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畫藏美:中國畫中的博觀雅賞

二 花間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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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崇尚自然,並將自然作為心靈的寄托和歸依,由於對自然的推崇,人們熱愛“天然”而忌“雕飾”,插花的重點在於表現花材的自然形態,從而造就了中國式插花用花量少的特點,通過疏密、虛實的巧妙安排,在小天地裏做大文章。

我們能從古代繪畫中看出中國式插花的特點。傳為宋徽宗趙佶所創作的《聽琴圖》中,繪眾人鬆樹下撫琴賞曲的情景。畫中主人公身著道袍,居中坐於危石之上,頭微低,雙手放置琴上正在撫琴。主人公背後一棵蒼鬆,枝葉鬱茂,淩霄花攀緣而上,樹旁翠竹數竿。身側有一幾,上麵放有香爐。對麵小巧玲瓏的山石上有一古銅鼎,裏麵插了一束花。聽者一共三人,二人坐於下首恭聽,左側穿綠衣戴紗帽者抬頭聆聽,身側站一童子注視主人公,右側穿紅袍戴紗帽之人低頭側身,神態恭謹,悠揚的琴韻似在鬆竹間流動。圖中插花位置明顯,古鼎隻插一束花烘托出整個畫麵的雅致,有靜有動。

宋 趙佶 《聽琴圖》

宋 馬公顯 《藥山李翱問答圖》

宋代插花藝術興盛,主要源於宮廷對插花的重視、文人雅士對插花的倡導、以及庶民階層對插花的熱烈響應。宋代文人賞花偏愛風雅,擺在書齋案頭的小瓶花是他們追求的意境。範成大的《瓶花》中言及:“滿插瓶花罷出遊,莫將攀折為花愁”,描繪了宋代文人對瓶花的喜愛。宋代瓶花,花器體積較小,插花隨意,不拘泥於形式構成。宋代文人重視瓶花,在書齋案頭所放置的瓶花會套上瓶架,以便讓花瓶穩妥地放置在桌上。南宋馬公顯的《藥山李翱問答圖》,繪藥山禪師與李翱“雲在青天水在瓶”的禪宗對話故事。畫中坐者為藥山禪師,他背靠鬆樹,畫中站立者為朗州刺史李翱。當時李翱去見藥山,藥山在鬆下閱經,未理睬。李翱始有不悅,曰:“見麵不如聞名。”藥山回敬:“何得貴耳而賤目?”李翱即問:“如何是道?”藥山朝上一指,又向下一指,曰:“雲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恍然頓悟,作詩贈藥山:“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鬆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談話後李翱隨即辭官歸隱。圖中藥山禪師麵前的石桌上擺放著經函與瓶梅,瓶梅構成簡單,一枝梅花枝條倒掛,頗有禪意。瓶器為陶瓶,口沿較小,長頸扁肚,瓶梅下方有方形座架,造型纖巧。圖中的倒插瓶梅巧用“心象花”插花手法,著重反映插花人的心境,是一種抒發插花人心中想法的藝術形式,在插花過程中不追求造型嚴謹,卻追求隨意抒情,插花人常以誇張枝條與不同尋常的插作方法表現作品。令觀者產生聯想,言有盡而象無窮。

插花活動對明代文人來說,帶有身在官場卻尋求小隱逸的意味,一般文人真要選擇過幽人韻士的隱居生活實為不易,為了生計,得謀個卑官小職,卻又對官場名利爭奪毫無興趣,隻想在空閑時寄情山水花竹。然而,遊山玩水受到時空的限製,栽花蒔竹又受到居家環境的限製,“不得已乃以膽瓶貯花,隨時插換”。插花活動的便利性正符合“好事而貧者”的需求,使文人在瓶與花之間,找著安置心靈的隱逸空間。

晚明畫家陳洪綬的作品中經常布置有石桌、木瘤椅、古琴、書卷、香爐、瓶花、酒罐等,簡淡清雅,展現一種文人理想的生活。瓶花在其畫中頻繁出現,為畫中古老靜謐的氣氛帶來一絲生意,頗具畫龍點睛之效,亦讓我們得以一窺晚明文人式插花的優雅風景。

他的《吟梅圖》繪賞梅吟梅的場景。畫中高士坐長椅眉頭緊鎖,低頭雙手合十,似乎在苦苦思索描述梅花的詩句,石案上放有硯山、鎮、香爐、硯台、筆洗。高士對麵一女子坐在太湖石上,一隻胳膊搭在凸起處,女子動態優雅,麵容慵懶,麵前一小幾,上放有筆墨紙硯。圖中高士與女子形成鮮明對比,女子並未看向高士,而是側身扭頭看向身後捧瓶而來的女子及執杖小童。女子所捧的白色短頸瓷瓶中插滿了水仙、梅花,花枝錯落。

陳洪綬所作《童子禮佛圖》,又名《戲嬰圖》。作品描繪四名兒童搭佛塔禮佛的情景。圖中左側一太湖石豎立作為背景,太湖石前放一尊精雕細琢的佛造像,另一側放置供佛所用的銅塔。四名兒童正在拜佛,其中一兒童站立雙手托舉瓶花供佛,白色瓷瓶中插滿了**,**顏色各不相同,兩枝白色,三枝藍色,枝葉茂盛,絢爛多姿。旁邊的兒童虔誠地頭著地跪拜,不小心露出胖臀。身後的兒童雙手合十跪拜,銅塔前的兒童跪著擦拭銅塔,不時地向後看。四個兒童神態專注,反映了悠久的禮佛曆史對兒童產生的熏陶與影響。

文人插花以樸素清雅為原則,是將胸中的靈慧及灑脫、飄逸的個性,寄托於大自然的花草,構成生活的藝術。一般文人插花使用的花材,常被賦予不同的象征意義。因而,對花的形、色、質量、神韻、性格等都十分考究。大體而言,文人插花喜愛用格調高雅的花材,不用豔麗、粗俗的花卉來插作。文人插花的花器,以瓶為主,忌金銀華麗;以典雅、樸實、溫潤為要,忌刺眼粗俗、勿太大或太小、勿形色繁褥;以簡明、實用、美觀合乎自然本性為主要原則。文人插花追求的擺設環境以樸實、雅致、簡明、自然為意境,最忌重裝飾、花俏、人工、誇張等風格,天然幾案、藤床、筆硯等均是不可或缺的配件。這種抒懷傳情的文人式插花,將人帶入一個清幽絕俗、高雅活脫、饒富情趣而又神思無窮的境界。插花是心靈與自然的契合,有物我兩忘的意境,也是自然生態與人文情思互動的綜合性藝術。

明 陳洪綬 《吟梅圖》

明 陳洪綬 《童子禮佛圖》

陳洪綬的《晞發圖》中繪一人披散長發坐於木瘤椅上,以石為桌,上麵置一冰裂紋白瓷酒罐、佛手香等物,另有一隻白瓷酒罐插了兩三朵白菊與二枝竹葉。“晞發”出自《楚辭·九歌》,即披散頭發使其自然曬幹,代表一種清高脫俗的作風。清雅高孤、如竹林七賢般不羈的文士,隨手以低矮的寬腹酒罐為花瓶,相當隨興,潔白的**搭配竹葉,象征君子清新的氣質與桀驁風骨。竹葉與**高低層次錯落,左側的大竹葉一枝高挺、一枝向左傾倒,**相對小巧與低矮,布置於瓶器口沿之上。正如袁宏道《瓶史》中對插花布置的要求:“參差不倫,意態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遵生八箋》中《瓶花三說·瓶花之宜》則說插花需“令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態,得畫家寫生折枝之妙,方有天趣”,將插花的布置比為文學的行文節奏與繪畫的構圖意趣,此正是文人式插花的美學精神。

陳洪綬有一幅《玩菊圖》,使人不禁聯想到愛菊的陶淵明,畫中人物持杖坐於木瘤結成的矮幾上,與一塊岩石上的瓶菊靜靜相對,石上僅置一觚形瓶而無其他擺設,瓶中的菊枝上有三朵盛開的白菊。造型高古的瓶器搭配高潔的**,除了木凳與岩石,背景空無一物。文士癡癡地凝視著**,沉浸其中,可謂真愛花之人。陳洪綬於此畫營造了“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花枝雖淺淡,幸可托貧家”的最高賞花境界,描繪出賞花者抽象的心靈空間。

明 陳洪綬 《晞發圖》

陳洪綬的《授徒圖》中,一師者嚴肅地看著石桌前兩位女學徒練習插花、賞畫、聞香,其中一位學徒小心翼翼地將梅枝插入深色長頸瓶中,另一位正仔細欣賞一幅竹石圖。在女學徒的瓶花練習中,她選擇用修長的單枝梅花搭配瘦高的長頸瓶,以此凸顯梅花冰冷孤傲的氣質,梅花少許的分枝則更能展現出其美麗的身姿。明代文人插花著重表現插花人的心境,高濂在《遵生八箋》中便說道,插花一事必須親為,不能假童仆之手。可見出插花之人的品位對於瓶花的氣質有很大的影響。《瓶史》中則提到能使瓶花快意,需要“明窗,淨幾,古鼎,宋硯,鬆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門僧解烹茶,薊州人送酒,座客工畫花卉,盛開快心友臨門,手抄藝花書,夜深爐鳴,妻妾校花故實”,如此才能成就完美的瓶花品賞過程。

瓶花也是文人書案的必備物件。《痛飲讀騷圖》畫中主人公跪坐於長長的石桌後,飲酒讀書,右手持杯,右手邊放置茶壺,左手邊放置香爐與如意。幾案右邊設一觚形廣口古銅器,內插一枝白梅,旁襯竹枝。主人飲酒讀騷,品格高雅,豪放不羈,極富浪漫情調。瓶中白梅一枝突起,上部平伸,好像一位誌士瀟灑屹立。主人的高雅與花材的造型,相依相融,相得益彰,形成一幅完美之作。花瓶采用帶著斑駁銅鏽的古銅觚,觚中插了梅枝與竹葉,觚的瓶口寬闊開敞,竹葉傾靠左邊,中央的梅枝較竹葉為高,枝幹向右曲折,姿態優雅。“青翠入骨,砂斑垤起”的“舊觚”乃是插花瓶器的首選,其又被譽為“花之金屋”,體現了文人嗜好古物的插花美學。古銅觚因其青翠的銅鏽和砂斑獲得文人的青睞。據說古銅器因入土年久,受土氣深,瓶中之花的色澤能夠保持鮮豔,花朵可快速綻放卻延遲凋謝。

明 陳洪綬 《玩菊圖》

明 陳洪綬 《授徒圖》

明 陳洪綬 《痛飲讀騷圖》

插花器具的第二選擇是官、哥、定窯等被譽為“花神之精舍”的宋代瓷器。宋代官窯與哥窯燒製的瓷器均具有冰裂紋造型的開片,此種紋樣在明代蔚為風潮,經常運用於居家設計之中。《摘梅高士圖》中的童仆雙手小心翼翼捧著的正是一隻冰裂紋小瓶,其在一旁靜靜隨侍,主人正手持一折枝梅花,專心地品味賞玩。此圖可知文人對插花十分的慎重,他們事先已精心挑選花器,並將折枝花拿在手中細細品賞後插入瓶中,構思如何呈現此花的美感,如此細膩的過程顯示插花已非普通閑事,而成為一種精致的生活文化。

明 陳洪綬 《摘梅高士圖》

明 陳洪綬 《品茶圖》

《品茶圖》中兩文士對坐飲茶,一人席地坐於芭蕉葉上,一旁石上爐火正炙;另一人以石為椅,麵前擱置一把古琴,身旁的大梅瓶插了三朵潔白的蓮花與兩片蓮葉,花葉略有高低錯落,相互掩映,最大的花朵突出於頂端,花葉莖梗挺拔修長,長度超越瓶高,氣質高雅出眾。高大的瓶花旁則置有一簍書卷,表現文士飲茶、讀書都需瓶花為伴。《南生魯四樂圖》亦有蓮花插瓶,文士坐於芭蕉葉上,天然石桌上擺放了佛像、冰裂紋瓷香爐、裝了竹葉的白瓷杯以及插著兩枝蓮花與葉的觚形瓶。此處瓶花乃用於佛事清供,盛放的兩朵白色蓮花分別向左右微彎,位置略高於葉,兩枝蓮花都露出一大段挺拔的莖梗,花出瓶口的高度與瓶身幾乎等長,更顯不同流俗的清高氣質。

傳統的祝壽作品多以南山、鬆柏、壽桃、萱草、仙、佛等寓意長壽,陳洪綬的《高士持蓮圖》卻以高士持蓮出之。高士身後的人物手持銅瓶,銅瓶之中僅置清蓮三束,三朵蓮花錯落有致,均高於花瓶,除此之外別無他花,可謂極簡之作。高士高潔大氣、不落流俗的形象正因這三束蓮花而得以彰顯,處處含蓄卻處處有心,可謂花有限而意無窮。通過蓮花這一高潔形象來襯托高士的形象。陳洪綬號老蓮,在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現蓮花,我們可以看出他對蓮花的喜愛之情。蓮花在中國古代的文化中向來有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品質,所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可視作中國傳統文人插花的一個代表。

明 陳洪綬 《南生魯四樂圖》 (局部)

《冰壺秋色圖》展現了較為熱鬧的插花風格,瓶器的細致描繪也成為鑒賞焦點。畫中兩尊瓶花並列,一為高大的長頸玻璃瓶,一為矮小的長頸白瓷瓶,皆以朵朵白菊為主角,呈現風味截然不同的瓶花之美。畫家仔細描繪了玻璃瓶薄而透明的質感,瓶身上綁了一條藍色綬帶,並慎重地打上美麗的結飾,寓意長壽。玻璃瓶所插的菊枝一高一矮,再襯上雁來紅等兩種更為修長的植物,不同植物的高度依次節節上升,將花插的高度拉得比瓶身更高,氣勢逼人。小瓷瓶的**枝梗較瓶身略短,再搭配更低矮的粉色花朵,顯得楚楚可愛。大小兩瓶**相互襯托和協調既意境深遠又寓意豐富,無論是高低參差的布局還是紅白相間的配色都頗有章法,可謂“清理調和”。

明 陳洪綬 《高士持蓮圖》

明 陳洪綬 《冰壺秋色圖》

《閑話宮事圖》繪伶元與樊氏在一起閑談昔日宮廷往事的場景。畫中兩人坐在石凳之上,被中間長長的石桌間隔開來。石桌上有茶杯和茶壺,瓷瓶內一枝梅花獨秀。畫中女子手捧書卷,正在低頭閱讀。對麵的伶元手按古琴,其神情莊重,目視遠方。《小窗幽記》寫道:“瓶中插花,盆中養石,雖是尋常供具,實關幽人性情。”作為生命寄托,陳洪綬繪出了插花的真諦:“最重要的是要如花在野,插出它在原野當中綻放的樣子”。

《閑話宮事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