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於工夫茶的出現,彌合、拉近了過去以社會精英為代表的文人茶與民間飲茶在精神、審美層麵的巨大鴻溝。
近代,台灣學者連橫(1878—1936),在《雅堂筆記·茗談》中寫道:“台人品茶,與中土異,而與漳、泉、潮相同;蓋台多三州人,故嗜好相似。茗必武夷,壺必孟臣,杯必若琛,三者品茗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對於台灣居民的構成,連橫所講是屬實的。清代《小琉球漫誌》也說:“台地居民,泉、漳二郡,十有六、七;東粵嘉、潮二郡,十有二、三;興化、汀州二郡,十不滿一;他郡無有。”這就很容易解釋,為什麽流行閩南、粵東的工夫茶,與台灣是何其相似了,兩岸本是同根同族一家親。連橫作為曆史學家,他此刻所見到的工夫茶,仍是一種不同於中國其他廣大地區的小眾飲法。構成工夫茶的三個要素,分別為名貴的武夷茶、孟臣壺、若琛杯。若三者缺一,則不能稱之為工夫茶,待客則感覺自己底氣與實力不足,甚至缺少彼此的地域認同感與歸屬感。
嘉慶初年,在往來梅州的程江六篷船上,俞蛟準確記錄了船妓月兒泡工夫茶待客的場景,其中包括極工致且貴如拱璧的白泥爐、宜興砂壺、瓷盤、瓷杯、瓦鐺、棕墊、紙扇、竹夾等。在泡茶時,“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於壺內衝之;蓋定,複遍澆其上。”到了鹹豐年間的《蝶階外史》則有:“每茶一壺,需爐銚三。”“第一銚水(將)熟,注空壺中,**之潑去;第二銚水已熟,預用器置茗葉,分兩若幹,立下壺中,注水,覆以蓋,置壺銅盤內;第三銚水又熟,從壺頂灌之周四麵,則茶香發矣。” 《蝶階外史》的作者高寄泉所述,比俞蛟多了“注空壺中,**之潑去”。而以沸水滌壺、溫壺等環節,明代張源的《茶錄》裏早有詳述,這說明工夫茶的瀹泡技法,是在久遠的曆史時空中,在曆代茶人頻繁用心的酌客中,在閩、粵之間次第有序的傳播中,不斷改良精進,愈臻完善的。
康熙五彩十二花神杯
在民國時期出版的《清朝野史大觀·清代述異》中,所記載的工夫茶,開始強調以潮州為精、為最,其中寫道:“中國講求烹茶,以閩之汀、漳、泉三府,粵之潮州府工夫茶為最。其器具精絕,用長方瓷盤,盛壺一、杯四,壺以銅製,或用宜興壺,小裁如拳。杯小如胡桃,茶必用武夷。客至,將啜茶,則取壺置徑七寸、深寸許之瓷盤中。先取涼水漂去茶葉中塵滓。乃撮茶葉置壺中,注滿沸水,既加蓋,乃取沸水徐淋壺上。俟水將滿盤,乃以巾覆,久之,始去巾。注茶杯中奉客,客必銜杯玩味,若飲稍急,主人必怒其不韻。”與之前的文獻相比,到了清末,潮州工夫茶又增加了“先取涼水漂去茶葉中塵滓”、覆巾等程序。
1957年,隨著翁輝東《潮州茶經·工夫茶》的問世,潮州工夫茶藝基本定型,臻於完美。首先,翁輝東在《潮州茶經·工夫茶》中,對潮汕工夫茶進行了較為準確的定義:“工夫茶之特別之處,不在於茶之本質,而在於茶具器皿之配備精良,以及閑情逸致之烹製。”以強調使用極其精絕的茶器瀹茶、待客,是工夫茶的外在特色。從明末閔汶水的“荊溪壺、成宣窯磁甌十餘種,皆精絕”,到乾隆年間《龍溪縣誌》,挑剔奢侈茶器的“六必”(必以大彬之礶,必以若琛之杯,必以大壯之爐,扇必以琯溪之箑,盛必以長竹之筐等);從嘉慶初年,程江六篷船上的“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至《清朝野史大觀·清代述異》記載的“其器具精絕”,等等。工夫茶與生俱來的應酬交際特征,決定了其烹製技法,必然具備了以器精絕、茶名貴、技法熟等高調炫耀示人的特征。其茶與茶器的選擇,也必然走向了奢侈化、媚外化與標簽化,工夫茶甚至已經成為商人或各階層人士肯定自己、炫耀財富、博取名譽的一種手段。這與古往今來儒家強調的精神內求、以茶修心、寓意於物而不可留意於物的傳統文人茶,從精神內核上形成了明顯的分野,雅俗自見。
明代文徵明《品茶圖》
翁輝東在“烹法”一節進一步說:“茶質、水、火、茶具,既一一講求,苟烹製拙劣,亦何能語以工夫之道?是以工夫茶之收功,全在烹法。所以世胄之家,高雅之士,偶一烹茶應客,不論洗滌之微,納灑之細,全由主人親自主持,未敢輕易假人;一易生手,動見僨事。”在翁輝東的視野裏,主人待客時,追求衝泡方法的精練、極致,始能體現出主人事茶用工致力的程度。其瀹飲程序,主要包括治器(泥爐起火,砂銚掏水,扇爐,潔器、候火,淋杯)、納茶、候湯、衝點、掛沫、淋罐、燙杯、灑茶等。
在工夫茶的啜飲上,從嘉慶時期的俞蛟開始,就批判不暇辨味的拇戰轟飲,強調需反複品味的“斟而細呷之”。“客至每人一甌,含其涓滴,咀嚼而玩味之。若一鼓而牛飲,即以為不知味,肅客出矣。”(《蝶階外史》)鹹豐年間,寄泉記載的某富人的啜飲,與俞蛟記載的飲法,是極其近似的。此種啜飲品味的共識,如果溯其源頭,還是能夠從曆代傳統文人茶的飲法中覓到端倪。明末,屠隆在《考槃餘事》說:“有其人而未識其趣,一吸而盡,不暇辨味,俗莫大焉。”但是,與工夫茶相比,文人茶更在意飲茶的清趣及與誰對飲。鬆月下,花鳥間,清流白石,綠蘚蒼苔,雲水之間,青山相伴,似乎才是幽人雅士追求的飲茶去處。北宋歐陽修《嚐新茶呈聖俞》詩有:“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嘉。”宋代點茶,有三不點的規則,其中若有坐客不嘉,舉止粗魯,可不點茶。“使佳茗而飲非其人,猶汲泉以灌蒿萊,罪莫大焉。”(屠隆《考槃餘事》)茶灶疏煙,鬆濤盈耳,獨烹獨啜,是一種文人樂趣。而飲侶的品格與茶品相得,素心同調、彼此暢運,才是文人飲茶的首要選項。北宋蘇軾曾有詩:“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在傳統文人的眼中,飲茶的本質,在於益思醒神,而茶的底蘊背後,寄寓的是以茶修身、養性、隱誌、自省的精神訴求。茶雖微清小雅,若與俗人對飲,則有違文人賦予茶的精神。但工夫茶卻是不同,可嘉會盛宴,可豆棚瓜下,無論文人雅士、賓朋雜遝,還是販夫走卒、乍會泛交,都可在一席茶中,擎杯提壺,長斟短酌,芳香溢齒頰,甘澤潤喉吻,兩腋生清風,其喜氣洋洋者矣。
明代仇英《東林圖》,文人吃茶局部
到了民國前後,翁輝東則說:“杯緣接唇,杯麵迎鼻,香味齊到,一啜而盡,三嗅杯底。”工夫茶所謂的一啜而盡,恰是中國傳統文人極力反對的,更是“俗莫大焉”。翁輝東提倡工夫茶的“一啜而盡”,可能與品杯的容量變小、徑不及寸有關,也是由工夫茶提倡的趁熱、尋香、覓韻所致。工夫茶瀹泡過程中的淋壺、燙杯、低斟等,皆是為了提高茶湯的溫度,而茶香的高揚與否,恰與溫度是正相關的。
縱觀今天的工夫茶,其備器、擇水、取火、候湯、炙茶、“乘熱連飲之”等思想精髓,還是受到了陸羽《茶經》的影響,故俞蛟說:“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是有一定道理的。工夫茶擇器的精致,則是受到了唐宋以降文人雅士審美情趣的熏陶。“器具精潔,茶愈為之生色。用以金銀,雖雲美麗,然貧賤之士未必能具也。若今時姑蘇之錫注,時大彬之砂壺,汴梁之湯銚,湘妃竹之茶灶,宣、成窯之茶盞,高人詞客,賢士大夫,莫不為之珍重,即唐宋以來,茶具之精,未必有如斯之雅致。”明代萬曆年間,黃龍德《茶說》裏的擇器觀點,可與乾隆《龍溪縣誌》對工夫茶器的記載相互印證,茶脈賡續,絲縷關聯,由此可見。
工夫茶雖然是中國文人茶的商品化、世俗化的產物,但是,世俗中的人們,在充分滿足了自然欲望和感官愉悅之後,在百姓日用中,使日常飲茶得以審美化,便在無形中拓寬了市井飲茶的審美視野。正是由於工夫茶的出現,彌合、拉近了過去以社會精英為代表的文人茶與民間飲茶在精神、審美層麵的巨大鴻溝。工夫茶在把高雅俗化以後,又在長期不斷的改善之中將俗雅化。而在世俗中所蘊含的美,在超越了生命感性的存在以後,便逐漸形成和豐富了大眾飲茶的審美趣味。故翁輝東在《潮州茶經·工夫茶》總結道:“一啜而盡,三嗅杯底,味雲腴,餐秀美,芳香溢齒頰,甘澤潤喉吻,神明淩霄漢,思想馳古今。”境界至此,已得工夫茶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