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乾隆年間,工夫茶在福建漳州地區,其技法已經基本趨於成熟和完善,並且已完全世俗化、大眾化,甚至已經成為商人、茶客們炫耀擺闊、鬥豪競奢的一種生活娛樂方式。
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龍溪縣誌》記載:“靈山寺茶,俗貴之;近則遠購武夷茶,以五月至,則鬥茶。必以大彬之礶,必以若琛之杯,必以大壯之爐,扇必以琯溪之箑,盛必以長竹之筐。凡烹茗,以水為本,火候佐之。水以三叉河為上,惠民泉次之,龍腰石泉又次之,餘泉又次之。窮鄉僻壤,亦多耽此者,茶之費,歲數千。”龍溪縣,為隸屬福建省漳州市的千年古縣。與嘉慶初年、俞蛟在程江上的花舟中所見一樣,“今舟中所尚者,唯武夷,極佳者每斤需白鏹二枚”,而非此前舟上流行的蜀茶。過去的漳州,也是以靈山寺所產的茶葉為貴。到了乾隆年間,龍溪人便改弦易轍,紛紛爭相遠購武夷茶。這充分說明,武夷茶作為一個嶄新的茶類,在剛剛誕生不久,便受到了閩南人的熱捧。每年的五月,等武夷茶運至龍溪,民間便開始鬥茶。鬥茶的茶與茶器,隨著工夫茶的普及而漸趨奢侈化、標簽化,並且是必以大彬壺、若琛杯、大壯爐等為尚,烹茗以水為本,火候佐之。而明末張岱筆下的閔汶水,卻是“剛柔燥濕必身親,下氣隨之敢喘息?到得當爐啜一甌,多少深心兼大力”(《閔汶水茶》)。“今來茗戰得異人,桃葉渡口閔老子。鑽研水火七十年,嚼碎虛空辨渣滓”(《曲中妓王月生》)。從龍溪民間不惜財力的鬥茶實踐及其規製,我們尚能隱隱窺見閔老子原創工夫茶對後世的影響。由此可見,到了乾隆年間,工夫茶在福建漳州地區,其技法已經基本趨於成熟和完善,並且已完全世俗化、大眾化,甚至已經成為商人、茶客們炫耀擺闊、鬥豪競奢的一種生活娛樂方式。
乾隆三十一年(1766),福建永安縣令彭光鬥,在《閩瑣記》中說:“餘罷後赴省,道過龍溪,邂逅竹圃中,遇一野叟,延入旁室,地爐活火,烹茗相待。盞絕小,僅供一啜。然甫下咽,即沁透心脾。叩之,乃真武夷也。客閩三載,隻領略一次,殊愧此叟多矣。”古永安縣,隸屬現在的三明市,作為一縣之長的彭光鬥,客閩三載,隻在卸任後、路經龍溪的竹林環繞的小院中,品過一次真正的工夫茶。無獨有偶,雍正年間的崇安縣令劉埥,在《片刻餘閑集》裏寫道:當時真正的武夷岩茶,在崇安的市場上是無法買到的,各地來遊武夷山的賓客,唯有從九曲內的各寺廟裏,方可少量購到。“唯粵東人能辨之”,“餘為崇安令五年,到去任時,計所收藏未半斤,十餘載後,亦色香俱變矣”(劉埥《片刻餘閑集》)。兩個在福建任職的縣令,都異口同聲地表達了當時武夷真茶的難覓,這說明了什麽?首先,是當時的武夷岩茶,產量確實稀少。其次,此時的武夷岩茶,不同於產量巨大的專供出口的武夷茶(紅茶),其銷售渠道被粵東(汕頭、潮州、汕尾、梅州、揭陽)、汀州、泉州、漳州的商幫控製著,尤其是漳州商人。康熙年間,釋超全在《武夷茶歌》的“近時製法重清漳”以及《安溪茶歌》的“邇來武夷漳人製”,就是一個有力的佐證。那時經營、控製武夷茶的商人,自然最熟悉武夷岩茶的泡法,而工夫茶烹治技法的最初傳播,一定是在茶商的宣傳、鼓動、主導下,隨著工夫茶類的四散傳播而普及的。
最早記錄工夫茶飲法的文獻,當屬乾隆年間的袁枚。他在《隨園食單·武夷茶》中寫道:“餘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濃苦如飲藥然。然丙午秋,餘遊武夷,到曼亭峰、天遊寺諸處,僧道爭以茶獻。杯小如胡桃,壺小如香櫞,每斟無一兩。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而體貼之。果然清芬撲鼻,舌有餘甘。一杯之後,再試一二杯,令人釋躁平矜,怡情悅性。始覺龍井雖清,而味薄矣;陽羨雖佳,而韻遜矣。頗有玉與水晶,品格不同之故。故武夷享天下之盛名,真乃不忝。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猶未盡。”乾隆五十一年(1786),袁枚從南京出發來到武夷山,寺廟的僧人爭相獻茶,以小如香櫞的瓷壺泡茶,杯小如核桃大小。如胡桃大小的茶杯,不就是閔老子最早使用的小酒杯的形製嗎?
清代乾隆琺琅彩花卉茶碗
袁枚在寺廟裏飲完武夷茶後,寫了一首《試茶》詩雲:“道人作色誇茶好,瓷壺袖出彈丸小。一杯啜盡一杯添,笑殺飲人如飲鳥。”“采之有時焙有訣,烹之有方飲有節。譬如曲蘖本尋常,化人之酒不輕設。我震其名愈加意,細咽欲尋味外味。杯中已竭香未消,舌上徐嚐甘果至。歎息人間至味存,但教魯莽便失真。盧仝七碗籠頭吃,不是茶中解事人。”從袁枚的這首工夫茶詩,我們能夠看出,上述袁枚在《隨園食單》記載的所品嚐的武夷茶,恰恰也是他在《試茶》詩中所描摹的內容。僧人用彈丸大小的瓷壺泡出的茶,分斟到如鳥食罐一樣大小的茶杯裏,一杯飲盡再次注茶,此情此景,不禁讓袁枚這位見多識廣的文人才子,感到好奇、感到可笑。袁枚作為乾嘉文人的代表,一生嚐盡天下美食,飲遍南北名茶,卻從未見過用如此小壺、小杯喝茶的怪異方式。鑒於此,我們就能頓悟,曾以小酒盞酌客的閔汶水,為什麽會受到文人周亮工的恥笑?但是,才思敏捷的袁枚明白,這種迥異於傳統文人的飲茶方式,卻是“烹之有方飲有節”,“細咽欲尋味外味”。即是杯中的茶湯已盡,杯底冷香依然纏綿悠長。待到“舌上徐嚐甘果至”,這分明是人間啜茶的“至味存”呀!不可因為自己的魯莽、偏見、粗糙等,而失去或錯過茶中的真香、真味及其韻致。
敘述至此,我們不禁又會產生一個疑問,為什麽如此精巧、細膩的飲茶方式,袁枚作為一個閑散歸隱的文人,隻是對工夫茶淺嚐輒止,而沒有極力去倡導、去推廣呢?其根本原因,在於明末清初遭到普遍唾棄的程朱理學,又被清代統治者撿了回來,並成功打造成為籠絡知識階層與統治、禁錮、約束人們思想行為的重要政治工具。因此,當程朱理學再次高踞廟堂,並確立了其在官方哲學與道德領域的獨尊地位,重塑了崇儒重道的清代文化格局以後,清初的文人士族階層,便產生了一種明顯複歸傳統的複古潮流。例如:程朱理學要求士人階層必須清高、廉潔,不能親近錢財,不能親近商人,否則便會玷汙作為士人的純潔。因此,清初以降的士人飲茶風尚,又重新回歸到以儒家倫理精神為核心的傳統審美,明末湧現出的諸如世俗快樂、感官享受、人性欲望以及精神自由等思潮,重新又被嚴酷地束縛在封建傳統、理學條文的牢籠裏。當飲茶方式再次被儒家賦予濃重的自省、養廉、雅誌、修德等教化色彩以後,以追求生命感性存在與物質享受的具有世俗之美的工夫茶,自然在以儒家為正統的文人士族階層,失去了培植其生存、發展、壯大的土壤。於是,工夫茶隻能在封建統治薄弱、商品經濟發達的少數地區,偏之一隅,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
清代雍正琺琅彩茶盅,高4.4厘米,口徑7.2厘米
綜合上述文獻我們知道,最早敢於以小酒杯酌客,並把茶的烹飲精致化、世俗化的,是明末金陵的閔老子。他把品茶的個人雅興,通過七十餘年的鑽研精煉,逐步提升成為高超過人的專業技能,並且很成功地把自己的精湛技藝與盛名赫赫,進一步地商品化、世俗化了。明末清初的鬆蘿製法,深刻地影響了武夷岩茶的誕生。黃山僧人在傳授鬆蘿製法、改進武夷茶的過程中,一定會演示、傳授鬆蘿茶的泡法與品飲技藝的。一個創新並模仿鬆蘿茶的新茶類的出現,必然會帶來泡茶手法、品飲方式的重大改變,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胡適先生曾經說過:所謂創造,隻是模仿到了十足時的一點兒新花樣。任何人的成長,任何風尚的形成,都離不開對優秀的模仿。因此,在武夷鬆蘿的衝泡方式中,一定會帶著揮之不去的鬆蘿茶瀹飲泡法的影子。而在明末清初,對鬆蘿茶的研製與瀹泡技法,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能比茶道大家閔汶水的知名度更高、影響力更大了。在明末,上至達官貴人、文人雅士,下至秦淮名姬,都以能得到閔茶或者能到花乳齋品茶為幸事,故閔汶水瀹泡鬆蘿茶的技法、對茶器的選擇與審美,必然會成為鬆蘿茶泡法的最高典範,深刻地影響著或提高著愛好鬆蘿茶的人們的泡茶水準。袁枚在武夷山寺為之一新的工夫茶體驗,讓他意識到用小壺、小杯品茶,其滋味會好於大盞。如果再像原來那樣去粗放地飲茶,是很難品出茶的舌有餘甘、味外之味的。道光十二年(1832)編修的《廈門誌·風俗記》記載:“俗好啜茶。器具精小,壺必曰孟公壺,杯必曰若琛杯。茶葉重一兩,價有貴至四五番錢者。文火煎之,如啜酒然。以餉客,客必辨其香味而細啜之,否則相為嗤笑,名曰工夫茶。”流俗其所喜好的“文火煎之,如啜酒然”一句,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當時的人們,對用小酒杯替代茶杯喝茶,還是有點不太習慣,感覺像是在品酒,這是否仍會讓我們想起張岱、周亮工、陳允衡眼中的閔老子來?“自起當爐,茶旋煮,速如風雨”(《陶庵夢憶》)。“見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盞酌客,頗極烹飲態”(《閩小記》)。“汶水君幾以湯社主風雅”(《花乳齋茶品》)。鹹豐年間,寄泉的《蝶階外史·工夫茶》中有:“工夫茶,閩中最盛”“甌如黃酒卮,客至每人一甌,含其涓滴,咀嚼而玩味之”的說法。這基本可以證明,鹹豐年間的福建某甲家巨富,在品飲工夫茶時,用的仍然是小酒杯,或者是參照酒杯形製仿造的小茶甌了。
一個新茶類的誕生,一定會引起品飲方式的變化,相應的茶器與審美,必然會隨之改善與調整。這種飲茶方式的全新改變,通過順藤摸瓜,追本溯源,從中仍能感受到,閔汶水的鬆蘿製法、鬆蘿飲法對當時武夷鬆蘿的深刻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