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隋文帝以帝王之尊,以一己之力,在不經意間改變了茶為酪奴的曆史地位。
唐代初期,醫學家孟詵在《食療本草》中記載:“(茗葉)當日成者良。蒸、搗經宿。用陳故者,即動風發氣。”其中的“蒸”“搗”二字,不經意間點明了,在唐代初期,茶的製作方式還是蒸青工藝。鮮葉經過蒸青後,為什麽需要搗碎呢?因為在那個時代,還沒有誕生茶的揉撚技術,蒸過的葉片若不經搗碎,茶葉的內含物質便無法快速有效地浸出。茶葉製作的蒸青工藝,首次見於唐初的文獻記載,這就意味著在唐代初期,蒸青綠茶已經無可爭議地出現了。由此可以推論,在唐代以前,綠茶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那麽,在唐代之前的茶,大概屬於哪一類呢?一個既無殺青工藝,又沒經過揉撚的茶,歸結為原始的白茶類,應該是比較客觀的。
在晉代以前,茶葉隻是作為食物或藥物的一種,存在於人們的生活之中,但是,茶與飲茶的審美尚未建立。“惟茲初成,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曄若春敷。”晉代杜育,在《荈賦》中對茶湯審美的覺悟,深刻影響了唐代的陸羽。張孟陽的“芳荼冠六清”,以及王子尚的“此甘露也,何言荼茗?”能夠表明晉代以降,文人雅士對茶的審美感覺漸漸萌芽。
從早期屈指可數的零落文獻中,基本可以判斷,從秦漢時期到晉代前後,人們的飲茶方式不外乎存在如下幾種:首先,是添加了蔥薑等輔料,或是添加了澱粉類烹煮的茶粥,後世演化為擂茶的一種;其次,是用茶之鮮葉或曬幹的茶葉煎煮出的羹湯;最後,是在茶湯裏添加了橘子、茱萸等水果或其他果實的可供咀嚼的果子茶。清代乾隆皇帝喜歡的三清茶,即是果子茶的一種。在晉代文獻中,有兩處記載過“茶果”,一是《晉中興書》:“安即至,所設唯茶果而已。”二是《晉書》:“每宴飲,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
唐代曲陽窯白釉執壺美國弗裏爾美術館藏
唐代白釉碗
中國的飲茶習俗,在秦統一巴蜀之後,隨著與外界交流的日益密切,漸漸地沿著長江向東、向南滲透、擴散。三國魏初,就有“荊巴間采葉作餅”的記載。《吳誌·韋曜傳》寫道:“孫皓每饗宴,坐席無不率以七升為限,雖不盡入口,皆澆灌取盡。曜飲酒不過二升。皓初禮異,密賜茶荈以代酒。”孫皓是東吳的末代皇帝,也是孫權的孫子。他密賜韋曜以代酒的茶荈,據考證,正是浙江湖州所產的溫山禦荈。南朝劉宋時,山謙之的《吳興記》記載:“烏程縣西二十裏,有溫山,出禦荈。”烏程,即是古湖州。而禦荈,則是中國最早有文字記載的貢茶之一。巧合的是,孫皓在繼位之前曾是烏程侯。這也是南宋杜耒“寒夜客來茶當酒”的出處。東吳時,秦菁的《秦子》曾記載:“顧彥先曰,有味如臛,飲而不醉;無味如茶,而酲焉,醉人何用也?”西晉的《荊州土地記》記載:其曰“武陵七縣通出茶。”武陵即今常德市。加之《桐君錄》記載:“西陽、武昌、廬江、晉陵皆好茗。”此時的廬江為安徽舒城,晉陵是江蘇常州,這能夠充分說明,在三國前後,茶飲從巴蜀地區,已經傳播到荊楚大地,繼而影響到長江中下遊的江南地區。
南北朝時,我國仍處於南北割據的局麵。兩晉前後,江南存在著客來敬茶的禮俗。到了南朝,茶已成為祭祀祖先的祭品之一。南齊世祖武皇帝的遺詔稱:“我靈座上,慎勿以牲為祭,但設餅果、茶飲、幹飯、酒脯而已。”北朝士人侮辱南朝降將陳慶之的“菰稗為飯,茗飲作漿”,從側麵也反證了南朝上下存在著普遍飲茶的習俗。
南朝的皇族蕭正德,叛逃北魏,北魏宗室元義以茶待之,“先問卿於水厄多少,正德不曉其意,答曰:下官生於水鄉,立身以來,未遭陽侯之難,坐客大笑。”這說明,在長江以北,飲茶的人數雖然不多,但是,飲茶方式已經很明確地傳到了北地。“水厄”一詞最早誕生於東晉,與司徒王蒙有關。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記載:“晉司徒王蒙好飲茶,人至輒命飲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候蒙,必雲:‘今日有水厄。’”自此,水厄便成了茶的貶稱。北魏楊炫之的《洛陽伽藍記·正覺寺》記載:“時給事中劉縞,慕肅之風,專習茗飲,彭城王謂縞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蒼頭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裏內有學顰之婦,以卿言之,即是也。’”劉縞仰慕的王肅,於公元494年,背叛南梁歸順北魏,“肅初入國,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常飯鯽魚羹,渴飲茗汁。京師士子,道肅一飲一鬥,號為‘漏卮’。”“唯茗不中,與酪作奴耳”一句,也是出自王肅之口。無論是彭城王口中的“蒼頭水厄”,還是北魏洛陽文人戲稱的“漏卮”,抑或是孝文帝口中的“茗不堪,與酪為奴”,都帶有著深深的輕蔑和貶義,這能夠充分說明,雖然在南北朝時期,南方飲茶已非常普遍和流行,茶飲也通過各種途徑傳播到了北方,但是,在北方的朝貴宴會上,飲茶仍難登大雅之堂。盡管如此,這也為後來的北方遊牧民族的飲茶發端,打開了一扇窗戶,奠定了良好的傳播基礎。
六朝時期的四係罐
南北朝時期,北方的最後一個朝代,是由鮮卑人建立的北周。公元581年,北周外戚楊堅奪取了政權,建立了隋朝,定都長安,設洛陽為陪都。公元589年,隋朝滅陳,結束了中國東晉以來長期分裂的局麵,重新統一了全國。尤其是隨著京杭大運河的開通,促進了南北方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麵的密切交流,為唐代茶文化的發展和興盛,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北魏時,南朝人士若在首都洛陽飲茶,一定會遭到豪門貴胄的嘲笑或戲弄的。孝文帝作為北魏的皇帝,雖不排斥飲茶,但卻在強調茗為酪奴。
隋代白釉蓮瓣紋蒜頭瓶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洛陽伽藍記》記載:“自是朝貴宴會,雖設茗飲,皆恥不複食。惟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為什麽到了唐代,飲茶之風會在突然之間彌漫朝野了呢?如陸羽的《茶經》所記:“滂時浸俗,盛於國朝,兩都並荊渝間,以為比屋之飲。”唐代的兩都,是指長安和洛陽,與隋都重合。這個劃時代的重要推動人物,就是隋文帝楊堅。據明代陳仁錫的《潛確類書》記載:隋文帝患腦疼不止,“後遇一僧曰:山中有茗草,煮而飲之當愈。帝服之有效,由是人競采啜。”隋文帝由此與茶結緣,走上了飲茶之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隋文帝以帝王之尊,以一己之力,在不經意間改變了茶為酪奴的曆史地位。當飲茶在北方不再受到歧視,必然會有效推動茶在北方由上而下的快速傳播。雖然在隋文帝之前,南朝齊武皇帝愛茶尊茶,也曾有遺詔告誡:“我靈座上,慎勿以牲為祭,但設餅果、茶飲、幹飯、酒脯而已。”但是,南齊偏於南國一隅,力量過於弱小,其對茶飲地位的推動力和示範作用,是無法與一統中國的隋文帝相抗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