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
探索思考
花子是“我”最愛的小狗,老黃是“我”最忠誠的下人,他們陪“我”上學,陪“我”玩樂,陪“我”度過了許多幸福而快樂的時光。然而,誰也不曾想到,一場“災難”悄悄降臨了……
閱讀批注
爹爹說了:“年頭不好,路上歹人就多。老黃,從今天起,你不用管門房的事,專門接送七少爺跑跑街吧。”1
1 語言描寫
開篇以父親的話引領主要人物老黃的出現,並交代了老黃的身份:以前是管門房的,如今負責陪少爺跑街。可見,老黃隻是一個底層的平民,主人讓他做什麽,他就得做什麽。
我聽了就噘起嘴來。這不等於說不準我逃學了嗎?明裏保我的鏢,暗裏就算把我監視起來了。上學也用得著他送?我有護兵呢,頂好的護兵。——我的護兵就是花子。
多聽話啊,隻要我一打口哨,無論這矯健如羚羊的小狗溜得多麽遠,和多麽漂亮的同類在調情玩耍,都會立刻抹過頭來,挺起耳葉,用眼睛瞄準了哨子的來處。然後搖搖小尾巴,就一縱兩縱地跑到我麵前,卷著紅紅的舌頭,喘著氣,用前爪搔地皮,嗅我的褲管,舐我的腳麵,使出這畜生所有的諂媚來哄我。它一路上撒著尿,影子似的跟著我。哪個學伴兒要是一逗我,它就瞪起妒嫉的眼,齜開兩排白牙,向那孩子汪汪兩聲。有多威風啊!2
2 狀物
作者運用生動的筆觸將一隻活潑可愛的小狗形象展現在讀者麵前。尤其是“抹過頭來”“挺起耳葉”“瞄準”“搖搖”“卷著”“喘著”“搔”“嗅”“舐”等一連串連續性的動詞的使用,將小狗對“我”的愛描寫得惟妙惟肖。同時,作者補寫了它對生人的凶狠,突出小狗愛憎分明的特點,字裏行間流露出“我”對它的喜愛之情。這樣的描寫方式可以看作狀物類文章的寫作典範。
不過我不敢跟爹爹擰。好家夥,誰惹得起他那鐵巴掌。可是,我先得給被派來的人點兒臉子瞧。
“七少爺,快點兒走吧!”於是我就用腳後跟擦起地皮,弄得跟在後麵的花子也奇怪地打起滾兒來。
“七少爺,別買那沒包紙的糖吧!”我就挑一根頂髒的糖棍兒舉了回來,說:都是老黃教我買的。3
3 設置衝突
作者以老黃的語言和“我”的行動設置衝突:老黃越不讓幹什麽,“我”就越要幹什麽。這是兒童表達不喜歡的最真實的反映。作者抓住這一特點來寫,自然能增強文章的真實感。
老黃挨一頓罵,我解恨了。但他不懂得該向誰訴委屈。
爹爹說我大了,不應該還跟媽媽身邊住正屋,叫我睡在西廂房,算作我的書房,老黃仍然睡在外院門房他那條土炕上。
天不亮他就爬了起來。一個人在大院子裏,冬天沙沙地掃雪,秋天嘩啦啦地掃樹葉子。躡著腳步,偶爾還混雜著一聲中年人的咳嗽。掃得差不多了,就伏在我窗棱上輕輕地說:“七少爺,該起來啦。”聽到這話的我,縱已由夢裏醒來,也會反而緊閉了眼睛,從溫暖的被窩裏,暗笑他在屋簷底下無可奈何地轉磨,至多也隻能用唇咂一下,代替一聲公然的歎息。
路上他求著我說:“七少爺,別這麽樣。您起不來,我怎麽交代老爺呀!”我忒兒的一聲笑了。誰讓他派你作這棘手的差使呢!
可是每天早晨,窗紙上那暗影總用極體貼的聲調叫著:“七少爺,起來吧!”
一散第末堂,校門洞擠著那堆接學生的下人裏,老黃總立在最前排,朝著由課室瀉出來的人群裏張望。一看見我,就揚起了胳膊,扯起大喉嚨喊“七少爺”。這麽一來,弄得我大排行七這回事成了滿校的笑柄了。碰到剛挨過老師的責罰時,我就硬扭著脖頸,裝沒聽見似地混到操場上拍皮球去了。待我出來後,他必像個老太婆似的摸摸我的紐絆扣得齊不齊,肩上有沒有土。更要緊的,是背上有沒有給誰個小鬼畫上王八。然後,才用扛老米的姿勢背起我的書包來。一手拉著我,隨後還向門房道一聲“早晚兒見”,走了。4
4 情景描寫
“總立在最前排”“揚起了胳膊,扯起大喉嚨喊”“必像個老太婆似的”……作者細細描摹老黃接少爺回家的情景,很是生動,將老黃的憨直與盡責展現得淋漓盡致。
花子這時自會脫出同學戲弄的包圍,躥到我的腳前報到的。5
5 敘述
前文提到花子是“我”的護兵,此處補充花子隨同“我”的出現,令文章顯得渾然一體。
路上,我見到什麽就踢。如果一個白菜頭剛好躺在我的腳前,我就非把它一路用腳踢回家去不可。老黃說:“七少爺,那多糟蹋鞋呀!”於是我就踢起磚頭來。
磚頭要是踢到車輪底下,我會彎下腰去用腳鉤。要是踢出了路線,像拐彎抹角的地方,我便追過去向回踢。但要是踢著走道兒人的腳跟了,那人會蹬起眼來。老黃馬上得給那人深深作一個揖,陪著笑臉說:“是我,是我。您多包涵。”那人照例要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吐口唾沫,才頓著腳走開。
有一回他問我:“七少爺,您書包裏那些亮紙作什麽使的呀?”我告訴他是作手工的,疊成馬呀塔的。他哼了一聲。“這也值得花洋錢到學堂去學!”隨後問我:“七少爺,您會疊蝙蝠嗎?”蝙蝠?我不會。他說:“等空閑時我給您疊一隻。”
第二天早晨,他果然拿了一個疊成有翅膀的東西給我看,說是用舊茶葉紙在煤油燈底下疊的,好不了。我一看,樣子雖然不大像蝙蝠,可是由高處側麵撒下來時,會如鷂鷹那麽平穩地飛翔。6嘿,沒想到這粗人的粗手會有這麽一份本事!這叫我發生了興趣。“老黃,你家裏的小孩幹麽玩兒呢?”
6 列舉事例
老黃為“我”疊的蝙蝠“會如鷂鷹那麽平穩地飛翔”,突出了老黃的心靈手巧。
老黃用破氈帽沿底下那雙爬滿了紅絲的眼瞅著我發愣。
“七少爺,我是光棍兒。光棍兒!”
什麽叫光棍兒呢?他說:“就是沒娶老婆。”
可是,看見了他嘴巴上的胡髭硬挺挺的,我推了他一下,問:“你幹麽不娶呢?”
他噗嗤笑了,象是用這笑掩蓋一個秘密。
“盼著吧,盼著七少爺娶一位天仙兒,我給您當聽差去。”他把話折到我身上來了。
“你自個兒幹麽不娶呢?”我偏問。
“我?”那麽個奔四十的人會給這句話羞得低下頭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他腦袋上那塊疤直發亮,左手揉著襟紐。
“七少爺,”他用鞋子蹬了蹬階石,“拿什麽養活人啊!”7
7 對話
這番對話可以說是“我”和老黃的關係由緊到鬆的一個轉折。一個天真地問,一個認真地答,將“我”的單純和老黃的憨厚鮮活地表現了出來。
後來他摘下帽子,蹲在台階上,趁著頭顱上冒的那片熱霧,一點點兒地告訴我:他怎麽給我爹在衙門裏當衛兵,怎麽跟著他打過庫倫,怎麽還替我爹挨過一刺刀。
聽完這話,我想了想,這麽個英雄真值個媳婦兒。就一直奔到上房去,求媽給老黃找一個媳婦兒。
“找他也不肯要!”媽冷冷地說。“爹爹有差使的時候就想把一個丫頭給他,他一定不要。後來,索性一氣走了,走了一年多。”
“他幹麽不要呢?”我撒嬌地問。
“他家裏有老娘。”媽說,“他小時人家看他的手心紋,說他:‘鐵蠶豆,大把抓,娶了媳婦兒不要媽。’所以他不敢娶媳婦。——瞧,他多孝順。你呢!”8
8 對話
以“我”和母親的這段對話交代了老黃沒有娶妻的緣由,與前文“我”和老黃的對話形成照應,從側麵寫出了老黃的孝。
從此,我不再折磨這死心眼的孝子了,而且常由袋子裏抓給他一把糖果。這使得他感激得直哆嗦。可是過了三四天,去摸他的袋子,那些糖果還熱熱地臥在那裏。敢情他想積起來帶給他老娘吃呢!9
9 正麵描寫
積攢糖果給自己的娘,以老黃的具體行為表現他對娘的孝。
春來了。學伴兒都放起風箏來。
下了學,我拖著花子,老黃背著我的七尺大沙雁,到巷子前麵那空場子上去放。我捏著沙雁背後竹條做的脊骨,他握住那線桄子。把線理好了之後,他就說:“七少爺,舉去吧!”我就撒腿向著場子兩頭沒有樹的地方跑去。花子象是大家都在陪它玩似地隨著線躥,高興地咬著我的腳跟。10
10 狀物
“隨著線躥”“咬著我的腳跟”,鮮活地刻畫出花子此時的開心,為文章增添了幾分趣味。此外,放風箏也要帶著花子,可見花子在“我”心中的地位。
及至老黃嚷:“得了!”我就停下腳步。一鬆手,連花子也會仰起頭來:握在我手裏的沙雁就飄到碧空去了。
等風箏在空中找到了平衡,他就把桄子塞在我手裏,說:“七少爺,您放吧!”
真好呢!蔚藍的天空,縱橫畫了幾條細線,各飄著眨眼的龍睛魚呀,或蜿蜒的蜈蚣,偶爾還可聽到錚錚的弦聲。可是我的沙雁總出人一頭,它展著肥闊的雙翼,向上高舉,雄踞在天空。11
11 場麵描寫
作者在這裏生動地刻畫了天空上的各種各樣的風箏,渲染了熱鬧的場景。而對“我”的沙雁的詳細描寫,也突出了“我”此時得意而歡樂的心情。
老黃並不閑著哪。他張大了嘴,盯著天上的沙雁,招呼道:“七少爺,該撒線了!”我便把頂在桄頭的二指鬆開,線嗒嗒嗒如流水般地滑出,沙雁也就愈退愈遠,且漸漸地低落下來。直到老黃說聲:“得!七少爺。”我方止住,沙雁也才向上升起。一下他用笨頭布鞋在地上踢了踢,說:“七少爺,風變方向了。”我就牽了線,聽憑他的指揮。
晚間,老黃出主意把桄子隔牆扔進院來,由底下係上個紅紙燈籠。這個點了蠟燭的燈籠就乘著希望的風,升到天空。那一點點紅光,寄托了一家人的歡欣。12直到媽在佛前燒了晚香,催了幾次,才把這沙雁召了回來。——是的,任它飛得多遠,多高,我手一動,就會又把它召回來。它還是那麽憨笑著。我也就帶著這個笑容,鑽進被筒去。
12 渲染氣氛
作者以寫意式的手法描繪出“我”在晚上放風箏的情景。“希望的風”“寄托了一家人的歡欣”的用筆富有一種情緒之美,蘊含了“我”此時的快樂心情,將全文的歡喜達到一個頂點。
春深了。爹爹在家閑膩了,快要坐火車出京運動差使去時,嚴厲地對我說:這些日子外麵正嚷著鬧瘋狗呢,可不準再放風箏了。13就借這個題目喊老黃把我那隻沙雁給扔到堆房裏去了,並囑咐他,此後不準隨便帶我出大門。
13 合理過渡
從一個場景切換到另一個場景,如果沒有合理的過渡,就會顯得十分生硬。而作者在此處再次以父親的話作為轉折,自然過渡到外麵鬧瘋狗這一新的背景中,同時也將敘事的節奏從之前的愉快轉到緊張上來。
於是,放了學,我們就跑到後院去踢毽子。騰的一下他能把孔雀翎的毽子一腳踢過棗樹尖。
“七少爺,您瞧著!”毽子就筆直地落在他頭頂的光疤上了。
毽子又吸引住我了。
可是我那花子好像病了。神情癡癡的,有時又無精打采地嗥嗥叫著。14
14 埋伏筆
一向充滿活力的花子生病了,其實是為後文故事的發展埋下伏筆。
老黃正提了噴壺在庭前繡球花叢中澆他的花。我請他留心花子,且把我的疑心說出。他說:“七少爺,沒事。這是春天!”我問他為什麽春天狗就這樣,他笑著不說什麽。
花子的樣子為媽媽見到了,媽說:“別是花子中了瘋?”
老黃說:“不會的!我懂得瘋狗的樣子!”
但散午學的半路上,老黃卻告訴我,他已經跟人打聽了。說先農壇有個專門治狗的地方。“七少爺,您放心。回頭我就帶花子去看看。”
吃飯的當兒,媽媽問到花子,他就對媽媽說:“太太,我得帶花子看看去。我打聽出來地方了。”
媽似乎明白這又是要錢的事,當時就沒睬他。
他偷偷地跟我說:“是得去看看,可是太太不出錢呢!太太不管不要緊。七少爺,您放心。”接著他由腰間掏出一把錢來說:“可不知道夠不夠,這是我工錢剩的。不夠的話,七少爺再湊個幾吊餑餑錢就許成了。”15
15 語言描寫
主人家沒給錢,老黃打算用自己的工錢偷偷去給花子看病,因為他很清楚,花子對於“我”意味著什麽。老黃的這段話,讓讀者看到他的善良和對“我”的愛護。
我沒有,而且我也不想讓這孝子破費。我用別的名義跟我媽討了一塊錢,交給老黃了。
“七少爺,使不了這麽些。多了我給您剩回來。”他把錢接了過去。
這回我可得自己背書包了。
在體操班上,我告訴學伴兒我的花子好像有了癡病。一個麻臉的同學便跑到我跟前,瞪圓了眼睛,哆嗦著手指說:“快扔了吧!準是瘋狗。我南街坊的狗也瘋了!”
“麻和尚少搭碴兒!”我氣了,“你怎麽知道是瘋狗?瞎扯!”
“好的,由你去!”他撇了撇嘴,偏過身去。“哼,咬了誰誰就瘋。把好心當狼肺的。
瞧著吧!”直象狗就會咬了他似的,他很快地走開了。
我也沒睬他。反正我不能把花子扔了。憑什麽?它又沒礙著誰,惹著誰。16
16 心理描寫
孩子的世界比較簡單,他不會考慮什麽瘋病,隻是單純地愛著自己的狗,因此很堅決地表示不能扔掉花子。“我”的這番心理,讓我們看到一個孩子的單純。
散晚學,我一出校門,就給一個爛熟的聲音叫住了:“七少爺,我等著您哪!”
嘿嘿,這麽快他就跑回來了。
可是他的神情不對頭。
“怎麽樣啦?”我問。
他用唇咂了一聲,一麵向外踱著一麵說:“醫院說——他們不存好心眼兒——說:非給留下不可。”
“留下了嗎?”我著急地插嘴。
“哼,我才不那麽傻!我說,留下嗎,不成。這是寶貝!”他似有些興奮地說,“我不能把七少爺歡喜的隨便扔下!我得負一份兒責任!”
“之後呢?”我仍不放心地追問。
“他們說:好吧。你不留下,我會打電話叫巡警上你們家裏去要。我心想,看巡警敢把我們怎麽樣。”
原來他居然又把花子帶回家了,我才算鬆了心。17
17 對話
醫院明明讓留下狗,但因為是少爺心愛的狗,老黃硬是不聽勸帶了回來,再次為後文的發展埋下伏筆。此外,作者在這段對話中將“我”和老黃的神態也展現得十分鮮活:“著急地插嘴”“不放心地追問”寫出了“我”對花子的擔心;“興奮地”表現出老黃將花子帶回來的得意勁兒。
一到家,我就筆直向上房的廊下奔去。咦,花子不見了。
我一溜煙兒地跑到媽媽房裏。媽媽正坐在觀世音菩薩像前閉著眼,舉著一串菩提素珠念佛呢。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睜開眼,把我猛摟在懷裏。
“你知道嗎?”她低下頭,睜大了眼睛告訴我,“花子瘋了!瘋了!前街裏郵差孟家的孩子給瘋狗咬破一層皮,好好兒的孩子轉天就出了殯。”說到這裏,直好像我也將為它奪了去似的。“咱們以後不準再養狗了。你明兒還是坐口兒上小劉的車上學吧!”說完她狠命在我脖頸上親了一下。18
18 語言、動作描寫
母親的話表明外麵的形勢已經不容小覷,也可以看出她對這一事實的惶恐。此外,“狠命在我脖頸上親了一下”的這個動作也寫出一位母親對孩子的擔憂。
我想找老黃再問個明白,可是她死也不肯讓我邁出門檻去。
這一夜我就睡在媽的床頭。我夢見花子,夢見老黃,在夢中一切皆稀奇古怪。天亮時,我又聽見老黃在刷刷地掃院子了。並且低聲催著胡媽說:“不差麽,可該叫七少爺了,胡姐,別讓他晚了!”
可是媽媽說,上午叫老黃給我告個假吧。隨著又說,索性告一天假吧。
不上學我當然很高興嘍。可是給困在房裏,真難受!時間愈拖愈長,在屋子裏愈呆愈膩煩。我想花子,想老黃,想秋千,想壓板,想老四,想一切人!我想出城,在火車道上擱個銅板盡火車碾過去,還想到護城河給花子洗澡。可是呢,我還是給囚在房子裏。隔著窗戶看,狸貓都比我活得有味兒,它還能在花叢中追追蝴蝶呢。19
19 心理描寫
大段的心理描寫表現了“我”被困在房中的無聊,生動地表現了一個孩子愛玩的天性。
到了下半天,媽看我那樣子也快給拘瘋了,便囑咐胡媽先把大門關好,準許我在後院玩。
我喊胡媽去叫老黃,自己就先拿著毽子到後院去了。
我在棗樹底下等老黃。我追臥在井台上曬太陽的貓。我攀才搭好的葡萄架。20好半天,老黃才扶著牆踱了進來。
20 使用短句
作者連續使用三個短句描寫“我”的一連串行動,節奏分明,同時也將“我”等老黃的漫長展現了出來。
我趕緊把毽子遙遙地踢了過去。按規矩他應該用腦袋接著。或者,飛一腳把它踢了回來。但這次他隻用手托著,緩緩地走了過來。他勉強笑著。
“七少爺,您踢吧。我看著!”他說完,就把毽子另一隻手握的毛錢票一並遞了給我。
“連車錢使了四毛六,七少爺。”跟著說,“剩下的錢全在這兒!”21
21 呼應
在前文中,老黃曾說會將多餘的錢剩回來,此處呼應這一情節,又表現出了老黃的實誠。
我接過毽子和鈔票時,看見他右手二指上纏了一塊挺髒的布條。
我驚愕了。抬頭看見他臉色慘白,非常難看。
“老黃,你怎麽啦?”我拋下毽子問。
“沒什麽,七少爺。”他勉強在臉上擠出個苦笑。我問他究竟怎麽回事,他才告訴我:“昨天回來慢了一步,巡警已經把狗裝在木籠裏弄走了。我跟去看看。到醫院門前趕上,悄悄伸手去摸一下花子。這畜生不認人了,就咬了我一口。”
想起媽媽提到的孟家的話,我害起怕來了。
“老黃!”我扯了他的大襟,“快快去治!”22
22 感歎號的使用
連用兩個感歎號,寫出“我”內心的震驚,也體現出“我”對老黃的擔心。
我一口氣跑到媽媽房裏。
“媽,老黃給花子咬了。”我喘著氣告訴她。
“什麽?”她立刻放下花繃子,抓住我的袖子。兩眼又像昨晚那樣直了起來。
她馬上關緊了房門,隔著窗房嚷著:“老黃,瘋狗咬了你,可別禍害人!快走!”23
23 動作、語言描寫
“立刻放下”“抓住”“關緊房門”“隔著窗房嚷”,一連串動作極為迅速,寫出了母親此時內心的惶恐,再加上她“可別禍害人”的話,充分表現了母親對老黃的避之不及。
這善良的漢子立時成了一個危險的人。
“太太,不要緊!我去治吧!”老黃用這話安慰怕起他來的人,心下說不定在怨恨著我的小題大做呢。
媽懂得不應該欠一個快死的人錢。趕緊回身開了箱子,拿出三塊當啷啷的洋錢,喊胡媽由門縫兒接過去。
“這是你上月的工錢,快拿去治治吧。”媽隔著窗戶說。
我想跑出去好好囑咐老黃一聲,立刻給媽狠命地按住。
“冤家,你非坑我一場嗎?”她咬著牙根說,嚇得我不敢動彈了,隻隔窗戶望著老黃拾起胡媽放在地上的錢,道了謝,拖著腳步一拐一拐地踱出了屏門,嘴裏似乎還咕噥著誰也聽不清的話。24
24 動作描寫
拾起、道謝、一拐一拐地離開,描繪了老黃離開的淒涼身影,隱藏著作者淡淡的憂傷。
媽於是抱怨起丟下一家不管遠遠外出的爹爹來。
太陽剩東房上一條的時候,一陣猛烈的叩門聲。三區派出所來了人要見家主。沒法子,媽走了出來。立在廊上,接見這肩上釘了三個金星的巡長。
“剛才中央防疫處來電話了,太太。”他橐橐地走到階下,用宣判的語調說,“您府上的狗瘋了。有人咬著就得趕快去醫院打針,晚了可就沒法治啦……”
說完了這番使得全家人都目瞪口呆的話之後,這巡長似不關痛癢地咳了一聲,然後就走了。25
25 巧妙的形容詞
“宣判的語調”“不關痛癢地咳”,作者以冷靜的形容詞來描寫巡長這種與己無關的態度,也暗示出當時社會的冷漠。
“禍害人的東西呀!”媽罵著走進上房來。
一個陰影爬上我的心頭。我做起一個噩夢,喉嚨梗得咽不下一口氣,眼睛熱得發燒。這麽一條英雄好漢,也將如花子一樣地由他那土炕上永遠地消失了嗎?
“媽,老黃並沒被狗咬著!讓他呆在家裏吧!”我滿懷是悔意。
“胡說!你要跟亂葬崗子的鬼一起住嗎?”
“可是——過兩天他會好的!”
“他已經死了!十五天以內,隨便哪天閻王抽個日子,就會把他折磨起來。他要咬一切人,不分親戚冤家。”
“媽,我準信他不會咬我的!他不會一下子變得這樣壞!”
媽氣了,捏住我的嘴巴,惡狠狠地對我說,爹爹回來要結結實實打我一頓屁股,且把胡媽喊進來吩咐:“等一下這死鬼進來,給我把屏門插上,叫他馬上打行李。”26
26 對話
一個希望老黃能留下來,並堅信他不會變壞;一個斬釘截鐵地認為老黃會死,並要求他馬上離開。“我”與母親的這番對話形成鮮明對比,讓我們看到孩子的童真和成人的冷漠。
胡媽又害怕又傷心地悄然答了一聲,低著頭出去了。
天色由朦朧而漆黑了。傳來一陣清晰而遲緩的叩門聲。27
27 敘述
天色的變化、清晰而遲緩的叩門聲暗藏濃濃的壓抑,令人不忍。
這聲音叩到院裏人們打著顫的心上。沒人敢立即答應。
媽一手拉住我,在佛前拈起素珠來。
隔了好久,才聽見開門聲。胡媽悄悄地走了進來。看見媽在念佛,不敢言語。隻帶著一臉愁苦倚在門邊,看媽用大拇指和二指一粒一粒地擠那圓珠子。看看擠到那特大的一粒時,胡媽才借著對我的口氣悄悄地說:“七少爺,老黃說,看著他在宅裏這些年月,準他多住一夜吧。這時候走真不大方便。”
我抱了媽媽的胳膊,默默地纏住她,求她。
“不行!”媽陡然睜開了眼,堅決地說,“你告訴他,老爺沒錯待他,別賴在這兒害人!”28
28 語言描寫
“陡然”“堅決”讓讀者看到母親命令老黃離開的堅決。麵對一個在家裏幹了多年活兒的下人,母親連他最小的一個要求都不能滿足,突出了母親的冷酷無情。
胡媽不敢再求,隻不甘心地望著我,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媽,”我忍不住了,“留他一夜吧!他還跟爹爹一塊兒打過仗呢!”
“瞎說!”媽瞪了一眼,“小孩子懂得什麽!胡媽,趕他快走!”
胡媽將要掩上門,又退了回來。
“不給他個盤纏嗎?”胡媽淚汪汪地問。
“盤纏——快咽氣的人還離不開錢。真是要命鬼!”29這麽說著,她就回身開箱子去了。我趁機會由袋子裏掏出那天他找回的五毛多票子,又傾袋子裏的碎錢一並塞到胡媽手裏,象在一個深坑裏撒了一把土似的。30
29 語言描寫
母親的這番話不可謂不刻薄,她完全否定了老黃的價值。透過母親的語言,作者讓我們看到一個底層小人物尊嚴被踐踏的悲哀。
30 比喻
作者將“我”給老黃錢的行為比作“象在一個深坑裏撒了一把土似的”,比喻悲愴,令人感到無限淒涼。
媽鎖好箱子,回過身來。“他這月才作了——”她掐著指頭算。“不到十天,這裏是三塊錢——整月的工錢。告訴他。多了我作不了主,得等老爺回來再說。”送出胡媽後,媽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我蜷在牆角,心裏難過得像個犯了罪的人。花子的眼睛,老黃的眼睛,都像水泡似的在我心上冒,一閃一閃的。31
31 比喻
“蜷在牆角”,讓我們看到一個孩子無助的模樣。將“花子的眼睛,老黃的眼睛”比作“我”心上的水泡,突出了“我”對花子、對老黃強烈的不舍和難過之情。
但我懂得我力量的微薄。
我清晰地聽著老黃翻騰行李,哧哧拉繩子捆行李的聲音,中間夾雜著他那虛弱的咳聲。
“黃爺——養養會好的。”我好像聽見誰這麽一聲,顫巍巍地。又仿佛聽見老黃咂了一聲說:“這都怪我!”32
32 語言描寫
即使被主人無情地趕走,老黃也並無怨言,還將責任怪到自己頭上。作者如此執筆,再次讓讀者看到老黃的善良。
他想是背起鋪蓋卷兒了。象一聲悠長的歎息似地,大門關上了。
這無家的遊魂被人躲避著,摸著黑背著那鋪蓋卷兒,拖著腳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33
33 壓抑的結尾
“摸”“拖”“踱”三個動詞連用,令讀者感受到老黃離開時的無助。將老黃形容成“無家的遊魂”,說他“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暗示出老黃的淒涼命運,一種濃重的悲涼感撲麵而來,給讀者留下無限思考的空間。
閱讀賞析
這是一篇以兒童視角展開的小說,文中的“我”就像一個小小的旁觀者,見證著老黃的悲劇。老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他忠心——當過兵,打過庫倫,還替“我”爹挨過一刺刀,後來又細致周到地服侍著“我”這個小主人;他孝順——為了母親不敢娶媳婦,有了糖果也攢著打算給母親吃;他心靈手巧——折紙、放風箏、踢毽子都做得來,陪我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日子……但就是這樣的一個老黃,在被瘋狗咬了之後,一向念佛的母親將他當成一個危險人物,連夜將他趕走,即使他求情想晚走一夜都被無情拒絕,最後他隻好打著鋪蓋卷,不知道奔向了何方。作者以老黃這個小人物悲慘的命運為中心,將他與花子這條狗並論而寫,實際想表達的是人不如狗的社會現實,彰顯出如老黃一樣的底層人民淒涼無助的生活,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對照是這篇文章運用的比較成功的手法。一種對照是“我”對老黃的態度,之前是不喜歡他,一個勁兒地捉弄他;後來感到老黃對“我”的好,“我”才漸漸接受了他,他也成了“我”很好的玩伴。還有一種對照是行文的情感基調,沒有鬧瘋狗前是“我”和花子、老黃度過的快樂時光,筆調輕鬆;鬧瘋狗後則是花子和老黃的相繼離開,筆調轉為沉重。最後一種對照是兒童與成人的對照,作為孩子的“我”是天真無邪的,“我”即使知道老黃被瘋狗咬了,也不怕他,相信“他不會一下子變得這樣壞”;但作為成人的母親卻是冷漠無情的,她知道老黃被瘋狗咬的第一時間就將老黃看成一個危險人物,並連夜趕他離開。在這樣的層層對照中,作者不必再多說什麽,老黃的命運已經被凸顯得無比沉重、悲涼,令讀者不禁為老黃灑一把同情淚。
閱讀延伸
1.“我”一開始為什麽不喜歡老黃?
2.你覺得老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3.作者以“我”的視角展開描寫,這樣的寫作方式有什麽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