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上古的煮茶舊俗,為突出、呈現果品的豐盛與美味,便演繹出先煎水、後在茶甌點茶的甌盞撮泡法。
明代,許次紓在《茶疏·論客》一章說:如果來的是泛泛之交,僅需用平常的茶,應付一下就好;若是素心同調的良伴知己,就需要呼童篝火,酌水點湯,好茶伺候。三人以下,隻用一爐;如五六人,就要安排兩個鼎爐與一個茶童了。很明顯,許次紓這是承襲了陸羽《茶經·之煮》的酌茶規製。假如來的客人很多,就不能像上述那樣喝茶了,不妨選用中下等的茶,在其中加上核桃、榛子、杏仁、瓜仁、栗子、銀杏等茶果,讓大家吃足喝飽即可。
從明末《茶疏》的記載能夠看出,針對層次不同的人群與人數,存在著迥然不同的飲茶與待客方式。可見,明代的撮泡飲茶,就是用來招待眾客之用的,而不適合山人名士、高流隱逸之輩的清飲。明末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講得很透徹:“凡飲佳茶,去果方覺清絕,雜之則無辨矣。”田藝蘅也算是明代撮泡清飲法的文人代表,他在《煮泉小品》中寫道:“生曬茶瀹之甌中,則槍旗舒暢,清翠鮮明,方為可愛。”點茶時,是否加入果蔬,是文人品茶與民間吃茶的認知差別,也是清飲與渾飲的根本區別。文人雅士寄情於茶,賴茶以瀉清臆,借茶以明心誌,在茶中尋求身心的清閑與超脫。他們追求的是與人格相契合的茶之精清淡雅與茶之真味真香,容不得茶中有絲毫的雜味、俗氣。而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輩,無暇“閑來鬆間坐”,即使偶爾“看煮鬆上雪”,也遠遠沒有撈果飽腹、飲茶止渴更現實更重要。
明代施耐庵在《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到宋代王婆點茶時說:“便濃濃的點道茶,撒上些白鬆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吃了。”《金瓶梅》第六十八回有:吳銀兒派丫鬟送茶孝敬西門慶,“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栗絲、鹽筍、芝麻、玫瑰香茶”。第七十二回:“西門慶坐在**,春梅拿著淨甌兒,婦人從新用纖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豔豔芝麻、鹽筍、栗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鹵、六安雀舌芽茶。西門慶剛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滿心欣喜。”《水滸傳》是明代人寫宋代的民間點茶,而《金瓶梅》則是明代人記錄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點茶。在他們的茶湯裏,不僅有果仁、果幹,還有各色蔬菜等。六安雀舌芽茶,屬於六安茶的精品。在明代,朱元璋獨重六安茶,故六安茶曾位列天下第一。明代文人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中稱:“餘生平慕六安茶,適一門生作彼中守,寄書托求數兩,竟不可得,殆絕意乎。”由此可見,六安芽茶在明代的珍貴與不易得。但是,對於土豪西門慶來講,擁有六安雀舌芽茶,隻視為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其飲用方式,還是采用了文人所不齒的撮泡之法。西門慶的夫人吳月娘,卻有所不同。在《金瓶梅》第二十三回,吳月娘吩咐宋惠蓮,“上房揀妝裏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這明顯是以壺煮茶,屬於煎茶的清飲。第二十一回中,吳月娘“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正是: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杯內噴清香。”吳月娘掃寒英,煮綠塵,紅爐煮雪,湯響鬆風。由此能夠看出,市井吃茶,也不乏清雅之飲。此時,萬萬不可酸溜溜地認為,俗人“融雪煎香茗”,有東施效顰之嫌。其實,人活在大千世界裏,都不可妄自菲薄,抖一抖身上的紅塵,在每個人的骨子裏,都有著清雅詩意的一麵。人人皆具清淨法性。
明代仇英《漢宮春曉圖》點茶局部
在宋代與明代點出的茶,又是怎樣吃的呢?《金瓶梅》第十二回寫道:“少頃,隻見鮮紅漆丹盤拿了七鍾茶來。雪錠般茶盞,杏葉茶匙兒,鹽筍、芝麻、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麵前一盞。”第七回,西門慶與孟玉樓見麵相親,以茶待客,“隻見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汁,遞與西門慶。”在明代吳承恩《西遊記》的第二十六回寫有:“隻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盅取果看茶。”從《金瓶梅》與《西遊記》的描述可知,在吃點茶時,都配套有專門的茶匙,一邊用茶匙在茶湯裏撩開茶葉,從茶盅內撈果咀嚼,一邊津津有味地喝茶。田藝蘅在《煮泉小品》中寫道:“且下果必用匙。”高濂在《遵生八箋》中列出“茶具十六器”,其中寫到“撩雲”曰:“竹茶匙也,用以取果”,亦可作鑒。
靜清和收藏的明代銀鎏金杏葉茶匙
《金瓶梅》第七回描述的銀鑲漆雕茶盅
明代前後的權貴階層,在吃茶時,不但講究添加的果精料足,而且在第一盞茶即將吃淨時,還要及時換上第二盞茶,以示主人恭敬、客人尊貴。《金瓶梅》第七回,西門慶來孟玉樓府上相親,等候初始,“一個小廝兒拿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相會後,“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第五十四回,李瓶兒病重,請任太醫來家裏看病。任醫官先是“吃了一鍾熏豆子撒的茶”,接著,“又換一鍾鹹櫻桃的茶”。若是茶喝淡了或是茶湯涼了,主人仍不換茶,那就意味著客人不受歡迎,要下逐客令了。人走茶涼,即是此意。自古至今,待客飲茶之際的換與不換,其中蘊含的不隻有恭敬和尊重,也有人生的黯然與悲涼。
明代顧元慶編寫的《雲林遺事》記載:“倪元鎮素好飲茶,在惠山中,用核桃、鬆子肉和真粉成小塊如石狀,置茶中,名曰‘清泉白石茶’。”“隻傍清水不染塵”的倪瓚,雖然一生睥睨世俗,曾當眾嗤笑宋代皇室後裔趙行恕為不識茶之風味的俗物,但是,他所標榜的清雅脫俗的清泉白石茶,究其本質,仍是明代文人眼中不夠清絕的果子茶。羅廩在《茶解》中批評說:“至倪雲林點茶用糖,則尤為可笑。”為什麽在民間吃種類豐盛的果子茶,會被文人貶低、鄙視,而倪瓚吃果子茶、乾隆皇帝吃三清茶,就能被同道人所讚美、所仰慕呢?其實,曆代文人諸多自命不凡的標榜與吹捧,從本質上來看,就是一個評價標準及話語權大小的問題,與事實的真相關係不大。無論是什麽茶,無論是如何飲?都是形式與皮相。隻要心無俗氣,俗中求雅,飲茶方式哪有雅俗之別?雅俗之隔,無非是胸中數千卷書耳!
乾隆皇帝描紅禦製三清茶詩茶碗,高5.6厘米,口徑10.7厘米
清代乾隆皇帝,在《三清茶》詩後自注雲:“以雪水沃梅花、鬆實、佛手,啜之,名曰三清。”民國前後,潘宗鼎的《金陵歲時記》也寫道:“鹽漬白芹菜,雜以鬆子仁、胡桃仁、荸薺。點茶,謂之‘茶泡’。客至則與歡喜團及果盒同獻。果盒以山楂糕,鏤成雙喜字及福壽字式,最為精巧。”袁崧生的《戢影瑣記·詠茶泡》詩雲:“芹芽風味重江城,點入茶湯色更清。一嚼餘香生齒頰,配將佳果祝長生。”此處的“佳果”,是特指長生果,也是南京人對花生米的俗稱。由此可見,從明代到民國前後,以茶甌撮泡的果子茶,始終在各階層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並且源遠流長。文人雅士批判撮泡茶,失去了茶之真味,並奪茶之香之色。要保持、追求茶之清雅、真香、佳味、正色,這都沒有過錯。但是,無論是在民間市井,還是詩禮簪纓貴胄之族,一盞果子茶,不都照樣吃得不亦樂乎?誰雅、誰俗?與吃什麽、喝什麽並沒有多少關聯。於此也能洞見,隻要放下自己的執念與分別心,飲茶並無高低、貴賤、雅俗之分。因此,《禮記》有:“非專為飲食也,為行禮也。”飲茶的雅趣,在於滌凡心、移性情、養儉德、致中和。而不在於心之分別的茶之粗細、飲之清渾。“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此刻,有誰還會在乎,李清照飲下的,究竟是一杯清酒,還是一壺濁酒?一開口,便會俗。
元代王禎的《農書》記載:“茶之用芼,胡桃、鬆實、脂麻、杏、栗任用,雖失正味,亦共咀嚼。”“芼”,在此處可引申為茶料。王禎能把果子茶的吃法,寫進農學巨著《農書》,基本可以證明,撮泡法在元代並不陌生,甚至是社會各階層司空見慣的飲法。
北宋時,蘇軾的知己良友王鞏,在《甲申雜記》中寫道:“宋仁宗朝(1023—1063),春試進士集英殿,後妃禦太清樓觀之,慈聖光獻出餅角子以賜進士,出七寶茶以賜考試官。”東坡的“此心安處是吾鄉”,就是寫給“琢玉郎”王鞏(字定國)的。北宋梅聖俞的《七寶茶》詩雲:“七物甘香雜蕊茶,浮花泛綠亂於霞。啜之始覺君恩重,休作尋常一等誇。”嘉祐二年,梅堯臣擔任考官協助歐陽修主持蘇軾、曾鞏那一屆的科舉考試,梅堯臣點飲的禦賜七寶茶,大概就是宋仁宗皇帝恩賜的。
蔡襄的《茶錄》,寫於北宋皇祐三年(1051),其中,“若烹點之際,又雜珍果香草,其奪益甚。正當不用。”即是進呈宋仁宗皇帝的點茶建議。而此前進貢的龍團茶,如蔡襄所言:“入貢者微以龍腦和膏,欲助其香。”此處的龍腦,並非龍涎香,而是清涼、馥鬱、甘芳的龍腦香。北宋《本草衍義》龍腦條中記載:“其清香為百藥之先”,“於茶亦相宜,多則掩茶氣味,萬物中香無出其右者。”由此可知,梅堯臣詩中的甘香七寶,大概就是蔡襄所述的珍貴的“龍腦”及其“珍果香草”七種。
南宋時,曾官居左丞相的周必大,在《尚長道見和次韻二首》詩中也有:“詩成蜀錦粲雲霞,宮樣宜嚐七寶茶。”這說明,到了南宋,七寶蕊茶仍然存在。此後罕見於記載。
南宋,“晴窗細乳戲分茶”的陸遊,“瑞茗分成乳泛杯”,此時不加花果的文人點茶,不可謂不精雅絕倫。但是,在一個青燈耿耿的雪夜,陸遊並沒有陳設常見的栗子與香梨,而是在茶中添加了當時特別珍貴的宋代貢品銀杏果(鴨腳),準備與來訪的朋友,一起“設茗聽雪落”(《聽雪為客置茶果》)。即使是在明代,銀杏也不像鬆子、橙、橘等茶果那樣,被列入點茶不宜之物。它是被多數文人列入不奪茶香、用之所宜的點茶之品的。可見,“前身疑是竟陵翁”的詩人陸遊,對於飲茶方式的選擇,是可雅可俗的,對果子茶仍是相對親近,並沒有表現出鄙夷不屑。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不拒絕營養有加的果子茶的。陸遊吃果子茶的方式,就是他在《安國院試茶》詩中所講的“撮泡矣”。
明代漆雕茶托,高8.8厘米,口徑20.3厘米
中唐時,白居易的《曲生訪宿》詩雲:“村家何所有,茶果迎來客。”他在《謝恩賜茶果等狀》中寫道:“今日高品杜文清奉宣進旨,以臣等在院進撰製問,賜茶果、梨脯等。”既然茶果與梨脯能夠並列,這說明,在唐代的茶果,與一般的果品是存在著明顯區別的。
另外,茶果也不同於茶食。宋金時,宇文懋昭在《金誌》中寫道:“婿先期拜門,以酒饌往,酒三行,進大軟脂、小軟脂,如中國寒具,又進蜜糕,人各一盤,曰茶食。”寒具,是指油炸的鹹饊子,為寒食節所具,故名。東坡有《寒具》詩:“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輕蘸嫩黃深。”周作人在《南北的點心》一文考證說:茶食是喝茶時所吃的,與小食不同。小食即是點心。大、小軟脂,大抵就是蜜麻花。蜜糕,則是明係蜜餞之類的東西。在唐代,早餐小食統稱為點心。宋代以後,茶食就與點心混為一談了。清代茹敦和在《越言釋》中說:“種種糕糍餅餌,皆名之為茶食。”在北方,傳統的點心,稱作官禮茶食,南方的點心,則叫嘉湖細點。
南宋周輝的《北轅錄》記載:“金國宴南使,未行酒,先設茶筵。進茶一盞,謂之茶食。”金國酒宴前的茶食,大概就是能夠兼顧解渴、充饑的果子茶。此處的“茶食”,應該迥異於周作人對茶食的考證。
把點茶時添加的果蔬,稱之為點心,大概與點茶在民間的流行有關。《越言釋》記載:“又古者茶必有點。無論其為磑茶、為撮泡茶,必擇一二佳果點之,謂之點茶。點茶者必於茶器正中處,故又謂之點心。”所謂點心,點的即是置於茶甌中間的食品。
近代,風靡西北地區的八寶茶(茶中多搭配冰糖、桂圓、紅棗、杏幹、枸杞、葡萄幹、無花果等),以及我們茶杯裏泡著的枸杞茶等,其實都屬於果子茶的範疇,皆是古代點茶的一種曆史遺存。
綜上所述,悠悠上古的煮茶舊俗,為突出、呈現果品的豐盛與美味,便演繹出先煎水、後在茶甌點茶的甌盞撮泡法。而甌盞撮泡法,在以蔡襄為代表的文人雅士的改良下,一舉升華為宋代的點茶清飲技法。待明末清初工夫茶興起之後,最終又形成了今天的蓋碗泡茶法。承襲舊製,止渴療饑的果子茶,作為點茶一脈很重要的一種飲茶方式,千百年來,雖然鮮見於文字記載,但在充滿著人情味的市井生活裏,卻一直是紅紅火火,相續不絕,星火不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