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我的閱讀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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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的寫作是由兩大背景決定的,一是他的生活,二是他的閱讀。

經常有人問我,你讀過些什麽書,能不能向年輕人推薦一些,我就麵有窘色,一時答不上來。一般作家談閱讀時都能很瀟灑地說出那些大部頭,讀過多少外國名著。我卻不能,就算讀過幾本,也早已忘掉了。我不是小說作家,是寫文章的,正業曾是新聞寫作、公文寫作,業餘是散文寫作。這些都強烈地針對現實,不容虛構情節、回避問題,否則寫出的文章就沒有人看。所以,從作家角度來說,我的閱讀是一種另類閱讀,是“撒大網、采花蜜”式的閱讀。從一個普通知識分子來說,這是人人經曆過的最普遍的閱讀方式,隻不過我可能更認真些並且與寫作聯係起來了。這種方式對學生、記者、公務員和業餘寫作愛好者可能更合適一些,我也都曾有過這些身份,下麵是我閱讀和寫作的簡要經曆。

一、關於詩歌的閱讀

人生不能無詩,童年更不能無詩。條件好一點的家庭注意對孩子專門的選讀和輔導,差一點的也會教一些俚語兒歌。這是一種審美啟蒙、情感培養和音樂訓練。

我大約在小學三年級時開始背古詩,中學開始讀詞。除了語文課本裏有限的幾首外,在父親的指導下開始課外閱讀。最早的讀本是《千家詩》,後來有各種普及讀本,《唐詩一百首》《宋詩一百首》及《唐詩選 》《唐詩三百首》,還有以作家分類的選本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

這裏順便說一下,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中學時正是“文革”前中國社會相對穩定,重視文化傳承的時期,國家組織出版了一大批古典文化普及讀物。由最好的文史專家主持編寫,價格卻十分低廉,如吳晗主編的《中國曆史小叢書》,幾角錢一本;中華書局的《中華活頁文選》,幾分錢一張。不要小看這些不值錢的小書、單頁,文化含金量卻很高,潤物無聲,一點一滴給青少年“滴灌”著傳統文化,培養著文化基因。這是我到了後來才回頭感知到的。說到閱讀,我是吃著普及讀物的奶水長大的。

和一般小孩子一樣,我最先接觸的古典詩人是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詩中總有一些奇絕的句子和意境(意境這個詞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覺得很興奮,就像讀小說讀到了武俠。如:“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並不懂這是浪漫,隻覺得美。

後來讀到白居易《賣炭翁》《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又覺得這個好,是在歌唱中講故事,也不懂這是敘述的美,現實主義風格。總之是在朦朧中接受美的訓練,就像現在的孩子學鋼琴、學跳舞。後來讀元曲,馬致遠《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他不說人,不說事,隻說景,推出九個鏡頭,就製造了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這就是王國維講的“一切景語皆情語”。當然這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但要想後來能夠領悟,就要預先播下一些種子,這就是小時候的閱讀。

一說到古詩詞,人們可能就想到深奧難懂。其實古人的好作品恰恰是最通俗易懂的。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李清照的“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都明白如話,但又不隻是“白話”,這裏麵又有音樂、有圖畫。因為詩的功能是審美,並不是難為人,好詩人是在美感上爭風流的。倒是今人學詩、作賦,食古不化,以僻為榮,不美反澀。

古詩詞的閱讀價值至少有三個方麵,一是思想內容,二是意境的美,三是音韻的美。後兩個都是審美訓練,這是每個人的寫作都要用到的。我們常說,文章美得像詩一樣,就是指文章的意境和韻味。在所有文字寫作中,隻有詩詞,特別是古典詩詞是專門來表現意境和韻律的美感的。為什麽強調背詩詞,就是讓這種美感一遍又一遍地濡染自己的心靈,浸透到血液裏,到後來提筆寫作時就會自然地湧流出來。現在一般人家節衣縮食給孩子買鋼琴,倒不如備一本精選的古詩詞。因為成人後,一萬個孩子也不一定能出一個鋼琴家,倒是有一千個要寫文案,一百個會當作家,而且在成人前每個人都得先當學生,人人都要寫作文。

詩歌閱讀對我後來寫散文幫助很大。當碰到某個感覺、某種心情無法用具象的手法和散體的句式來準確表達時,就要向詩借他山之石,以造成一種意境、節奏和韻律的美感。所謂模糊比準確更準確,繪畫比攝影更真實。

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時我發表的《假如毛澤東去騎馬》,是順著毛澤東自己曾五次提出要騎馬走江河的思路,假設他在“文革”前的一九六五年到全國去考察(當時中央已列入計劃),沿途對一些人事的重新認識。是對毛澤東後期錯誤的反思,是對 “文革”教訓的沉痛思考和曆史的複盤。通篇表現出一種反思、悔恨、無奈的惋惜之情。有許多地方一言難盡,隻有借詩意筆法。

設想毛澤東在三線與被貶到這裏的彭德懷見麵:“未想,兩位生死之交的戰友,廬山翻臉,北京一別,今日卻相會在金沙江畔,在這個三十年前長征經過的地方,多少話真不知從何說起。明月夜,青燈旁,白頭搔更短,往事情卻長。”這裏借了蘇東坡詞《江城子》與杜甫詩《春望》的意境。而寫毛再登廬山想起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批彭的失誤,寫道:“現在人去樓空,唯餘這些石頭房子,門窗緊閉,苔痕滿牆,好一種曆史的空茫。……他沉思片刻口中輕輕吟道:安得倚天轉鬥柄,挽回銀河洗舊怨。二十年來是與非,重來筆底化新篇。”在詩意的寫景後又代主人擬了一首詩。毛本來就是詩人,其胸懷非詩難以表達。

《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寫鄧小平“文革”中被貶到江西強製勞動。“他每天循環往複地走在這條遠離京城的小路上,來時二十分鍾,去時還是二十分鍾,秋風乍起,衰草連天,田園將蕪。”這裏借秋景來營造一個意境,抒寫他憂鬱的心情,都是古詩裏的句子。

回憶季羨林先生的文章《百年明鏡季羨老》中有這樣一段:“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雖舊,環境卻好。門口有一水塘,夏天開滿荷花。是他的學生從南方帶了一把蓮子,他隨手揚入池中,一年、兩年、三年就漸漸荷葉連連,紅花映日,他有一文專記此事。於是,北大這處荷花水景就叫‘季荷’。但二〇〇三年,就是中國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進了三〇一醫院,開始治療一段時間還回家去住一兩次,後來就隻好以院為家了。‘留得枯荷聽雨聲’,季荷再也沒見到它的主人。”花盛花枯,前後不同的詩意。

有時文章到了結尾處情緒激昂無以言表,隻好用詩了,如《梁思成落戶大同》一文的結尾:“我手撫這似古而新的城牆垛口,遠眺古城內外,在心中哦吟著這樣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愛,無複西東。古城巍巍,朔風陣陣。先生安矣!在天之魂。”這種效果有如“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非詩不能表達。

我在中學時開始讀新詩,斷斷續續訂閱《詩刊》直到工作後多少年。新詩給我的影響主要不是審美,而是**,雖然我後來幾乎不寫詩,但這種**一直貫穿到我的散文寫作、新聞采寫和其他工作中。我們這一代人的詩人偶像是賀敬之、郭小川。他們的詩我都抄過、背過。《回延安》《雷鋒之歌》《向困難進軍》《祝酒歌》等就像現在的流行歌曲一樣響徹在各種場合。他們的詩挾裹著時代的風雷,有萬鈞之力,是那個時代的進行曲,能讓人血液沸騰。它的主要作用不是藝術,而是號角。

如郭小川的詩句:“我要號召你們,憑著一個普通戰士的良心。以百倍的勇氣和毅力,向困難進軍!”毛澤東說:“郭小川的《將軍三部曲》《致青年公民》我都看了,詩並不能打動我,但能打動青年。……他竟敢說‘我號召’,我暗自好笑,我毛澤東也沒有寫過‘我號召’!”那是一個特定的年代,現在做不到了。現在思想多元化,詩歌當不了號角,不能再起動員作用,它又回歸到審美,但卻是小眾的孱弱的美。那時還出版過一本《朗誦詩選》,盡選名家詩作,還有《革命烈士詩抄》,都對我影響很大。我現在還保存有幾本當年抄詩的筆記本,裏麵有許多抄自書報刊的無名好詩。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內蒙古,先要在農村勞動一年。村裏沒有什麽書可讀,塞外的數九寒冬四個大學生擠在一盤火炕上念詩,互相回憶過去讀過的好詩。從北京帶去的《朗誦詩選》幫我們度過了那個寒冬之夜。現在想來是有點幼稚,但卻留住了一點**的火苗,受用一生。我見到好詩就抄就背,這種愛好持續到四十歲左右。

後來我在新聞出版署工作,見到新華社老記者張萬舒,我說我背過你的《日出》《黃山鬆》,“九萬裏雷霆,八千裏風暴,劈不歪,砍不動,轟不倒!”一次全國作協開會,我與詩人嚴陣坐在一起,我說,我現在還保存有你的詩集《竹矛》。他們沒想到在二三十年前還有我這樣一個“粉絲”,大家都很激動,談起那個詩的時代,“老夫聊發少年狂”。

我在《人民日報》工作,都快要退休了,帶著采訪組到貴州采訪。路上,貴州山水如詩如畫,我想起了貴州老詩人廖弓弦的一首詩,背出了第一段:“雨不大細如麻,斷斷續續隨風刮。東飄,西灑,才見住了,又說還下,莽莽蒼蒼,山寨一幅淡墨畫。”同行的年輕人都很驚奇,他們不知道當地還有這樣一個詩人,可惜詩人已經過世。這是我高二時在中學簡陋的閱覽室裏讀到的,發在《人民文學》的封底上,印象很深。少年時的記憶真是寶貴。那時閱覽室裏雜誌不多,怕人拿走,每個刊物都用一根粗白線拴在桌子上。

我不但背詩,也寫詩,二十多歲時在河套平原勞動,一年後又當記者,夏收季節八百裏河套金黃的麥浪一直湧到天邊,十分壯觀。就不自量力寫了一首幾百行的長詩《麥浪滾滾》,那時“文革”還沒結束,當然也沒有刊物可發。我第一次得到的稿費不是因為散文,而是詩歌。一九七五年我調回山西,到大寨下鄉,寫了一首詩,發在《北京文學》上,稿費十四元。當時大學畢業生的月工資四十六元,稿費單插在省委傳達室的窗戶上,讓很多人眼紅,我也自豪了一陣子。一九八八年我將自己多年讀、背、抄的詩選了五十六首,按內容和體例分為寫人、寫景、抒情、詞曲體、古風體、短句體、長句體等十一類,加了四十條點評,出版了一本小冊子《新詩五十六首點評》。 但我終究沒有成為詩人。

新詩閱讀對我寫作的影響主要是兩點,一是**,二是煉字。

舊詩給人意境,新詩直接點燃人的是**。在各種文體中,詩歌的分工主要是抒情。散文抒情不如詩歌,敘事不如小說,說理不如論文,但它的長處是綜合。如果能將每種文體之長都拿來嫁接在散文中,這就出新了。我後來總結“文章五訣”:形、事、情、理、典。這個“情”字就要靠讀詩來培養。

詩陶冶人性,讓人變得熱情,可以改變你的性格,你的人生態度。我後來當記者,直至退休多年,每見一新事,就想動筆,甚至一人看電視看到好的節目,聽到一首好曲子都會流淚,與讀詩有關。當你胸中鼓**、翻騰,如風如火,如潮如浪,想喊想叫時,這就是詩的感覺,但是不去寫詩,移來為文,就是好文章。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為文第一要激動》,談的就是這個體會。

青年時期關於詩的訓練並不吃虧,都無形地融入了文章中。一九八四年我寫了一篇散文《夏感》,選入中學課本,使用至今。全文隻有六百六十六個字,歌頌生命,抒發一種激昂向上、拚搏奮鬥的情緒。其實這就是十年前那首數百行長詩的轉世。那首詩我現在連一個完整句子也想不出來了,但那種情緒總在心中鼓**。詩歌所給予的感情上的律動在我後來的散文中都能找見。閱讀詩,但寫出來的是散文,正如魯迅說的,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

讀詩對寫作的另一幫助是煉字、煉句。詩要押韻,就逼得你選字,本來中國字很多,但這時隻許你使用一小部分。如果碰上窄韻字更是走鋼絲,冒風險。李清照所謂的“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經過這種訓練後再去寫文章,就像會走鋼絲的人走平地,可以從容應對了。下筆時經常一處換三四個甚至七八個字,這就是詩的推敲功夫。從字義、字音、字數上推敲。

比如,我在《秋風桐槐說項羽》中說到項羽故裏的一棵梧桐和一棵古槐,人們在樹下“輕手輕腳,給圍欄係上一條條紅色的綢帶,表達對項王的敬仰並為自己祈福。於是這兩個紅色的圍欄便成了園子裏最顯眼的,在綠地上與樓閣殿宇間飄動著的方舟。秋風乍起,紅色的方舟上托著兩棵蒼翠的古樹”。

這裏是該用“布帶”“絲帶”還是“綢帶”?現場實際情況是什麽都有,但文學創作,特別是散文要找意境效果。“絲”的質感華貴纖細,與項羽扛鼎拔山的形象不合;“布”更接近項羽樸實的氣質,但飄動感不如“綢”。因為文近尾聲,這裏強調的是“在綠地上與樓閣殿宇間飄動著的方舟”,隱喻兩千年來在曆史的天空、在人們的心頭飄動著的一種思緒,所以還是選“綢帶”好一些。

還有,詩歌常用疊字,特別是民歌。如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中“山丹丹”“背窪窪”“半炕炕”等,自帶三分鄉土味。我在《假如毛澤東去騎馬》中,寫到毛回到陝北,就是用的當地的這種民歌口語:“他立馬河邊,麵對滔滔黃水,透過陣陣風沙,看遠處那溝溝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彎腰點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農民,不禁有一點心酸。”而寫到他內心的自責時,則用古典體:“現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權,卻還不能一掃窮和困,給民飽與暖。可憐二十年前邊區月,仍照今時放羊人。”借了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之意。

詩歌因為與音樂相連,所以最講節奏。節奏感主要由句式、章節、平仄構成。我在《新詩五十六首點評》的研究中專門分了長句類、短句類。指出:“短句體借鑒詞曲手法和口語句式,節奏強烈,如鼓點,如短笛,如竹筒倒豆。出語就打在你的心上,不另求弦外之音。”如郭小川的《祝酒歌》:“斟滿酒,高舉杯!一杯酒,開心扉;豪情,美酒,自古長相隨。”我讀過的印象最深的短句詩是一首《同誌墓前》,作者叫丹正貢布,並不出名,注明一九六三年創作於阿米歐拉山下。當時我手抄在一個本子上,第一節是這樣的:

五裏外,

滾滾黃河,

高唱著

不回頭的歌,

五步內,

三尺土下,

熾燃著

不息的火。

朝朝暮暮,

悼念苦我心,

走近墓前,

淚往草上落……

“五裏外、五步內、三尺土”錘錘落地,寸寸剁下。最後的“落”字又落在一個仄聲上,節奏更短促急迫。

在散文中,當有需要強調的地方我就多用短句,如敲鼓、釘釘。如在《把欄杆拍遍》中寫辛棄疾:“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練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 而長句體它不是打擊樂,不求鼓點式的節奏,而是管弦樂曲,收悠長、渾厚、深沉之美。

還以郭小川為例,他的《團泊窪的秋天》:“秋風像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窪;秋光如同發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這是長句,適宜舒緩的描述。我在《草原八月末》中寫對草原的感受就是用的長句:“看著這無垠的草原和無窮的藍天,你突然會感到自己身體的四壁已豁然散開,所有的煩惱連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無影無蹤。你已經被融化在這透明的天地間。”而有時又要長短結合。如《紅毛線,藍毛線》中:“紅毛線,藍毛線,二尺小桌,石頭會場,小石磨、舊夥房,誰能想到在兩個政權最後大決戰的時刻,共產黨就是祭起這些法寶,橫掃江北,問鼎北平的。”

二、關於散文的閱讀

讀散文少不了古典散文,這類似現在搞流行音樂的人,也少不了要知道一點古典音樂。對我影響最大的古文家有司馬遷、韓愈、柳宗元、蘇軾、範仲淹等。對一般人來說,隻要不搞專業,用不著去找他們的原著,古籍浩如煙海,又艱澀難懂,是讀不過來的。好在中國文學有個好傳統,一代代精選前作,把最優秀的挑出來,隻讀這些就夠了。關鍵是精讀,最好能背,取其精,得其神。

我的古文閱讀分三個層次。一是最基本的,課堂上的學習。中學時我是語文課代表,書中的每一篇古文都是熟背過的,並且要幫老師考同學背書。

二是擴充閱讀。讀一些社會上流行的綜合選本。最有名的是《古文觀止》,但那畢竟是古人編寫,離我們還是遠了一點。我用得最順手的本子是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的《曆代文選》,共選了一百五十篇,基本上包括了曆代名文,注釋淺近易懂。編者之一的蘆荻,後來一度是毛澤東的古文陪讀,最近才去世。它成了我的工具書,平時放在案頭,下鄉采訪時背在包裏,早晨起來背誦一篇,那時我已過四十歲了。

三是選更精一點的普及本,經常查閱、體味。如前麵提到的《中華活頁文選》,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出的一套古典文學普及叢書,每本隻有幾角錢。如《宋代散文》兩角八分,現在插在我的書架上,還沒有退役。從司馬遷到韓愈、柳宗元、範仲淹一路而下到清與民國之交,梁啟超是一座高峰。

梁繼承了中華古文中陽剛的一脈,並將雄壯的文風帶入了民國。你看他的《少年中國說》,講少年與老年的不同,連用十四個排比,那氣勢真如長江黃河順流而下,摧枯拉朽,為古文標上了一個強烈的休止符。下麵該民國和新中國的文章家登場了。

中國古代散文家還有一個好傳統,就是和政治結合,除少數專業作家外,好的文章家都是政治家、思想家。我把這個閱讀成果編成一本書《影響中國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二〇一二年由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已多次重印。十篇文章都要符合兩個標準,一是它當時提出了一個思想,並且現在還在使用;二是文中的詞匯或句子是首創,並進入漢語詞典、語典,現在也還在使用。這個標準是很苛刻的,就是說無論思想還是語言,必須是獨家首創,雖過了千百年仍有生命力。這就是經典,可以做範本。

這十篇是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出師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範仲淹的《嶽陽樓記》、文天祥的《正氣歌序》、林覺民的《與妻書》、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和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這是中國文章的脊梁骨。這些文章都是用血和淚寫成的。不知多少改朝換代、人事興替、血流成河、硝煙戰火、經驗教訓才凝成一篇文章。“一將功成萬骨枯”,一篇能載入史冊的名文背後是幾代人的心血。

古典散文中除司馬遷、唐宋八大家這兩個高峰外,還有一頭一尾。一是漢賦,一是明清筆記小品。

漢賦,離我們遠了一點,詞匯可能生僻些。但它從詩歌中脫胎出來,有詩的氣質、韻味,語言極度豪華。學習煉字造句不可不看,但也不必去寫,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常看的一個本子是《曆代賦譯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我把賦的意境運用到散文中,主要是取它一唱三歎、流連往複的效果。其中枚乘的《七發》較為有名,這與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曾引用它有關。我寫《覓渡,覓渡,渡何處?》一文時,說到瞿秋白“是一座下臨深穀的高峰”,就是從《七發》中“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而化來的。

明清筆記小品的長處是比唐宋古文有了平易而精致的敘述,在敘述中抒情、說理。如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景中有事,事中有情。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在講故事中說理,他的《狐友幻形》講一文人有一個隱身的狐狸朋友,會變成各種人,變老、變小、變男、變女,有朋友聚會時就變來為大家助興,但隻聞聲不見形。眾人就說,為什麽不現出你的真形。狐說:“天下之大,誰也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實麵目,為什麽要強求我一人現真形呢?”說罷,大笑而去。辛辣、幽默、深刻。與司馬遷、唐宋八大家正襟危坐、洪鍾大呂式的文章相比,又是一種迥然不同的風格。

明清散文我還特別喜歡清代沈複的《浮生六記》。這是一本筆記體散文,因是敘述自己的生活際遇,作者原也不準備發表,所以十分真實感人。文字清新流暢,簡潔明亮。我是一九八三年左右看到這本書的,一看即愛不釋手,深深地為作者高超的文字功力所折服。讀這本書不是汲取什麽思想,主要是學語言。比如,他寫與自己妻子第一次見麵時的印象隻八個字:“頷之以首,笑之以目”,一個淑女形象躍然紙上。本書最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後來不少社又爭相出版,有白話本、插圖本等各種版本。我到處給人推薦,大約買了六七本送人。它實在是我國散文發展到古代社會末期的又一變格,又一個新的高峰。楊絳老先生還仿其格寫了一本《幹校六記》,可見它在學人心中的地位。

正如古典詩詞對我寫作的幫助是意境,古典散文對我的幫助是氣勢。文章是要講勢的,所謂文勢。“文勢”是中國古典寫作理論中珍貴的遺產,這一點現代散文比較弱。

蘇東坡講:“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毛澤東說:“文章須蓄勢。河出龍門,一瀉至潼關。東屈,又一瀉到銅瓦。再東北屈,一瀉斯入海。行文亦然。”古文中的好文章大多有氣勢。往往一開頭就泰山蓋頂,雷霆萬鈞,先聲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