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鑒茶的審美上,張源主導茶色以青翠為勝,一改宋代以降的茶以翠白為上的教條標準。
元代的茶飲,有片有散,其飲茶風尚重散輕餅。元代的片茶,是指餅茶,也包括仍像宋代合諸香而成的茶餅、蠟麵茶等。隨著茶的揉撚工藝的發明,元代的飲茶,開始以散茶、末茶為主,這從客觀上促進了甌盞撮泡法與壺泡法的成熟與完善。
明代張源在《茶錄》裏,詳盡記載了茶的壺泡之法。他說:“探湯純熟,便取起。先注少許壺中,祛**冷氣傾出,然後投茶。茶多寡宜酌,不可過中失正,茶重則味苦香沉,水勝則色清氣寡。”張源眼中泡茶用水的“純熟”,是指用活火燒成的沸水,其狀態為水蒸汽“氣直衝貫”,即陸羽所言的“騰波鼓浪,為三沸”,不可用未真正沸騰的水(即萌湯)去泡茶。壺泡伊始,先要以少許沸水滌壺,一是為祛除壺內遺留的宿氣、雜味,二是為提高壺體的泡茶溫度,以利於茶的香氣彰顯。投茶的多寡,需要根據壺的容量仔細斟酌,控製好恰當的茶水比例,不可過中失正。在今天,我們很清醒地知道,假若茶湯泡濃了,勢必會因咖啡堿析出過多而味苦,其雜味、火氣會成倍的放大,茶的本真香氣也會被遮蔽或低沉不揚,這也是茶濃香濁的根本所在。假如是水多茶少,必然會造成茶湯的滋味寡薄、湯色清淡。
在向壺內投茶時,要根據季節的不同,分為上投、中投、下投三法。張源對此寫道:“投茶有序,毋失其宜。先茶後湯曰下投。湯半下茶,複以湯滿,曰中投。先湯後茶曰上投。春秋中投,夏上投,冬下投。”這個觀點看似新穎,其實並無多少科學道理。無論是春夏秋冬,隻要泡茶水溫不低於85°C左右,所泡出的茶湯,幾無差別。不過,張源的泡茶思路,值得我們在泡茶實踐中靈活借鑒。例如:嫩度較高、適於觀賞的頭春綠茶,可以上投;比重較輕的夏秋茶,可以采用下投法。無論是選擇上投、中投、下投,其本質解決的還是一個水的溫度問題。泡茶水溫,首先,影響的是茶的香氣;其次,影響的是茶葉內含物質析出的多少,即影響濃度、滋味等。
以壺衝泡綠茶,兩巡以後,則茶湯會寡淡無味,需要及時清理茶渣。用冷水**滌壺體,否則會因異味的遺留,可能會影響到下次泡茶時氣息的純淨度。上述張源的這個觀點,影響到了萬曆年間的許次紓,故許次紓在《茶疏》中說:“一壺之茶,隻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不僅如此,許次紓還說:“每注茶甫盡,隨以竹筋盡去殘葉,以需次用。甌中殘沉,必傾去之,以俟再斟。如或存之,奪香敗味。”竹筋,即是竹筷子。白居易有詩:“白甌青竹筋,儉潔無膻腥。”此處可引申為是竹製撥茶器。許次紓選擇的泡茶用器,不同於張源,他用的是紫砂壺。每泡茶完畢,必須要用竹製茶撥,把壺內及茶甌內的殘渣清理幹淨,並用清水洗滌,否則再用,不僅奪香敗味,而且也很不衛生。對於此類問題,崇禎年間的周高起,在《陽羨茗壺係》中,批判得更是一針見血。他說:泡完茶後的紫砂壺,“宜傾竭即滌,去厥渟滓。乃俗夫強作解事,謂時壺質地緊結,注茶越宿暑月不餿,不知越數刻而茶敗矣,安俟越宿哉!況真茶如蒪脂,采即宜羹,如筍味觸風隨劣,悠悠之論,俗不可醫。”即使是在今天,還有為數不少的人,仍受市場誤導以訛傳訛,在泡完茶後,不及時清理幹淨壺內的茶渣,還大言不慚地說:“謂之養壺。”此是多麽的可歎、可悲、可笑!
在泡茶時,向壺內投放幹茶,張源大概率也與許次紓一樣,都是以手抓茶入壺內的。明末清初,劉源長的《茶史》在引用詮釋許次紓的《茶疏·飲啜》一章時,已明確寫道:“投茶用硬背紙作半竹樣,先握手中,以湯之多寡,酌茶之多寡。”這意味著專用的茶荷,已經明確出現。若與張源、許次紓等人的“握茶在手”“隨手投茶”相比,劉源長的投茶方式,要衛生、進步多了。
在投茶前,首先要向壺內注入少量的沸水,隨即傾出,以潔淨其宿味,提高壺體的溫度,然後投茶,再注滿水,旋以蓋覆。如果按照許次紓《茶疏》的記載,他的泡茶出湯時間,為六個“呼吸頃”,大約為24秒鍾左右。待投茶入壺三個呼吸頃時,先將茶湯初次傾入茶杯之中,此時的茶湯可能偏於清淡。必須將茶湯再次倒入壺內,以增加其浸出濃度。大約又經過三個呼吸頃時,始可把茶湯再次注入茶杯內。此時還要觀察、判斷茶湯的濃度是否恰當,待臻於最佳後,始可供客人品鑒。此時的茶湯,才會乳嫩清滑,馥鬱鼻端。
劉源長在《茶史》中,也記載了壺泡法的大約時間,但其模式與許次紓所述基本一樣,隻不過把時間縮短為了兩個“呼吸頃”。其文曰:“呼吸頃,滿頃一甌,重投壺內,以動**其香韻。再呼吸頃,可瀉以供用矣”。劉源長與許次紓對以壺泡茶出湯時間的分歧,估計與其選用的茶壺的大小及其投茶量的懸殊有關。無論是誰泡茶,對茶的出湯濃度及其香韻,把控得恰恰好,似淡而實美,才是健康的茶之大道。
從許次紓《茶疏》與劉源長《茶史》的記載來看,二人以壺泡茶時,采用的均為上投法,“俟湯入壺未滿,即投茶,旋以蓋覆”(劉源長《茶史》)。
在出湯的控製上,張源寫道:“稍俟茶水衝和,然後分釃布飲。釃不宜早,飲不宜遲。早則茶神未發,遲則妙馥先消。”茶水衝和,是指茶湯濃度恰當,滋味五味調和。在品茶時,既不能分釃茶湯過早,早則滋味寡淡,也不能飲得太涼,若是茶湯溫度低了,則茶的香氣低沉不揚。
明代紫砂壺,高12.4厘米,寬14.9厘米
在鑒茶的審美上,張源主導茶色以青翠為勝,一改宋代以降的茶以翠白為上的教條標準。張源又說:“黃、黑、紅、昏”俱不入品,張源的這個觀點非常典型,在明代以前乃至以後,其社會影響都極其深遠。清代著名醫家王孟英,在《隨息居飲食譜》中說:“茶以春采色青,炒焙得法,收藏不泄氣者良。色紅者,已經蒸痷,失其清滌之性,不能解渴,易成停飲也。”可見,古人已經長期習慣於綠茶的審美,對氧化變紅的茶湯或者茶色,從視覺上與內心都是難以接受的。這也是明代以降的文人雅士,少飲紅茶、黑茶的主要原因。在茶盞的審美上,張源首次提出:“盞以雪白者為上,藍白者不損茶色,次之。”一燈能破千年暗。張源言高旨遠,深刻影響了後世文人雅士對於茶與茶器的審美。
綜上所述,張源首創的壺泡法,包括:辨茶、備器、擇水、取火、候湯、溫壺、洗茶、投茶、衝注、分釃、品啜等諸要素。其中的擇水、取火、侯湯等,依舊賡續了唐宋遺法,並無多少新意。但其倡導的“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精、燥、潔,茶道盡矣” ,委實別出心裁地係統總結出了明代茶之道的精髓。
張源的壺泡法問世之後,大約在正德、嘉靖年間,江南宜興紫砂壺藝的開山鼻祖供春,借用陶土中水洗出的紫砂泥,“茶匙穴中,指掠內外”,采用最原始的成型技術,創製出了曆史上的第一把紫砂壺。當供春的製壺技法,影響到了時大彬;當江南的文人,點醒了時大彬如何去做文人壺以後,紫砂壺的製作,從此開始蛻故孳新,漸入佳境。自時大彬創始,紫砂壺便一改往昔的器大而憨,開始變得巧妙文氣。當創新後的紫砂壺,兼具了實用、精致、把玩屬性以及文人清賞的幽野旨趣之後,壺泡法自然也會伴隨著紫砂壺的進一步雅致化,而迅速普及開來。
明代紫砂壺,高9.4厘米,寬15.6厘米
從明代茶書的出版情況,也能看到江南文人飲茶的勃興。明代出版的茶書,大約有56種之多。除了朱權的《茶譜》,其餘全是嘉靖以後的作品,尤以萬曆年間居多。當然,明代中後期茶書的問世之多,既與江南刻書印刷業的發達相關,更與江南的富庶以及蘇州、寧波一帶商品經濟的繁榮有關。茶書出版之盛,更是直接反映了江南文人的茶事興盛、飲茶的蔚然成風。當文人雅士成為引領明代壺泡法的主導力量以後,必然會促進紫砂壺在設計風格、製作技藝與審美水平的空前提高。嘉靖至萬曆年間,時大彬、李仲芳、徐友泉等巨匠的人才輩出,一改早期砂器類的粗氣、匠氣、俗氣,這絕非是偶然現象。萬曆年間,程用賓在《茶錄》中說:“壺,宜瓷為之。茶交於此。今儀興時氏多雅製。”此時,江南文人較茶必用宜興壺的根本原因,正如程用賓所講,是以時大彬為代表的紫砂壺多有雅製。對於“新”與“雅”的追求,是人類的天性,而飲茶之人在極力突出癖好、彰顯個性、擺脫俗氣之時,無論是見賢思齊,還是附庸風雅,都會極大地推動紫砂壺的社會需求及壺泡法的不斷向前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