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頻
探索思考
一說到父親,大家應該會有很多詞來形容:嚴厲的、溫情的、幽默的、體貼的……但在本文中,“我”眼中的父親卻是“可憐的”。這又是為什麽呢?讓我們走進故事,去挖掘“父親”“可憐”的原因吧。
閱讀批注
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做過七周的生日。我非常地可憐我的父親。1
1 開門見山
作為一篇回憶性的文章,作者的開篇很幹淨,直接將讀者帶到十年前的回憶中,並以“我非常地可憐我的父親”這樣的感受奠定全文的情感基調。
他整日的低低地歎息,皺著眉頭,一個人悄悄地在房子裏背著手兒走來走去:看他的樣子,是希奇極了,我暗暗地懷疑和不安著。因了膽小的緣故,又不敢去問;隻就我的揣測,我斷定他這種變態是自那一個夜深時起的,那夜的情形是這樣:當我張開了朦朧的睡眼,我便聽到從堂屋的正房裏送來又堅實又洪亮的響動,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聲音,其間還錯雜著父親的歎息和嬸嬸——我的後母——的帶著吵罵的哭泣。2這時,我很害怕,緊緊地拉住乳媽的手腕,低聲地問道:
2 倒敘
先寫父親歎息皺眉、走來走去的奇怪樣子,之後才就“我”的揣測引出父親和後母之前吵架一事,這是典型的倒敘式手法,即先將某個事件的重要部分提到前麵,之後再敘述情節的發生。這樣的敘述方式能給人以懸念,很容易引起讀者的興趣。
“他們做什麽呀?”
“沒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輕輕地拍幾下我的肩背。
啼哩嘩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聽!”於是我又挨近她,說:“大約是那個花瓶摔破了吧?”
“別多話!”她又拍著我。“還不好生的睡去麽?明天還得上學哩。”於是她自己便裝做睡樣,故意的大聲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氣了!這都是嬸嬸的不是:她壞透了,我不喜歡她!”這樣想著,不久,我也睡著了。3
3 心理描寫
“壞透了”“我不喜歡她”,這是“我”因父親生氣而產生的想法,這樣的想法很有孩子氣,符合七歲的“我”的身份。寫作時就應注意這些,人物的心理與人物的年齡要相符合,這樣才會令讀者覺得真實。
第二天,從學校裏回來,我見到父親,他的臉色便很晦澀,勉強的向我笑著,也是苦惱的樣子了。從此後,父親便沒有快樂過,他是衙門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閱了,賓客也不接見了,整日夜隻是吸煙,歎息,和悄悄地在書房裏背著手兒走來走去。並且,他看見我走到他懷裏去,情形也異樣了:平常他是很溫柔地撫摩我,很慈藹地和我閑談;現在隻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淒涼很傷心地說:“到乳媽那裏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臉色顯現著慘淡,眼裏也閃起淚光了。4
4 正麵描寫
晦澀的臉,勉強地笑,隻是吸煙、歎息,背著手走來走去……父親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作者以“我”的眼睛,對父親的變化做正麵刻畫,清晰生動,突出他苦惱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
父親這樣突然的變態,雖然他自己不願告訴人,也不喜歡人去問他的究竟,可是許多人都知道了,並且替他不安,憂慮,至於大家私下議論著,想著種種補救的方法。
叔祖母說:“攆掉她,這樣的敗壞門風……”
“三弟並不會這個樣,”大伯父接上說:“隻要她肯改過,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媽也歎息著。“美康的娘多賢德,偏偏又短壽了!”5
5 對話
叔祖母的話交代了父親和後母吵架的原因;大伯父說“三弟並不會這個樣”,寫出父親的老實;姑媽的話則交代了“我”親生母親的早亡。作者在這裏借助三個人的對話,從側麵交代了故事的背景信息,這樣的描寫方式比直接平鋪直敘更有意思。
諸如此類的論調,太多了,但每個人都認為他自己所說的話是對的,是補救我父親變態的惟一妙法,因此,經了好多次的討論,其結果,依樣是大家帶著不經意的憤怒,譏消,謾罵,歎息,和充滿著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開了。
其實,真切的為我的父親抱著不安和憂慮的,卻是默默無言的我的乳媽。她一見到我放下書本,丟下皮球,和不玩各種玩具的時候,便誠懇地對我說: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羅。”
到我從父親的書房回來,她迎著我,開頭便問:
“美康!爸爸在做什麽哩!”帶著歡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煙。”我回答。
“還有什麽?”她又問。
我想了一想,說:“他親我一下嘴。”
於是她靜默了,在沉思裏歎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會這個樣了!”6
6 語言描寫
之前是從二姑媽的口中第一次提到“我”的母親,此處又以乳母的話引出“我”的母親,從側麵暗示出矛盾的焦點,為後文埋下伏筆。
乳媽雖說是非常的憂慮,牽掛,覺得我父親所處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從不曾直接地去勸解過,慰問過,隻是在有時為我的事情去請示,才乘了這一個說話的機會,隱隱約約地說:
“老爺該保重些,少爺現在還小哩!”
聽了這一句話,我父親確乎感動極了;雖然他還保持他的安靜和尊嚴,在慘然的形色裏用平常的聲口說:
“你好生地照顧少爺去吧。”
象這樣抑製著痛苦的消極著,父親的臉容便慢慢地益見憔悴了。
自從這個事情發生,大約隻過了五天吧,這一個晚上,在堂屋裏的保險燈還不曾燃著時候,我的嬸嬸便從正房裏出來,打扮得標標致致地,拿了一個提箱,一麵大聲地喊道:
“春菊!你打發張來貴叫轎子去!”
父親聽見了,便從書房裏走出來。
“春菊!……”嬸嬸還自喊著。
“你要轎子到那裏去呢?”父親問。
“你管我!?”嬸嬸的臉上滿著怒氣。
“象這樣真不成體統!”
“糟踏人,這是成體統的人做的事麽?”嬸嬸用尖利的聲音反問。
“你給那個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給你糟踏麽?”
“那個叫你——”
“那個叫我偷人麽?”嬸嬸打斷父親的話,凶凶地接著說:“哼!偷人!你拿到證據麽?捉奸在**,你是這樣麽?”
“夠了夠了!”父親低下頭去,現出無限的感觸和羞慚。7
7 對話
人物對話是設置矛盾衝突的有效手段之一。在這部分內容中,作者就以父親與嬸嬸的這番爭論從正麵直接交代出二人吵架的衝突焦點,令整個故事節奏都變得緊張起來,極具張力。尤其是對嬸嬸的描寫,“怒氣”“尖利的聲音”“凶凶地”,生動地刻畫出嬸嬸此時內心的憤怒。而父親的“低下頭去”,也表現出他內心無法言說的痛苦。
然而嬸嬸卻嚶嚶地哭了起來,聳著肩膀,大踏步地走進正房了。接著,玻璃和磁器的打碎聲音,便啼哩嘩啦地響了起來。8
8 聲響描寫
父親和嬸嬸的衝突最後以“啼哩嘩啦”這樣的聲音戛然而止,作者雖然沒有再敘述,但夾雜在二人之中的緊張氛圍卻在無形間達到一個頂點,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
“唉……”父親低低地歎息著,垂著頭,無力地走回書房去。
這時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裏的二姑媽,因為五姑媽生了一個小表弟,都到李家賀喜去了。所剩的,隻有幾個當差,丫頭和老媽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媽。他們和她們都為了一種身份的懸殊,自認做卑賤和無用吧,都一個一個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媽,她卻極端的憤怒著,看她的牙齒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搶白或痛打我的嬸嬸一番,那樣替我的父親抱著不平了;但她終究是個仆人,並且還充分的帶著這仆人階級的觀念,依樣膽小,懦怯,不敢坦然實行,隻是悄悄地站在西廂房門後,張大著眼睛,遠遠的切恨罷了。9至於我,雖然也曾覺得嬸嬸的無恥,悍潑,壞得象吃過我的蟋蟀的那隻黑鼠一樣,10和同時覺得父親的可憐,卻也因為了年紀小,沒有力量,並且也不知怎樣的動作和表現的緣故,隻是驚駭地緊緊的挨著乳媽,低低聲地問:
9 細節描寫
乳母“牙齒上下的磨擦”“悄悄地站在西廂房門後”“張大著眼睛”,作者對乳母憤恨和怯懦的樣子做了細致的刻畫,生動地表現出她此時對“我”嬸嬸的不滿,也呼應了前文作者所說的“真切地為我的父親抱著不安和憂慮的,卻是默默無言的我的乳媽”。
10 比喻
將嬸嬸比作“吃過我的蟋蟀的那隻黑鼠”,形象地寫出了“我”對嬸嬸的不喜。此外,這樣的比喻也具有孩子的童真。
“爸爸怎麽咧?”
“嬸嬸壞透了!”以及這樣說。11
11 語言描寫
小小的“我”不知道怎麽安慰父親,隻會來來回回地這樣說,突出了幼小的“我”的無奈。
可是乳媽不回答,她老是癡呆呆地望著外麵,一直到父親走回書房去,才轉過臉來,視一下我,又溫柔又誠懇地說: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歎氣,你就唱歌給他聽。記得麽?你就唱歌給他聽。月亮姊姊!”
我也念著父親,一聽了乳媽這樣說,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書房門口,我喊。
父親似乎不曾聽見,他還在一聲一聲的歎著氣。
“爸爸!爸爸!”於是我又連著喊,並且大聲了。
“你來做什麽呢?父親一麵開起門,一麵問,“你今天是算學課麽?”他的歎氣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進去。
父親轉過身,坐在書櫥旁邊的躺椅上,將我抱在他的懷裏。他輕輕地撫摩我的頭發,摸我的臉,還用他的嘴唇來親我的嘴。
“癢咧。”我忽然說,因為他的胡須又長長了。
“真的,”他趕緊接上說。“爸爸好幾天忘了刮胡子了。”於是,他便將臉頰挨著我,安靜而且慈藹地挨著我。這樣的經過了很長久的時候了,他才偏開臉去,微笑地說:
“這不癢麽?”
“不癢。”12
12 動作、對話描寫
將“我”抱在懷裏,輕輕地撫摩“我”的頭發和臉,並親“我”,父親的這一連串動作無不彰顯出他對“我”的愛。而“我”與父親關於“癢不癢”的對話描寫,也很具生活氣息,寫出了父親和孩子互動的鮮活場麵。這是文中第一次提到父親“微笑”,令人動容。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樂的笑意剛剛到了唇旁,父親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呆望著掛在壁上的一張年青女人的相片。從他的臉上,我看出父親又沉思在既往的恩愛裏,想念著無可再得的一種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親這樣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還盯著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媽媽了!”於是我悄悄地想著。
這樣,仿佛有很久了,父親才恍然轉過臉來,問我:
“美康!你認得那相片麽?”似乎他已忘卻常常告訴我的話了。
“是媽媽!”我回答。“媽媽,她前幾天還來到我**哩!”我想起做過的那個夢子。
“媽媽好麽?”
“好!”
“你喜歡媽媽不是?”
“喜歡。”我看一下他的臉,接下說:“爸爸,你也喜歡……”13
13 對話
“我”和父親的這番對話從正麵提到了“我”的媽媽。作者透過父親的問話及“我”戛然而止的話,暗示出父親的心裏一直想著“我”的媽媽,而這其實也是他和“我”的後母的矛盾所在。
因為我忽然想到父親的苦惱,以下的話便咽住了。
但父親已低了頭,搖起腿兒,很傷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裏便慢慢地閃起了淚光。
“你到乳媽那裏去吧,爸爸現在要做事哩。”他終於托故的說。
於是從他的懷裏,把我抱下去,同時他自己也站了起來,又開始那種無聊賴的背著手兒走來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卻還站在門邊,望著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媽那裏去,念一點書……爸爸現在也要睡去了。”
這一夜,也和平常一樣,做過了我所習慣的固定的事情,乳媽便把我躺到**,拍著我,不久我便睡著了。在睡裏,我迷糊地看見許許多多象霞彩那樣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親的微笑,和長滿著胡須的父親的苦惱,歎息,……14
14 對比
母親的微笑和父親的苦惱形成鮮明對比,進一步烘托出父親的痛苦。
“媽媽要來抱我哩!”在夢裏我見到母親向我走來,張開著雙臂,我這樣暗暗地說。
然而正在歡樂的迷離的時候,忽然奔來了一種異樣的紛亂和叫喊,象市場裏屠宰牲口似的,於是我驚醒了。15
“乳媽!乳媽!”我恍惚的彷徨地喊。
15 比喻
“屠宰牲口”的比喻,形象地寫出了紛亂的場景,很有感染力。
“乳媽在這裏!”她趕緊安慰我,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於是我又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起來,乳媽便非常憂戚的向我說:
“美康!昨天不要上學校去了;現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聲音淒切極了。
到我們走進父親書房,那裏麵已紛紛亂亂地塞滿著人了。這時候,父親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閉著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著,嘴旁流著涎沫,臉色又憔悴又慘白,在他的身體的周圍流**著一種熏臭的酒的氣味。那張掛在壁上的我母親的相片,已緊緊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壓在胸前,有些損壞了。16
16 細節描寫
作者詳細地描寫了父親此時悲慘的狀態,既交代了前文紛亂的由來,也直接表現出父親此時的“可憐”,突出他內心的痛苦。而對他將“我”母親的照片緊緊地壓在胸前這一情節的描寫,更是表現出他對“我”母親的深深的眷戀。
“你丟下我!你怎樣的忍心!你丟……”
在許多人忙亂的裏麵,我常常聽見父親在沉醉中這樣又悲傷又淒慘地一聲聲的喊著。17
17 語言描寫
以父親悲慘和淒切的語言結尾,進一步深化出他此時的痛苦。他對母親深深的愛與想念,也在這一聲話語中被拉到極致。行文至此,讀者儼然可以明白父親和嬸嬸的矛盾衝突究竟在什麽地方,也能進一步感受到“我”所說的父親的“可憐”是為什麽。
閱讀賞析
胡也頻的這篇《父親》是以設置矛盾衝突來謀篇布局的。父親將他全部的愛都給了“我”的母親,因此他沒有辦法再全心全意地愛嬸嬸,這導致了他與嬸嬸之間的矛盾。但是在具體的行文中,作者並沒有直接寫明這個原因,而是先在開篇表達出全文的情感基調——“我非常地可憐我的父親”,令人產生好奇,之後便將描寫的矛盾焦點設置在父親和嬸嬸的吵架上。他以非常細致的筆觸書寫父親在吵架後的“變態”表現,並先以旁人的語言表明他們吵架是因為嬸嬸“敗壞門風”,令讀者以為這才是父親痛苦的原因。但是,隨著作者對故事情節的一步步展開,“我”早逝的母親被人一點點提起,事情的真相也被慢慢揭開:原來“我”的母親才是父親和嬸嬸真正的矛盾中心。行文至此,讀者自然也能明白父親的“可憐”從何而來。作者這樣的寫作方式達到了一種反轉式的效果,很有衝擊力,增強了文章的藝術效果。
閱讀延伸
1.“我”為什麽覺得嬸嬸“壞透了”?
2.你覺得文中的“我”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