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虎丘茶被譽為天下第一之後,便招來官府及當地劣紳的巧取豪奪。
明末,馮時可《茶錄》記載:“徽郡向無茶,近出鬆蘿茶,最為時尚。”而安徽休寧的鬆蘿茶,根據馮時可的記述,是始於比丘大方。大方和尚在蘇州虎丘寺居住最久,故深得虎丘製茶的精髓。蘇州的虎丘茶,在明末名滿天下,就是其采摘與製作的精良使然。
人怕出名豬怕壯。當虎丘茶被譽為天下第一之後,便招來官府及當地劣紳的巧取豪奪。虎丘茶的產量本來就少,而權貴強行索茶者甚多,當寺廟住持無茶可獻的時候,便被官府衙役毒打一頓,寺院僧眾為此悲憤交加,一氣之下就把山茶砍伐殆盡。據《虎丘山誌》記載:“胥皂騷擾,守僧不堪,剃除殆盡。”“後複植如故,有司計償其植,采饋同前例。睢州湯公斌開府三吳,嚴禁屬員饋送,寺僧亦疲於藝植,茶遂萎。”大方和尚就是在此背景下,離開蘇州虎丘寺的,並結庵徽之鬆蘿。“采諸山茶,於庵焙製,遠邇爭市,價倏翔湧,人因稱鬆蘿茶。”(馮時可《茶錄》)可見,鬆蘿茶是在全盤繼承了虎丘茶的精製工藝以後,從而名揚天下的。也就是周亮工所講的“閩茶實不讓吳越,但烘焙不得法耳” 。吳,是指蘇州地區的虎丘製法。越,是指紹興地區的日鑄茶工藝。吳、越合在一起,即是指武夷山區曾經借鑒過的製茶的“三吳之法”。
鬆蘿茶的製法,據明末聞龍《茶箋》記載:“茶初摘時,須揀去枝梗老葉,唯取嫩葉,又須去尖與柄,恐其易焦,此鬆蘿法也。”龍膺在《蒙史》中說:他過新安時,曾目睹過大方和尚炒製鬆蘿茶。色如翡翠的鬆蘿茶,武火“急手炒勻”,“另入文火鐺焙幹”,其手法,如張岱製作蘭雪茶的工序:“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鬆蘿。”從我們今天的茶區分布來看,唯取嫩葉的茶類,最早有安徽綠茶產區的鬆蘿、六安瓜片等,還有受鬆蘿之法影響的閩北烏龍,及其受閩北烏龍茶影響、隨後次第產生的其他烏龍茶類。
武夷山早春的茶樹
最早的鬆蘿茶,其香氣、滋味,應該類似於蘇州的虎丘茶,“點之色如白玉,而作豌豆香,宋人呼為白雲花”(《虎丘山誌》)。萬曆年間,謝肇淛在《五雜俎》說:“虎丘第一,淡而遠也。”萬曆末年,閔汶水便以蘭花熏茶,使鬆蘿茶的香氣愈加香濃馥鬱,即是周亮工所講的“但以蘭香定茶”。文震亨在《長物誌》中,寫到鬆蘿時則說:“新安人最重之,南都曲中亦尚此,以易於烹煮,且香烈故耳。”新安,即是閔汶水的老家歙州。南都,即是閔老子客居的南京。如同我們今天對茶的態度一樣,香氣高揚而且霸烈刺激的茶,最容易引起大眾的喜愛與追捧,故清初以降的鬆蘿茶及其製法,深刻地受著閔汶水及其閔茶的影響。清初王弘在《山誌》明確寫道:“今之最好的鬆蘿茶,即是始於閔汶水的閔茶,今特依其法製之耳。”而深受閔茶影響的張岱,他製作的蘭雪茶,不僅影響到紹興地區鬆蘿茶的銷售,而且歙州地區生產的鬆蘿茶,也開始佯稱蘭雪。故張岱在《陶庵夢憶·蘭雪茶》記述:“乃近日徽歙間鬆蘿亦名蘭雪,向以鬆蘿名者,封麵係換,則又奇矣。”“卷綠焙鮮處處同,蕙香蘭氣家家出。”從清初詩人吳嘉紀的這首《鬆蘿茶歌》裏,我們也能感受到閔茶對鬆蘿茶後世的影響與發揚光大。綜上所述,在明末清初,繼虎丘茶之後的鬆蘿茶、閔茶,已經當仁不讓地成長為中國最精湛的烘青(炒青)綠茶的代表,快速推動或深刻影響著中國各地綠茶的技術升級與不斷發展。
元代白瓷弦紋杯
元朝大德年間,武夷茶以“石乳”之名,蒸青壓餅,造焙充貢,禦茶園設置在武夷山四曲的溪畔。明代嘉靖三十六年(1557),建寧太守錢嶫,上奏嘉靖帝免貢芽茶,獲得批準,武夷茶隨之改由延平進貢。明末,陳省《禦茶園》詩中的“自從獻禦移延水”,講的就是武夷茶罷貢這件事。武夷茶在明末,輕易被免於進貢,並非是因“景泰年間茶久荒”,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製茶技術的落後。明末史學家談遷,最早在《棗林雜俎》中寫道:“明朝不貴閩茶,即貢,亦備宮中浣濯瓶盞之需。”周亮工在《閩小記》中,引用這句話的時候,把“明朝”改為了“前朝”,因為那時他已變節降清,擔任了福建布政使。前朝不重武夷茶的主要原因,周亮工在《閩小記》中,寫得很清楚:“僧拙於焙,既采則先蒸而後焙,故色多紫赤,隻堪供宮中浣濯用耳。”吳拭在《武夷雜記》也證實:“蓋緣山中不曉製焙法,一味計多苟利之過也。”吳拭遊覽武夷山時,曾在山中采摘少許茶青,以鬆蘿製法炒焙,並汲虎嘯岩下語兒泉烹之。飲畢則說該茶“三德俱備,帶雲石而複有甘軟氣”。明末吳拭,是徽州休寧人,自然最熟悉鬆蘿茶的炒製技法。
清初順治年間(1650—1653),崇安縣令殷應寅,為提高武夷山的製茶水平,振興地方茶葉經濟,便把國內最先進的鬆蘿茶製作技術,引進了武夷山。周亮工在《閩小記》記載:“崇安殷令招黃山僧,以鬆蘿法製建茶,堪並駕,今年餘分得數兩,甚珍重之,時有武夷鬆蘿之目。”此後的武夷茶,開始由蒸青綠茶,轉變為炒烘結合的烘青綠茶。新改造後的武夷茶,便被冠以“武夷鬆蘿”之名。不唯如此,此前的閩茶,以粗瓷膽瓶包裝,外觀粗糙且於藏茶不宜。到了明末,閩茶包括武夷山的茶葉包裝,開始借鑒、仿造徽州鬆蘿儲茶的方圓錫器,遂覺外觀靚麗、煥然一新。周亮工在《閩茶曲》詩雲:“學得新安方錫罐,鬆蘿小款恰相宜。”新安,即是古徽州。徽州地區的商人,又稱新安商人。
周亮工“甚珍重之”的武夷鬆蘿,即試之,色香亦俱足,可是,“經旬月,則紫赤如故”。“紫赤如故”這個外觀標準,較之於明代以翠白、青翠為貴的綠茶色澤來講,簡直是毀滅性的。即使它的口感、滋味再好,僅從觀感上,也無法為當世人所接受。為什麽曾經色、香、味皆足的武夷鬆蘿,經過半月時間的存放,又像從前的蒸青綠茶一樣,變得色綠中泛著紫紅了呢?其原因,大概既有周亮工所說的“僧拙於焙”,茶焙不透,含水率過高,兒茶素繼續氧化為茶黃素與茶紅素使然。又有製作工藝粗糙、殺青不透,多酚氧化酶不能完全被鈍化所致。謝肇淛《五雜俎》所講的:“閩人急於售利,每斤不過百錢,安得費工如許?”或許能夠證實,當時武夷山區所麵臨的困境。茶賤不僅傷農,而且也會挫傷茶農製茶求精的積極性。
武夷山桐木關的雲窩老叢山場
在武夷岩茶尚未崛起之前,武夷山區的製茶人,主要為當地的土著和寺廟的少數僧人。他們麵對武夷鬆蘿茶反複呈現紫赤如故的尷尬遭遇,通過探索、改善過去拙劣的焙火工藝,以期能夠遮掩、修正市場所無法接受的斑駁雜色。如王草堂《茶說》所記:“既炒既焙,複揀去其中老葉、枝蒂,使之一色。”茶葉經過焙火受熱,葉綠素發生脫鎂反應,使得曾經紅、綠相間的難堪色澤,整體蛻變為烏青砂綠色。茶青條索經過適度揉撚以後,又變得扭曲似龍,因此,傳統的中國烏龍茶,便在鬆蘿製茶技術的影響、改造下誕生了。康熙三十年(1691),因慕茶名而在武夷山天心禪寺為僧的釋超全,寫下了彪炳史冊的《武夷茶歌》,其詩雲:“嗣後岩茶亦漸生,山中借此少為利。”“如梅斯馥蘭斯馨,大抵焙時候香氣。鼎中籠上爐火溫,心閑手敏工夫細。”在康熙五十年(1711)前後,隱居在武夷山的王草堂,在釋超全《武夷茶歌》的啟示下,寫下了《茶說》一文,係統闡述了武夷岩茶的采摘要求與製作技法。
武夷山水簾洞的白雞冠
清代雍正年間,崇安縣令陸廷燦,在《續茶經》(1734)引《隨見錄》雲:“武夷茶,在山上者為岩茶,水邊者為洲茶。岩茶為上,洲茶次之。岩茶,北山者上,南山者次之。南北兩山又以所產之岩名為名,其最佳者,名曰工夫茶。工夫茶之上,又有小種,則以樹名為名,每株不過數兩,不可多得。”至此,“工夫茶”以茶之名,首次出現在文獻之中。此工夫茶,即是釋超全的“心閑手敏工夫細”而成。乾隆十六年(1751),董天工編撰的《武夷山誌》記載:“第岩茶反不甚細,有小種、花香、工夫、鬆蘿諸名,烹之有天然真味,其色不紅。”其湯色不紅,說明此時的武夷岩茶,焙火溫度還不甚高。陸廷燦在《續茶經》引王梓《茶說》曰:“在山者為岩茶,上品;在地者為洲茶,次之。香清濁不同,且泡時岩茶湯白,洲茶湯紅,以此為別。”王梓所記述的“岩茶湯白”與董天工所載,是可以相互印證的。洲茶為什麽湯紅?因為它是發酵較重、介於紅茶與烏龍茶之間的紅烏龍。“烏龍茶,閩粵等處所產紅茶也”(徐珂《清稗類鈔》)。清末徐珂記載的“烏龍茶”,即是紅烏龍,今天在桐木關、祁門等地,還可覓到些許蹤影。對於紅烏龍及當時岩茶湯白的成因,我在《茶路無盡》《茶與健康》中均有論述,於此不再展開贅述。
嘉慶七年(1802),進士梁章钜,在《歸田瑣記·品茶》一章寫道:“餘嚐再遊武夷,信宿天遊觀中,每與靜參羽士談茶事。靜參謂茶名有四等,茶品亦有四等。今城中州府官廨及豪富人家,竟尚武夷茶,最著者曰花香;其由花香等而上者,曰小種而已。山中則以小種為常品,其等而上者曰名種。此山以下所不可多得,即泉州、廈門人所講工夫茶。號稱名種者,實僅得小種也。又等而上之,曰奇種,如雪梅、木瓜之類,即山中亦不可多得。”梁章钜是福州長樂人,從他遊曆武夷山、得聞靜參道士論茶可知,奇種、名種、小種、花香等,既是茶的名稱,又是茶的等級,也是那時泉州與廈門人口中所講的“工夫茶”。光緒年間(1889)的舉人徐珂,在《可言》中記載:“胡樸安則言,工夫茶之最上者,曰鐵羅漢。”胡樸安所言的鐵羅漢,大概也是上品武夷岩茶的代稱。據史料記載,乾隆四十六年(1781),商人施大成在泉州惠安縣城關霞梧街,創辦了馳名中外的“集泉茶莊”,其經營的最名貴的工夫茶,即是精選多種岩茶拚配而成的所謂鐵羅漢。我們今天所知所見的鐵羅漢,則是位列武夷山四大名叢之首的無性係珍品。由此可見,到清末民國初年,工夫茶已經成為武夷岩茶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