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汶水的標新立異,率先以小酒盞待客,而小酒盞的容量,又決定了其使用的泡茶器的容量也一定較小,有違明末傳統文人對茶、對器的習慣與審美。
自六朝至明清,南京桃葉渡皆是河舫競立、燈紅酒綠的風流繁華之地。崇禎年間,李香君曾在桃葉渡置酒,歌《琵琶詞》贈侯方域。位居秦淮河畔桃葉渡的花乳齋,因閔老子的茶品超凡、茶藝精湛而極負盛名。這不僅吸引來了世家子弟張岱,還吸引來了諸如董其昌、陳繼儒、阮大铖、宋比玉等高官名流,而且還有往來江南貢院、參加科舉考試的才子以及秦淮河畔的脂粉佳人,乃至青年才俊周亮工等等。在中國飲茶史上,像閔老子這樣,沒有著述問世,僅僅因茶而名動朝野的,恐怕沒有幾人。
明末崇禎十一年(1638)九月,42歲的張岱,自紹興乘船,來到南京拜訪閔汶水。此時的閔汶水,已是婆娑一老。張岱看到的花乳齋內:“明窗淨幾,荊溪壺、成宣窯磁甌十餘種,皆精絕”(張岱《陶庵夢憶》)。張岱眼中的閔老子:“汶水喜,自起當爐。茶旋煮,速如風雨。”張岱在《茶史序》補充道:“老子大笑曰:‘餘年七十,精飲事五十餘年,未嚐見客之賞鑒若此之精也,五十年知己,無處客右。’”按照張岱的記述,1638年,他首次去拜訪閔老子時,閔汶水已是七十歲的老人了。那麽,基本可以認定,閔老子的出生時間,大概為明代隆慶二年(1568)。
梳理清楚閔老子的去世時間,對了解中國工夫茶的起源,具有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要想探明這段不太明朗的曆史,隻能在張岱與周亮工等人的筆記與尺牘中,抽絲剝繭,去慢慢還原出那些不為人知的片段。
明代天啟七年(1627),與張岱一起做蘭雪茶的三娥叔,不攜寸鏹,遠走京師,立取內閣秘書。崇禎六年(1633),張岱在紹興的露兄茶館,用陽和泉水,衝泡市場上仿製的蘭雪茶。此蘭雪茶,如張岱《蘭雪茶》所記:“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氣,餘戲呼之‘蘭雪’。四五年後,‘蘭雪茶’一哄如市焉。”這說明,張岱親自製作蘭雪茶的時間,是不會晚於崇禎六年的。而張岱在《與胡季望》書中寫道:“弟攜家製雪芽,與兄茗戰。”張岱為什麽要與胡季望鬥茶呢?這是因為胡季望精於茶理,其製作、品評茶的水準,僅次於閔老子而非自己所能及,且他家中的茶,是用建蘭、茉莉熏蒸過的,獨擅其美。更為關鍵的是,張岱在書信開篇即寫道:“金陵閔汶水死後,茶之一道絕矣。”這封書信的寫作時間,假如無法確認,那麽,就意味著閔汶水的去世時間,自然也不好定論。我們把目光放遠一點,就會發現,清順治三年(1646),張岱五十歲時寫就的《自為墓誌銘》說:“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順治七年(1650),張岱在紹興茶市,見到市場上仿製的蘭雪茶,無錢購買,隻能嗅嗅而已,可見其窮困落魄程度。他在《見日鑄佳茶不能買嗅之而已》詩雲:“餘經喪亂餘,斷飲已四祀。”“盈斤索千錢,囊澀止空紙。”也就是說,到了順治三年,張岱已經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更遑論攜家製蘭雪茶與人茗戰了。其人生起落,判若雲泥。從以上張岱在《陶庵夢憶》所記的事實,基本能夠證明,張岱的《與胡季望》書的寫作時間,不會晚於順治三年,如此,基本就可以確定,閔老子的去世時間,也一定不會晚於順治三年。
明代成化折枝寶蓮紋杯
明代宣德波濤纏枝蓮紋碗
清初,汪楫在《閩小記序》中說:“《閩小記》一書,乃櫟園先生蒞閩時所輯,於去閩之後十年,楫始得受而讀之。”這說明,《閩小記》一書,是周亮工在福建為官時所著。據《清代職官年表》記載,周亮工是在張岱首次拜訪閔老子後的第三年,即崇禎十三年(1640)中的進士,時年29歲。崇禎十四年(1641),任山東濰縣令。清代順治四年(1647)四月,擢福建按察使,時年36歲。順治六年(1649)五月,擢福建布政右使,當年臘月過南京,與龔定孳共醉於市隱園。秦淮八豔中,其才貌位列南曲第一的顧橫波,最後嫁給了龔定孳。顧橫波十八歲時,曾與李香君、王月生等人,一同參加過鄭元勳在南京成立的“蘭社”。龔定孳在《送周櫟園方伯北上》有詩:“白門梅時花,相見如夢寐。”不久之後,周亮工途經揚州,與上文的汪楫於此相識。
既然能夠確定閔汶水的去世時間,最晚不晚於順治三年,這就可以證明,周亮工去見閔老子時,他還沒有考取功名,從而沒有受到閔老子的青睞。鑒於此,也就很容易理解周亮工所說的,閔老子在他麵前“高自矜許”“水火自任”了。而張岱在初次見閔老子時,閔老子已經拄起了拐杖。
清初,周亮工在《閩小記》寫到閔老子時說:“歙人閩汶水,居桃葉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見其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盞酌客,頗極烹飲態,正如德山擔青龍鈔高自矜許而已,不足異也。”這一段記述,應該是周亮工對他早期南京生活的回憶。此時的他,對閩茶還不甚了解。
周亮工,字元亮,又有陶庵、櫟園等別號。萬曆四十年(1612)生於南京。崇禎二年(1629),18歲的周亮工加入複社。第二年,他與吳梅村、黃宗羲等人,會飲於秦淮舟中。崇禎十三年前後,周亮工與方以智等人同中進士。第二年謁選赴京,並任職萊州府濰縣令。周亮工於清順治四年四月,赴福建任職,此時的閔老子,已經駕鶴西去。
從周亮工的生平交遊與記述推斷,周亮工去見閔老子時,應是在未獲功名或未成名前,從而感覺自己受到了閔老子的輕視,否則,書香門第出身的周亮工,又作為一名南京文人,不會對同居一片天地下的閔老子,在數年後,仍存留著滿腹的不平與怨氣。為此,他在《閩小記》中憤憤不平地寫道:“秣陵好事者,常誚閩無茶,謂閩客得閔茶,鹹製為羅囊佩而嗅之,以代旃檀,實則閩不重汶水也。閩客遊秣陵者,宋比玉洪仲韋輩類,依附吳兒,強作解事,賤家雞而貴野鶩,宜為其所誚歟,三山薛老亦秦淮汶水也,薛嚐言,汶水假他味逼作蘭香,究使茶之本色盡失,汶水而在聞此,亦當色沮,薛常住屴崱自為剪焙,遂欲駕汶水上。”當周亮工寫下這段文字時,閔老子早已去世。莆田人宋比玉,也已在崇禎四年(1631)病逝於南京。
明代成化鬥彩雞缸杯,高4.0厘米,口徑8.3厘米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崇禎四年,周亮工才20歲,還在夜則讀書達旦,日則遊行登覽。為什麽也對資曆、盛名比他深幾許的閩籍前輩宋比玉、洪仲韋等,存有那麽大的意見呢?大概率還是周亮工年少氣盛時,在閔老子那裏受到了輕視與薄待,故胸中塊壘,難以釋懷。當周亮工入閩,熟悉了閩茶之後,他在《閩小記》中較客觀地承認:“閩茶實不讓吳越,但烘焙不得法耳。予視事建安,戲作閩茶曲。”
不過,最難得的是,周亮工能在《閩小記》中,記下了閔老子泡茶時的奕奕神采:“其家見其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盞酌客,頗極烹飲態。”此刻的周亮工,為什麽會認為閔汶水“不足異也”呢?首先,是周亮工出身於官宦世家,家學淵源,博學多才而又少年得誌,自視甚高。其次,是因閔汶水的標新立異,率先以小酒盞待客,而小酒盞的容量,又決定了其使用的泡茶器的容量也一定較小,有違明末傳統文人對茶、對器的習慣與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