在態度與人格上的不同所致,不見得與生命中遭遇的有利或不利經驗相符。由我已經陳述的可以總結如下:不論是對人或命運的刻薄感——這種尖刻通常與兩者都有關聯——基本上是在兒童期就已經建立了,而且可能在日後的生命裏更被強化。

如果愛未曾被怨恨所扼殺,而是牢固地建立在心智中,那麽對他人的信任與對自己良好特質的信念,會如同磐石般穩固而足以承受環境的打擊,當痛苦發生的時候,遵循這種路線發展的人能夠在自己心中保持那些好的父母,在痛苦的時候,他們的愛是一種永不衰竭的幫助,並且可以從外在世界再次找到在心中代表他們的人。具有反轉幻想情境及認同他人之能力的人——這能力是人類很偉大的特質——可以給予他人幫助和愛,而這些都是他自己所需要的,他能借由這樣的方式為自己找到得安慰與滿足。

我從描述嬰兒的情緒處境,以及與母親的關係作為開始,母親是他從外在世界所接收到的好質量最原始與最主要的來源。接著我提到,沒有得到被母親喂食的最高滿足,對嬰兒來說是極度痛苦的過程,不過,如果他對於受到挫折的貪婪與怨恨並未太強烈的話,就能夠逐漸脫離她並從其他來源取得滿足。在他的潛意識心智中,帶來歡愉的新客體是與最初從母親那裏得到的滿足相連結的,這是為什麽他能接受其他的享受作為最初歡愉的替代品。這種過程不隻是替換了最初的善,也保存了它,而且這過程愈是順利度過,在嬰兒心中留給貪婪與恨的空間就愈少。不過,如我常常強調的,潛意識的罪疚感——其發生與幻想中對所愛之人的破壞有關——在這些過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我們已經了解了嬰兒的罪疚感與悲傷感,來自於在其貪婪與恨中摧毀了母親的幻想,啟動了修複這些想象中造成之傷害的驅力,而將她修複。現在這些情緒和嬰兒的願望及接納母親替代品的能力有很重要的關係,罪疚感引起了對於依賴所愛之人的恐懼感——這個人是小孩害怕失去的——因為當攻擊性湧上心頭時,他感到自己傷害了她。這種對於依賴的恐懼感,是他將自己從母親身上脫離開來的動力——轉向其他人事物並且擴大了興趣的廣度。正常來說,修複驅力能抵製罪疚感所引起的絕望,接著希望占了優勢。在此情況下,嬰兒的愛與修複的欲望,在潛意識中被帶入新的愛的客體與興趣中,如我們所知道的,在嬰兒的潛意識心智中,這些是和最初所愛的人相連結的,透過他與新的人們的關係及建設性的興趣,他再次發現再創造了這個人。於是,修複——是如此基本的愛的能力之一部分——擴展了範疇,而小孩接受愛的能力,以及透過各種方式將善從外在世界中攝取到自己內在的能力穩定地增加了。這種在“施”與“取”之間的平衡是獲得更多快樂的主要條件。

如果在最早期的發展中,我們將興趣與愛從母親那裏轉移到其他人及其他滿足的來源,唯有如此,我們在日後的生命中才能從其他的來源獲得快樂,這讓我們可以借由與其他人建立友誼,來補償與某個人有關的挫折或失望,並且接受我們無法獲得或是保存之物品的替代品。如果內在受挫的貪婪、憎惡與怨恨,並未幹擾了與外在世界的關係,就有數不清的方式可以從外界攝取美、善與愛。借由這種方式,我們不斷增加快樂的回憶,並且逐漸累積一籮筐的價值,透過它們,我們獲得了不易被動搖的安全感及可以防止痛苦的滿足感。更且,所有這些滿足除了提供快樂之外,也具有減弱過去與現在之挫折的效果——回溯到最早期、最根本的挫折。我們愈是經驗到滿足,就愈不會憎惡匱乏,也就愈不會受到自己的貪婪與恨意所動搖,然後才能夠真正地接受從他人那裏得到的愛與善,並且將愛給予他人,如此周而複始,再接受到更多的回饋。換句話說,基本的“施與取”的能力已經在我們的內在建立起來了,這個能力確保了我們能獲得滿足,並且促進了他人的愉悅、安適或快樂。

總結來說,和我們自己維持良好的關係,是愛他人、容忍他人與理解他人的一個要件。如我所致力闡明的,這種與自我的良好關係,有一部分是在對他人友善、關愛與諒解的態度上發展起來的,也就是那些在過去對我們很重要的人們,與他們的關係已經成為我們心智與人格的一部分。如果我們在潛意識心智的深處,可以將對父母的怨懟清理到某個程度,並且原諒他們曾經讓我們遭受挫折,那麽我們將能夠與我們自己和睦相處,能夠真正去愛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