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一部分 兒童分析技巧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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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分析的心理學基礎【本章為作者論文《早期分析的心理學原則》(1926)的擴展版本。參見《克萊因文集Ⅰ》。

精神分析學將兒童精神分析拓展至新的領域。對兒童的精神分析觀察幫助我們了解到,即便在兒童早年,也會經曆性衝動與焦慮,並可能遭受嚴重的心理挫傷。兒童並非是“無性”(asexuality)的,而所謂“無憂無慮的童年”其實也並不存在。這是我們通過對成人的心理分析與對兒童的直接觀察所獲得的結論,而對幼童的心理分析實踐也證實與補充了這一點。

就讓我從我的小病人開始吧。我將通過早期的心理分析,勾勒該病人的心理麵貌,並輔之以案例說明。這個病人叫做莉塔,開始治療時隻有兩歲零九個月。她對母親的偏好結束於一歲末。隨後,她顯示出非常明顯的對父親的偏愛,以及對母親的強烈嫉妒。例如,她十五個月大的時候,就常常一再表達與父親同處一室的願望,並喜歡坐在父親膝上與他一同翻書看。到十八個月的時候,她的偏好再次轉變,母親重新成為她的最愛。與此同時,她開始出現夜驚與害怕動物的症狀。她變得越來越黏著母親,憎惡父親。兩歲伊始,她的行為變得更加矛盾、難以管教,最終在兩歲九個月的時候,被帶到我這裏治療。那時,她有顯著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症,存在強迫性的儀式動作,她無法控製的淘氣行為與帶著悔意的乖巧表現交替出現。她喜怒無常的情緒發作符合憂鬱型抑鬱症的所有表現。除此之外,她還有嚴重焦慮,對自己的玩樂有著壓抑的行為,她也無法忍受任何挫折,還存在過度悲傷的現象。如此種種,使得此孩童幾乎完全無法管教。【莉塔與父母同室而眠直至近兩歲。分析顯示出,她曾經見過那些父母**的原始場景。兩周歲時她的弟弟出生,這一事件最終導致她神經症的全麵爆發。她的治療總共持續了83期,最後由於她父母移居國外而被迫中斷。通過治療,她各方麵的情況都大為改觀:她的焦慮減少了,強迫性的儀式動作消失,抑鬱症狀和無法容忍挫折的狀況都大大緩解。與此同時,治療降低了她對母親所懷有的矛盾心理,也改善了她和父親與弟弟的關係,最終為她成長為正常兒童掃除了一些障礙。我確信,在終止治療之後幾年,她治療的結果產生了持續的影響。我發現她順利進入了潛伏期,智力與人格發展也令人滿意。然而當我再見到她時,我感覺她若進一步接受治療會對她有利。她的整個性格和內質,顯露出確鑿無疑的強迫症傾向的痕跡。這裏必須提一提,她的母親有很嚴重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症,並且從一開始就對孩子充滿矛盾情感。精神分析治療給莉塔帶來的一個好的轉變,是她母親對她的態度大有改善;但即便如此,這對兒童發展來說,仍然是一個很嚴重的阻礙。毫無疑問,如果莉塔能夠完成她的精神治療,她的強迫症特質能夠進一步消除,那麽她將能夠更有效地抵抗她自身的神經質和招致她神經機能問題的生活環境。在終止治療8年後,我從她母親處得知,莉塔的發展持續令人滿意。

莉塔的案例清晰地顯示出,她十八個月時出現的夜驚,其實是她麵對俄狄浦斯衝突時的神經官能表現。【在第八章裏,我會用更充分的理由來支持,俄狄浦斯情結的早期階段已經通過這些情緒顯現出來。她表現為反複夜驚的焦慮及憤怒的發作,以及其他一些症狀,與早期俄狄浦斯衝突引起的強烈罪疚感緊密相連。

下麵我將援引另外一個案例,來考查這些早期罪疚感的內容與成因。三歲九個月【此處及本書的其他部分所顯示的年齡,皆為該孩童開始進行精神分析治療時的年齡。大的楚德,在治療中反複玩著“假扮”的遊戲。她假裝是在夜晚,大家都要睡覺了。然後她從屋子的一角(假裝那是她自己的臥室)輕輕走向我,用各種方式威脅我,比如用利器刺我的喉嚨,把我扔出窗外,用火燒我,把我帶到警察局等等。她想要捆住我的手腳,然後掀起沙發上的膝毯,在上麵“拉粑粑”(大便)。後來我明白了她想要說的是,她想窺視她母親屁股裏麵的粑粑,而粑粑其實是楚德認為的小孩。另外一次,她說要打我的肚子,拿出我的大便,讓我變得空乏可憐。然後她拿了些靠墊(她不斷稱靠墊為自己的孩子),躲在沙發後麵。她在沙發後麵的角落裏縮成一團,露出恐懼的表情,將自己掩蓋起來,吮吸手指頭,還尿了褲子。每次她攻擊了我之後,就會重複相同的步驟。這些行為在細節上都與她在夜裏的行為相呼應,那個時候她還未滿兩歲,就開始出現嚴重的夜驚現象。也是在那時候,她一次次闖進父母房間,卻說不清她自己的意圖所在。在分析了她遺尿、遺糞其實是為了攻擊父母親的**之後,她的症狀就消失了。楚德試圖搶走懷孕母親的胎兒,殺死母親,取代她的位置與父親**。楚德兩歲的時候,妹妹出生了。這些在兩歲時的憎恨與攻擊衝動,使她更加強烈地依附母親,並由此產生了嚴重焦慮與罪疚感。夜驚,便是這些焦慮與罪疚感以及她其他情緒的表達。由此我做出以下結論:幼童早期的焦慮與罪疚感,源於他們的攻擊傾向,而這傾向與俄狄浦斯衝突有關。【本文依據我的論文《早期分析的心理學原則》(1926)寫成。在文中我提出一個觀點,即恨意與攻擊傾向往往是罪疚感的深層原因與基礎。在後來的很多其他文章中,我也提出了很多新論據來支持這一論點。在1929年牛津心理學年會上發表的《論象征形成在自我發展中的重要性》一文中,我對這個命題進行了拓展,我提到:“對力比多衝動的防禦機製隻出現在俄狄浦斯衝突的晚期,在衝突早期防禦機製對抗的是破壞衝動。”我認為,這個觀點與弗洛伊德在新書《文明及其缺憾》(1930)中提到的結論頗有幾分相似。在書中,弗洛伊德指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隻有攻擊性會被壓抑並屈服於超我,從而轉變成一種罪疚感。我確信,如果精神分析將罪疚感的來源限製在攻擊本能的話,那麽很多現象解釋起來將會更加簡單明了。”(《弗洛伊德全集英文標準版》,卷21,第138頁)在下一頁中,弗洛伊德還講道:“下麵我們貌似已經可以提出如下命題:當本能趨勢被壓抑時,它的力比多要素會轉變成症狀,而它的攻擊性則轉變成為罪疚感。”如果楚德在治療時清楚地呈現出我描述的行為,那麽她其實在來治療之前就已經想盡辦法傷害過自己了。我後來明白,那些用來傷害自己的物體,例如桌子、櫥櫃與壁爐等,與她最原始及嬰兒期的認同相符合,象征著她的母親或父親在處罰她。【根據我的經驗,小孩表現出某種哀傷的性情或者有經常跌到受傷的傾向,這些都是由於罪疚感造成的。

回到第一個案例,我們發現莉塔在兩歲之前,就對做錯的事情有非常明顯的悔意,也對大人的責備極度敏感。例如有一次,她父親笑哈哈地要對付圖畫書裏的一隻熊,她立即號啕大哭。使她認同童話書中的熊的原因,來源於害怕父親對她不滿意。她遊戲時的壓抑也源於這些罪疚感。當她兩歲三個月時,常常玩洋娃娃的遊戲,這個遊戲對她來說其實也並不好玩。在遊戲中,她不斷聲明她不是洋娃娃的母親。分析顯示,她不被允許扮演洋娃娃的母親,因為這洋娃娃代表的是她弟弟。她一直希望在母親懷他時從母親身體裏奪走這個弟弟。然而,這個禁令並非來自她真正的母親,而是來自於她內心的投射,這個內射的母親形象比真正的母親更加嚴厲與殘酷。莉塔兩歲的時候出現了一個新的症狀,即強迫症,表現為為時很久的**儀式。儀式的主要內容是,她必須把自己緊緊地包裹在睡衣裏,否則老鼠或“小東西”就會從窗戶溜進來,咬掉她自己的“小東西”。【我們可以從莉塔的整個一係列症狀和性格發展過程看出她的閹割情結。她對父親的強烈認同很清晰地呈現在她所玩的遊戲中,我們還可以從遊戲中看出她對掉入男性身份的恐懼,這種恐懼正是由閹割情結引發的。她的洋娃娃也得被緊緊包裹起來。這重複的儀式變得越來越細致,越來越冗長,這些表現顯示了強迫型的態度已經侵占了她的心智。有一次在治療過程中,她將一隻玩具大象放在洋娃娃的**,以防止洋娃娃半夜起來跑到她父母房間,並且“對他們做一些不好的事,或從他們那裏取走些什麽東西”。這隻大象代表她內射的父母親角色。在她一歲零三個月到兩歲之間,當她渴望取代母親的位置和父親在一起,以及搶走母親肚子裏的小孩,且傷害和閹割父母親時,內射的父母親就會出來阻止她的想法。儀式的意義變得愈來愈清晰:在上床時把自己包裹起來是為了避免自己半夜起來,將自己對父母親的攻擊欲望付諸行動。同時她認為,她可能因為這些想法被父母用相同的方式處罰,所以把自己裹起來也體現了對攻擊的一種防衛。例如,攻擊可能來自“小東西”(指她父親的陰莖),這個“小東西”會傷害她的**,並咬斷她自己的“小東西”,以此作為她想要閹割父親的處罰。在這些遊戲中,她常常處罰她的洋娃娃,而後又變得充滿憤怒和恐懼,實際上她分別扮演了兩個角色,一個是施加處罰的力量,一個是被處罰的小孩。

這些遊戲也證明了一點,即這種焦慮不僅僅來自於孩子真實的父母,更重要的是來自於他們內射的更為嚴厲的父母。我們在孩子這裏遇到的情況,可以和成人的“超我”相對應。【我的觀點是,孩子最早的身份認同已經可以被稱為“超我”。這個觀點的理由將在第八章給出。這些典型的信號,一般出現在俄狄浦斯情結到達高峰、尚未衰退之前,也就是在整個將持續好幾年的發展過程的最後階段。早期的分析顯示,俄狄浦斯衝突在嬰兒半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與此同時,嬰兒的超我也開始形成。

我們發現,兒童在很早的時候就可能遭受著罪疚感帶來的壓力,由此我們至少擁有了一個對幼童進行精神分析的基本前提。然而成功治療的很多條件其實是缺失的。比如,他們與現實的聯係不強,進行分析時顯然又缺乏誘導物,因為他們並不會像成人一樣覺得自己遇到了心理問題。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們尚未能夠用語言表述,即便能夠表述也不充分,而語言在成人分析時恰恰是一個最為重要的工具。

讓我們先來談談語言這個工具吧。首先,嬰兒期心理與成人不同,通過了解它們之間的差異,我學到了觸發兒童自由聯想的路徑,並借由這些聯想抵達他們的潛意識。兒童心理學的特點,已經為我打好了借由遊戲玩耍進行分析的基礎。在玩耍和遊戲中,孩童可以用象征的方式,表達他們的幻想、願望以及真實經曆。兒童用他們不成熟的、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語言進行表達,這與我們所熟悉的夢的語言如出一轍。隻有通過弗洛伊德所教導的解析夢的方式,我們才能完全了解兒童的語言。然而,如果我們想正確理解兒童的遊戲行為,以及分析時的所有其他行為,我們就不能單單注目於遊戲本身所帶給我們的一些零散的象征意義,盡管這些象征往往吸引著我們的視線。我們仍必須將所有機製以及所有夢境中用到的表征方式都納入考慮,而不能將個別元素從整體情境中抽離。早期兒童分析經驗一再顯示,單個玩具或遊戲往往可能代表多重意義,我們隻有在考慮更廣泛的聯係並考察整個分析情境之後,才能夠推斷和解釋它們的意義。比如莉塔的洋娃娃,有時代表陰莖,有時代表從母親那裏偷來的孩子,有時則代表她自己。我們隻有將這些遊戲元素放在與孩童罪疚感的聯係裏考查,並將它們盡可能詳細地解析出來,這樣的分析才可能充分。在分析過程中,兒童總是向我們展示出一幅令人眼花繚亂的圖景,常常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可言。他們一下子玩玩具,一下子玩扮演,一下子玩水,一下子剪紙,一下子畫畫。孩子如何進行遊戲,又為何突然改變遊戲內容,以及選擇什麽樣的東西來表達遊戲的內容,所有這些看上去都有內在聯係與規則,如果我們用釋夢的方式進行解釋,或許這些行為的意義就會豁然開朗。兒童常常通過遊戲的形式,表達出他們剛剛告訴過我們的夢境,他們也會通過遊戲表達出對夢的自由聯想。因為遊戲是兒童最重要的表達媒介。如果我們充分利用遊戲分析技巧,我們便能夠從兒童分散的遊戲元素中,找出他們的自由聯想,這和成人在夢的分散元素中的自由聯想如出一轍。對訓練有素的精神分析師來說,這些分散的遊戲元素便是很好的指征;而且小孩在玩耍的時候也會講話,這些話都是很真誠的自由聯想,都很有價值。

令人驚訝的是,兒童有時候很容易就接受了我們的解析,我們甚至能夠很清晰地看出他們樂於被解析。究其原因,可能是在他們心靈的特定層麵,意識與潛意識的溝通相對容易,故而重回潛意識之路對他們來說要容易一些。解析往往能夠產生速效,甚至意識層麵都可能不知道它已經進行過了。通過解析,孩子能夠重新開始被心理抑製(inhibition)臨時打斷的遊戲,變換遊戲的玩法,拓展遊戲的內容,從而我們得以窺探他們心靈更深處的秘密。當焦慮消散,遊戲的欲望重新恢複,與精神分析師的接觸便重新建立了。當解析過程驅散了兒童產生抑製的心理能量,他們就會對遊戲產生出新的興趣。而在另外一些時候,我們也會遇到兒童的阻抗(resistance),無法讓他們配合治療,而這往往意味著我們觸及了兒童心靈更深處的焦慮和罪疚感。

兒童在玩樂中所采用的不成熟的、象征性的表征(representation),與另外一套原始機製相關。在遊戲中,兒童往往用做來代替說。他們用行動替代語言來表達他們的思想,這就意味著,在分析時讓他們“用行動表現”(acting-out)是何等重要。弗洛伊德在《一個嬰兒期神經官能症的案例》一文中說道:“對神經官能症兒童的分析顯然是可靠的,但素材上卻不會那麽豐富;有太多語匯和思想可以借用在孩子身上,但即便如此,我們可能仍然無法抵達他們意識的最深層。”【參見《弗洛伊德全集英文標準版》,卷17,第8頁。如果我們將成人精神分析的那一套方法照搬照抄,那麽很顯然,我們是不可能進入兒童意識最深層麵的。而不管是兒童研究還是成人研究,隻有觸及了這些層麵,精神分析才可能成功。但是,如若我們深諳兒童心理學與成人心理學的區別(主要表現在:兒童的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疆界比較模糊,最原始的衝動與高度複雜的心理過程相伴相生),如若我們準確地抓住了兒童的表達模式,那麽兒童分析的缺點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我們會發現我們也可以對兒童進行精深的分析,正如我們在成人身上做到的那樣。在兒童分析中,我們很容易通過兒童的直接表達,重回兒童的經曆與他們的固著(fixation),而在成人分析中,我們隻能通過重新建構才能獲得。【早期兒童分析為精神分析療法提供了一個最重要的貢獻。分析發現,兒童能夠直接地表達他們的潛意識,這不僅能夠幫助兒童體驗到長足的情緒釋放,而且能夠在分析中使其身臨其境。所以通過心理解析,固著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解。

1924年在薩爾茨堡會議上發表的論文【未出版。裏,我提出一個觀點,即在任何形式的遊戲活動背後,都隱藏著兒童**幻想的釋放過程。這種釋放過程是以持續的遊戲動機展現的,並表現成一種“強迫性重複”(repetition-compulsion),它構建了兒童遊戲本身以及隨之而來的升華作用(sublimation)的基礎機製。遊戲中存在的抑製即來自於對這些**幻想過於強烈的壓抑,由此,兒童生命中的想象力也被壓抑了。與**幻想相關的是兒童的性經驗,兒童在遊戲中找到了表達與發泄的途徑。這些再現的經驗中,原始場景(primal scene)是非常重要的一幕,占據著早期分析中最醒目的位置。通常我們隻有在做完大量分析之後,以及在某種程度上將原始場景和兒童性趨勢揭示之後,我們才能夠獲得兒童性前期經驗和幻想的表征。例如,四歲零三個月的魯思由於母親沒有足夠的奶水,在很長時間裏處於饑餓的狀態。於是在遊戲時,她把水龍頭稱作“奶龍頭”。她在遊戲中解釋說:“奶要流到嘴巴(下水道的口子)裏去了,但基本上流不進去呢。”她在數不清的遊戲和角色扮演所表現出來的心態中,顯示了她未能被滿足的口腔欲望。例如,她總是宣布自己很窮,隻有一件外套,沒有東西吃等等,這些當然都和實際情況不符。

另一個例子是六歲大的厄娜,她是一個強迫症患者。【厄娜的例子在第三章中將有更為詳盡的闡述。她的神經官能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如廁訓練造成的。在分析中,她很具體地向我展示了她的經曆。例如,她讓一個玩具娃娃坐在積木上,把其他仰慕它的娃娃排成排,看著它排便。然後的遊戲中她還是玩同樣的主題,但這次我得加入她的遊戲。我得扮演成被屎弄髒的嬰孩,她扮演媽媽。一開始,她對孩子是讚賞並愛護的,可不一會兒她就變了,變成了一個憤怒而嚴厲的母親,開始虐待她的孩子。通過這個遊戲,她向我描繪了她童年早期的經曆與感受,那時她剛剛開始如廁等訓練,她相信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失去了曾在嬰兒時期擁有過的豐沛關愛。

在兒童分析中,我們不能因為兒童的強迫性重複行為,而將他們的外在行動和潛意識幻想看得太重。兒童固然在大多數情況下喜歡用行動表現(acting out),而成人也常依賴這原始機製。他們在分析時獲得的愉悅,為繼續治療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刺激,雖然我們得明白這也隻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

當分析開始後,小患者通過解析已經消解了部分焦慮,於是他體會到一種放鬆感,促使他繼續接受治療,這往往是在最初幾次治療後就出現的。因為他們其實原先並沒有被分析的內在需要,這種放鬆感讓他們領悟到分析的作用與價值,於是有效的治療動機產生了,正如同成人了知自身患病需要治療一樣。孩童的領悟能力證明了他們其實能夠與現實相聯係,不符合我們先前對這些小小患者的期待。關於兒童與現實的關係,值得我們進一步討論。

在分析的過程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兒童對現實的理解,一開始是很微弱的,而後隨著分析的進行漸漸增強。例如,小患者開始能夠區分假扮的母親和真實的母親,他也能夠區分玩具弟弟和真實的弟弟。他會堅持說,他對玩具弟弟做這做那都是假的,他還是很愛真實的弟弟的。隻有在戰勝了強烈且頑固的抗拒心理之後,他才會理解他那些攻擊行為其實針對的是現實生活中的對象。當這個幼小的孩子領悟到這一點,他其實已經向適應現實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我三歲九個月的小病人楚德,在僅進行了一次分析之後便隨母親出國去了。六個月之後,她回國繼續跟隨我治療。當時,促使她談論旅途的所見所聞著實花了些時間,談起來時她也隻聊了和她夢境相關的那部分:她和母親回到了她們在意大利去過的一家餐館,服務員沒能給她們紅莓醬,因為紅莓醬用完了。通過此夢的解析【這是一個典型的關於懲罰的夢。可以發現,這個夢建立在死亡意願(death-wishes)及其帶來的罪疚感之上。這個死亡意願由口腔挫折(oral frustration)和俄狄浦斯情境引發,並指向她妹妹與母親。通過分析幼童的夢境,我發現無論在他們的夢境還是遊戲中,由超我引發的意願和反傾向(counter-tendency)總是存在的,而即便在最簡單的意願或夢境中,罪疚感都會以隱蔽的方式發生作用。,加上其他一些現象,我們可以知道她還未從斷奶的痛苦以及對妹妹的嫉妒中恢複過來。雖然她向我報告了各種顯然無利於分析的日常瑣事,還反複提及六個月前第一次分析時提過的細節,但唯一讓她提起旅行的原因,是一次挫折事件,該挫折事件與分析情境中的挫折體驗密切相關。除此之外,她對談及旅行毫無興趣。

患有神經官能症的兒童往往不能夠接受現實,因為他們不能忍受挫折。他們否認現實,以此來回避現實的傷害。他們未來能否適應現實,最基礎的、起決定作用的一點,要看他們是否能適應俄狄浦斯情境帶來的挫折。在幼童身上,堅決拒絕接受現實(往往偽裝成順從與適應),其實是神經官能症的一個指征,它和成人患者逃離現實如出一轍,僅僅在表達方式上有所不同。所以,早期分析的結果之一,就是能夠幫孩子接受和適應現實。如若能成功達到這個目標,且不談其他收獲,僅教育方麵的困難就會減少,因為孩子已經能夠忍受現實帶來的挫折了。

我認為我們已經能夠體會到,兒童分析中的方法角度與成人分析有不少差別。我們走了一條橫穿自我的捷徑,通過將自己置身於孩子的潛意識中,並由那裏起步逐漸接觸他們的自我。幼童的自我較弱,所以他們的超我所帶來的過度壓力比成人更厲害,我們要通過減少這些壓力,來強化兒童的自我,並幫助他們的自我發展。【在終止治療之後,孩童並不能像成人那樣改變他們生活的環境。但精神分析能夠幫助他們更自由地發展,並在現實環境中有更良好的感受。不僅如此,孩童神經官能症的滌除,也將不利的環境造成的困難降到最小。根據我的經驗,一旦孩子開始接受精神分析並開始好轉時,母親神經質的反應也會減少很多。

前文我業已談及在進行兒童精神分析時,解析能夠帶來立竿見影的效果。這一點可以從很多方麵得到驗證,比如解析之後他們遊戲內容得到拓展,移情作用得到強化,焦慮隨之減少等等。但有時候,他們確實無法在意識層麵處理這些解析。我發現,這個能力要到後期才能發展起來,它是隨著自我的發展,以及適應現實能力的提高而漸漸養成的。性覺醒(sexual enlightenment)的過程也是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精神分析僅僅是將性理論與出生幻想(birth-phantasy)相關的材料挖掘出來罷了。隻有在去除了潛意識的抵抗之後,孩童才會漸漸形成性覺醒。故而必須對兒童進行完整的分析,兒童才可能有性覺醒,也才可能完全適應現實。如若不能達到這個結果,那麽很難說此次治療已經成功、可以結案了。

兒童的表達模式與成人不同,整個分析情境也相異。然而,不管是兒童分析還是成人分析,遵循的主要分析原則還是一致的。解析的持續進行,阻抗的漸漸消除,不斷移情至舊的經驗(無論這種經驗是正麵的還是負麵的),這些都能幫助我們建立並維係正確的分析情境,與成人並無二致。要達到這樣的結果需要一個必備條件,即分析師必須使用與成人類似的分析方法,而不得在兒童身上施加一種非分析的、教育化的影響,而且處理移情的方式也必須與成人分析類似。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在分析情境中了解兒童的症狀,獲知他們的困難所在。通過移情,他們早期的症狀或困難,乃至小時候的頑皮表現,都可能得以重現。例如,他們可能再次尿床,在某種特定情境下重複小時候做的一些事情,甚至三四歲的孩子會像一兩歲的嬰兒一樣牙牙學語。

在分析初始階段,孩子通過分析而新明白的道理主要以潛意識的方式工作,所以他們並不會覺得必須立刻修複他們與父母的關係。這種進步一開始是以情緒而非理性的方式展現的。根據我的經驗,當孩子漸漸明白了這些道理,他們會放鬆下來,這樣與父母的關係大為改善,同時孩子的社會適應性也變強了,也變得更好管教了。通過分析,孩子超我的要求弱化了,自我的抑製減少了,自我變得更為強大,從而執行超我的要求也變得更加容易。

隨著分析繼續進行,孩子從某種程度上能夠開始用批判的拒絕,來替代壓抑的過程。在分析中後期,我們能夠發現,他們對於曾經主導他們的施虐衝動(sadistic impulses)變得不那麽熱衷,而對於他們不認同的解析,他們也會以最強烈的阻抗來反對,有時還會嘲笑之。【當他們的超我不再那麽嚴厲,他們會發展起一種幽默感。這正證實了弗洛伊德的幽默本質理論,即幽默感是超我友好一麵的展現。他在《論幽默》(《弗洛伊德全集英文標準版》,卷21,第166頁)一文中論述道:“最終,如果超我通過幽默的方法安撫自我,保護自我免受痛苦,那麽這與‘父母代理’(parental agency)的本源並不矛盾。”比如,我就曾經聽說有非常小的孩子,對他曾經真的想要吃掉他母親,或把她撕成碎片的想法嗤之以鼻。而與之相伴的罪疚感的減輕,也能使曾經完全被壓製的施虐欲望獲得升華。反映在遊戲與學習中,我們可以發現抑製消除了,兒童重新獲得新的遊戲興趣,也拓展了遊戲活動的範圍。

本章中我闡述了從早期分析實踐中所獲得的分析技巧,並以此作為本書的開篇。因為對於兒童精神分析方法而言,這些技巧是很基礎的。幼童心靈的特殊性往往會一直強有力地延續,所以我發現的這些技巧對於研究大一點的兒童也是不可或缺的。當然,從另一方麵來說,對於潛伏期與青春期的兒童,他們自我發展得比較完整,所以分析技巧也需要進行一定修正後方可使用。在後文中,我們將進一步探討這一個主題,在此不再贅述。至於分析技巧要更接近於早期分析還是成人分析,這取決於兒童的年齡,也取決於每個個案本身的特性。

一般說來,我在下麵陳述的原則,是各個年齡層兒童分析技巧的基礎。因為兒童和少年感受到比成年人更為嚴重的焦慮,我們必須找到通向他們焦慮以及罪疚感潛意識的通道,並且盡可能迅速地建立起分析情境。幼童往往通過焦慮發作來宣泄焦慮;對於潛伏期兒童,焦慮表現為不信任地拒絕;而在情緒強烈的青春期,焦慮再次變得外顯、尖銳。不同於幼童期的是,因為這時他們的自我已經發展了,所以常常表現為伴隨著挑釁和暴力的阻抗,這很容易導致分析的中斷。對各個年齡層的兒童來說,如果負麵的移情作用從一開始就被係統地治療與消解,那麽他們的焦慮會在很大程度上得以釋放。

但是,為了獲得兒童幻想與潛意識素材,我們得接受各個年齡層兒童都喜歡用的間接的象征性表征。一旦孩子的焦慮減少,幻想變得更加自由,我們就能獲得通向他們潛意識的通道,還能在更大的程度上活化他們在潛意識指揮下表達幻想的方法。【如果我們做到這一點,我們即成功地把語言用作了分析的工具,前提是隻要孩子能夠開口說話。在漫長的分析過程中我們擯棄語言聯想的原因是,孩子們並不能很自如地講話,而且他們所遭受的焦慮僅允許他們用一種不那麽直接的形式進行表達。既然玩具與活動這些原始的表征方式,對孩子來說是最主要的表達媒介,我們自然不會僅僅依賴語言工具來對孩子進行深度分析。盡管如此,我還是相信無論孩子年歲如何,除非他們有了完善的表達能力,否則分析是不可能完成的,因為語言構建了通往現實的橋梁。對於那些一開始完全沒有幻想素材的案例來說,這種方法還頗見成效。

最後,我在此對本章做一個簡短的小結。兒童的心靈具有更為原始的特質,在分析時也必須使用更合適他們的分析技巧,我們發現遊戲分析是一個好方法。通過遊戲分析,我們能夠了解孩子遭受深度壓抑的經曆與固著,並在其發展過程中施加有效的影響。此種分析方法與成人分析方法僅在技巧上有所不同,原理上並無差異。移情情境與阻抗的分析,嬰兒期遺忘和壓抑的去除,以及原始場景的再現,所有這些都可以通過遊戲分析達成。我們也可以看出,所有心理分析方法的標準,都可以運用到這個技巧上。遊戲分析與成人分析技巧的效果一樣,唯一的不同是,遊戲分析的過程更適用於孩童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