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汶水與唐代茶道大家常伯熊一樣,述而不作,都是被茶史嚴重忽略掉的,且對茶藝發展有著巨大貢獻的一代巨匠。
元代茶的揉撚工藝的誕生與明初廢團改散的綜合推動,使得散茶大興於天下,尤其是在張源壺泡法的影響及明末紫砂壺在江南地區的熱崇下,紫砂壺的設計,又迎合了文人自斟自飲的飲茶風尚,很快便從民生日用中脫穎而出,以其砂粗質古、氣韻幽野、妙不可思、可堪把玩清供,更加深入人心,用者日眾。
從唐代陸羽《茶經》煎茶的“為飲最宜精”,到宋徽宗《大觀茶論》點茶的“采擇之精,製作之工,品第之勝,烹點之妙,莫不盛造其極”。從明代朱權《茶譜》的“汲清泉而烹活火”,“崇新改易,自成一家。”到黃龍德的《茶說》之論:“若今時姑蘇之錫注,時大彬之砂壺,汴梁之湯銚,湘妃竹之茶灶,宣成窯之茶盞,高人詞客,賢士大夫,莫不為之珍重,即唐宋以來,茶具之精,未必有如斯之雅致。”數百年來,烹茶之法,從炙茶、搗茶、碾茶、羅茶、置器、擇水、選炭、取火、候湯、烹茶、釃茶、品茶等,其技法不可謂不完備;茶器不可謂不精良;茶灶疏煙,遊心幽棲,不可謂不閑雅清致;灌漱徐啜、甘津潮舌,品飲不可謂不細膩有方;那麽,為什麽此前的文人飲茶方式,不能稱之為工夫茶呢?首先,是因為文人雅士對茶的追求,仍關乎著自己的心靈與品行,還很純粹,其對茶與茶器的追逐及泡茶技法,還沒有世俗化、商品化的影子出現;其次,是彼時的茶器,尚未真正實現小型化。當茶日趨商品化,當茶器漸漸標簽化,當泡茶、品茶逐漸功利化,工夫茶的雛形,就隨時會躍然而出了。
子冶石瓢 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藏
在中國飲茶史上,最早推動茶器小型化、品茶趨於精細化的啟蒙者,究竟是誰呢?他就是明代萬曆年間,在江南“以湯社主風雅”的茶道大家閔汶水。閔汶水與唐代茶道大家常伯熊一樣,述而不作,都是被茶史嚴重忽略掉的,且對茶藝發展有著巨大貢獻的一代巨匠。
閔汶水,安徽休寧人,大約生於明代隆慶二年(1568),客居南京桃葉渡,其茶館“花乳齋”名滿金陵。明末清初王弘的《山誌》記載:“今之鬆蘿茗有最佳者,曰閔茶。蓋始於閔汶水,今特依其法製之耳。汶水高蹈之士,董文敏亟稱之。”董文敏,即是大名鼎鼎的董其昌。清初,陳允衡在《花乳齋茶品》中寫道:“因悉閔茶名垂五十年,尊人汶水隱君別裁新製,曲盡旗槍之妙,與俗手迥異。董文敏以‘雲腳閑勳’顏其堂,家眉翁征士作歌鬥之。一時名流如程孟陽、宋比玉諸公皆有吟詠,汶水君幾以湯社主風雅。”陳允衡,大約生活在清代順治前後,以詩歌自娛,與王士禎、施閏章交情篤深。從陳允衡的讚美可以讀出,南京禮部尚書、書法大家董其昌,主動為閔汶水的茶館——花乳齋,題寫了“雲腳閑勳”的匾額。大名士陳繼儒、名流程孟陽、宋比玉等皆為之作歌、賦詩以讚美。閔汶水以一杯閔茶,左右著江南文人飲茶的風流時尚。使得明末的文人墨客、士子名流、秦淮名豔、各色人等,無不對“花乳齋”趨之若鶩。由此可見,閔汶水在江南文藝圈的影響力之大。這種無上風光與待遇,是此前的曆代茶人,從未有過的北鬥之尊,因此,稱讚閔汶水是明末的茶壇領袖,一點也不誇張。
閔汶水製作的閔茶,“別裁新製,曲盡旗槍之妙,與俗手迥異。”以至於董其昌飲後,在《容台集》中這樣評價:“金陵春卿署中,時有以鬆蘿茗相貽者,平平耳。歸來山館得啜尤物,詢知為閔汶水所蓄。”閔汶水所製的鬆蘿茶最精,極富特色,這也是見多識廣的董其昌再三稱道閔茶的主要原因。
明代永樂青花茶盅,高3.9厘米,口徑8.9厘米
明代嘉靖年間 甜白八方茶盅
閔汶水製作的鬆蘿茶,繼承了大方和尚製茶的精髓,使明代最為時尚的鬆蘿茶,在閔汶水的手裏,再一次大放異彩。許次紓在《茶疏》中寫道:“若歙之鬆蘿,吳之虎丘,錢塘之龍井,香氣濃鬱,並可雁行,與岕頡頏。往郭次甫亟稱黃山,黃山亦在歙中,然去鬆蘿遠甚。”許次紓之論,大概是古時“鬆蘿香氣蓋龍井”的出處。清末著名學者俞樾,因無緣品到閔茶,便遺憾地在《茶香室叢鈔·閔茶》中說:“餘與皖南北人多相識,而未得一品閔茶,未知今尚有否也。”
代表著晚明較高審美趣味與文人風雅的文震亨,在《長物誌》卷十二“香茗、鬆蘿條”寫道:“南都曲中亦尚此。”南都曲中,是指南京秦淮河南畔的舊院歌姬,又稱南曲。南曲歌姬容姿俏麗,通常以藝示人,如秦淮八豔。秦淮河北麵的妓院,又稱朱市。朱市的條件比較簡陋,女子的身價也較低廉。南京的江南貢院,正與南曲遙對,僅隔秦淮一水,這窄窄的“盈盈一水間”,織就了天下無數的應試才子佳人夢。閔汶水把自己的茶館“花乳齋”,建在不遠處的桃葉渡,大概就是吃準了十裏秦淮、槳聲燈影裏的金粉薈萃,商賈雲集。其中最有名的王月生,本是出生在朱市的曲中名姬。王月生,雖寒淡如孤梅冷月,卻是異常鍾情於閔老子製作的鬆蘿茶的。張岱在《陶庵夢憶·王月生》中寫道:王月生,“不喜與俗子交接。”“好茶,善閔老子,雖大風雨、大宴會,必至老子家啜茶數壺始去。所交有當意者,亦期與老子家會。”很巧合的是,為《長物誌》作序的沈春澤等人,曾不惜耗費千金,在南京歌姬中選美,而此次名列花榜狀元的,正是王月生,一時聲震都下,名動公卿。從文震亨的隱隱閑筆可以推斷,沈春澤與文震亨,都應該是品過且熟悉閔茶的,且與王月生也是熟識的,都曾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據張岱記載,王月生,“曲中上下三十年,絕無其比也”。張岱在《曲中妓王月生》詩雲:“及餘一晤王月生,恍見此茶能語矣。”“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見及此?”這說明,令“南曲諸姬皆色沮”,令張岱心潮澎湃的王月生,既與閔老子交情甚篤,也是頻頻光臨花乳齋的常客。鑒於此,我們是否可以推測,能吸引王月生的,不僅僅是獨具特色的閔製鬆蘿茶,還有閔老子的高韜不群以及過人的泡茶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