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選擇泡茶器的排序上,許次紓認為,內外掛釉的柴、汝、宣、成之類的瓷壺,也是優先選用的泡茶佳器。
飲茶的壺泡法,在唐代中期陸羽的《茶經》中,已見端倪。《茶經·六之飲》雲:“貯於瓶缶之中,以湯沃焉,謂之痷茶。”缶其小者謂之瓶。古代的瓶、缶、壺,並無太大差別,它們都是圓腔形的器具。《禮記·禮器》記載:“門外缶,門內壺。”缶和壺,皆是以小為貴的盛酒器。相對而言,缶更貴重一些,因此,在門外以缶敬酒,在門內用壺獻酒。湯可敬在《說文解字今釋》中說:“缶,大腹、小口、有蓋。”先把茶葉投入瓶缶之中,再以沸湯澆而淹茶,即是最早的壺泡法的雛形。清代,葉雋在《煎茶訣》中講得很明白:“瓶中置茶,以熱湯沃焉,謂之泡茶。”
明代,最早係統記載壺泡法的,要數張源的《茶錄》。據吳門畫派創始人沈周為《茶錄》作的序跋記載:“樵海先生,真隱君子也。平日不知朱門為何物,日偃仰於青山白雲堆中,以一瓢消磨半生。”樵海先生,即是張源。張源,字伯淵,號樵海山人,蘇州西山人。他長期隱居西山,汲泉煮茗,殫精竭慮,以究茶之指歸。張源泡茶所用的壺,就是當時流行的錫瓢。其泡茶擇器,如他所講:“若山齋茅舍,惟用錫瓢,亦無損於香、色、味也。但銅鐵忌之。”此時的張源,身處於中國江南的文化高地——蘇州,為什麽沒有以紫砂壺作為泡茶器呢?這是因為他著《茶錄》的成書時間,至少是在明代正德四年(1509)之前。而最早的紫砂壺的問世時間,不會早於正德四年。崇禎年間,周高起在《陽羨茗壺係》中說:“故茶至明代,不複碾屑、和香藥、製團餅,此已遠過古人。近百年中,壺黜銀錫及閩豫瓷,而尚宜興陶,又近人遠過前人處也。”也就是說,從正德初年到崇禎十三年(1640),在這一百年左右的時間裏,泡茶器的革故鼎新,的確存在著從金銀器、錫器到瓷器,再到崇尚紫砂壺的一個黜奢崇儉的曆史大變局。根據文震亨的《長物誌》記載:“錫壺有趙良璧者,亦佳,然宜冬月間用。近時,吳中‘歸錫’,嘉禾‘黃錫’,價皆最高,然製小而俗,金銀俱不入品。”
清乾隆銅胎琺琅冰梅紋壺
趙良璧與“歸錫”的主人歸複,均是萬曆年間蘇州頂尖的製作錫壺的高手。清代謝堃在《金玉瑣碎》中提到歸壺時說:“取其夏日貯茶無宿味,年久生鯰魚斑者佳。”嘉禾黃錫,是指萬曆年間,嘉興黃裳製作的錫器。嘉靖年間,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中記述:“裏中黃裳者,善鍛錫為茶注,模範百出而精雅絕倫,一時高流貴尚之,陳眉公作像讚,又乞餘,予數語謾應之。”張岱在《陶庵夢憶》中也寫道:“錫注,以黃元吉(黃裳)為上,歸懋德次之。”並且,張岱同時記載了當時黃錫茶壺不菲的價格,一把價值五六金,與當時的龔春壺、大彬壺等價。
陳師在《茶考》中記載:“予每至山寺,有解事僧烹茶如吳中,置磁壺、二小甌於案,全不用果奉客,隨意啜之,可謂知味而雅致者矣。”陳師,錢塘人,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舉人。其《茶考》的成書時間,大約是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左右。從陳師的記載可以看出,壺泡法在萬曆二十一年,已經明確存在了,並且磁壺與茶甌的泡茶組合方式,應該是從蘇州的吳中地區肇始的。從“吳中”與“磁壺”在上文的同時出現,基本能夠確認,陳師所見的磁壺,即是我們今天常用的紫砂壺。“磁”是“瓷”的俗稱,明清以降,“磁”與“瓷”始才通用。故清初王士禎在《居易錄》裏說:“近日小技著名者尤多,皆吳人。瓷壺如龔春、時大彬,價至二三千錢。”
萬曆二十五年(1597),許次紓在《茶疏》中,已對當時所見的茶壺,做出了較為準確的係統總結。其中寫道:“茶注以不受他氣者為良,故首銀次錫。上品真錫,力大不減,慎勿雜以黑鉛。雖可清水,卻能奪味。其次,內外有油瓷壺亦可,必如柴、汝、宣、成之類,然後為佳。然滾水驟澆,舊瓷易裂可惜也。近日饒州所造,極不堪用。往時龔春茶壺,近日時彬所製,大為時人寶惜。蓋皆以粗砂製之,正取砂無土氣耳。”許次紓,字然明,浙江錢塘人,嗜茶成癖,精於茶理,他對茶注“首銀次錫”的選擇,仍然受到了唐宋審美與習俗的左右。由於許次紓與時大彬是同時代的人,因此,許次紓在談到紫砂壺時,才會談到“往時龔春茶壺,近日時彬所製,大為時人寶惜。”但是,在選擇泡茶器的排序上,許次紓認為,內外掛釉的柴、汝、宣、成之類的瓷壺,也是優先選用的泡茶佳器。因為他推崇的茶注,“宜小,不宜甚大。小則香氣氤氳,大則易於散漫。大約及半升,是為適可。獨自斟酌,愈小愈佳。”而當時的紫砂壺,容量普遍較大,大概在1—2升。萬曆二十一年(1593),張謙德在《茶經》中有如下記載:“茶性狹,壺過大,則香不聚,容一兩升,足矣。”
供春之後,開宗立派的裏程碑式的紫砂巨匠,要數時大彬了。明末,周高起在《陽羨茗壺係》中評價說:“予為轉一語曰:明代良陶讓一時,獨尊大彬,固自匪佞。”時大彬,號少山,又稱時彬。據李鬥的《揚州畫舫錄》記載:乃係宋尚書時彥之裔孫。其父時朋,與董翰、趙梁、元暢,並稱為明代製壺“四大名家”。時大彬在祖師供春及其父時朋的影響下,喜做大壺,容量在2L左右。周高起在《陽羨茗壺係》中又說:“初自仿供春得手,喜作大壺。”明末清初,周容在《宜興瓷壺記》裏這樣寫道:“今吳中較茶者,壺必宜興瓷。雲始萬曆間,大朝山寺僧(當作金沙寺僧)傳供春者。供春者,吳氏小史也。至時大彬,以寺僧始,止削竹如刃,刳山土為之。供春更斫木為模,時悟其法,則又棄模。”此文雖短,卻是異常重要,它準確記述了金沙寺僧、供春與時大彬三人之間的傳承關係及其紫砂製作技術的演變。
大彬壺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時大彬在其子參加院試時,遊曆婁東。據明末江盈科所著《諧史》記載:“宜興縣人時大彬,居恒巾服遊士夫間。性巧,能製磁罐,極其精工,號曰時瓶。有與市者,一金一顆。郡縣亦貴之,重其人。會當歲考,時之子亦與院試。”從上文可知,時大彬出行時,穿的還是明代文人的巾服,以一副文人的裝扮,遊走在官宦、文人之間。周高起的《陽羨茗壺係》,對時壺由大變小的緣源及其這段重要經曆,講得非常清楚:“後遊婁東,聞陳眉公與琅琊、太原諸公,品茶試茶之論,乃作小壺。”也就是說,時大彬在遊曆婁東時,受到陳繼儒、王詩敏、王鑒等文人的影響之後,才開始把紫砂壺小型化、文人化、精致化的。自此以後,需要雙手持舉泡茶的大壺,才改變為單手可持的文氣小壺。正是因為時大彬,在洞察領悟到文人泡茶的真正需求之後,更符合文人情趣與審美的新設計的紫砂小壺,因其粗而不媚、樸而大雅,得幽野旨趣,才會成為文人案頭的清供雅器,如周高起所言:“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
明代天啟元年(1621),文震亨在《長物誌》中說:“時大彬所製又太小。”文震亨認為最佳的泡茶器,應該是:“若得受水半升,而形製古潔者,取以注茶,更為適用。”由此可見,以文震亨為代表的明末文人,他們推崇的泡茶器的容量,與萬曆年間許次紓對茶注的要求,是基本一致的。他們認為“是為適可”的紫砂壺的容量,大約是在500ml左右。而時大彬所做的小壺,其容量究竟為多大呢?從目前有跡可查的資料推測,其容量應在300ml左右,但不會低於200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