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土文獻揭示的三個秘密,可能要改寫《史記》相關記載
清華簡《係年》
關於西周的滅亡,傳世文獻一個經典說法就是“烽火戲諸侯”。周幽王為了博得愛妃褒姒一笑,不惜多次舉起警戒用的烽火召集諸侯,等到敵人犬戎真來侵略時,諸侯就不再來救助了,於是幽王被殺死於驪山之下,西周滅亡。那麽,“烽火戲諸侯”究竟是不是真實的呢?
烽火的秘密
2011年,《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出版,該書隻收錄有一部古籍,整理者李學勤先生將其命名為《係年》。
《係年》第二段是這樣寫的:
周幽王取妻於西申,生平王,王或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褒姒嬖於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師,圍平王於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餘臣於虢,是攜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於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於周,晉文侯乃逆平王於少鄂,立之於京師。三年,乃東徙,止於成周,晉人焉始啟於京師,鄭武公亦正東方諸侯。……
這段的前半部分,說的是幽王出兵把平王圍在西申,申國不交出平王。而此時西戎、鄫(繒)國趁機對幽王側方攻擊,結果幽王戰敗,與褒姒生的兒子伯盤雙雙戰死。
這段史料可以說非常有價值,因為它與“烽火戲諸侯”說法完全不同。“烽火戲諸侯”這個故事記錄於《史記·周本紀》,它是這樣說的:
話說西周末代天子周幽王,寵愛天生不愛笑的高冷美女褒姒。為博美人一粲,周天子在首都鎬京點起烽火,謊稱有敵情,召諸侯前來勤王。諸侯聞烽而至,卻不見敵蹤,看見他們瞎忙活的傻樣,褒姒終於笑了。如是再三,被當成豬猴耍的諸侯,終於不再理會幽王的無理取鬧了。
後來,幽王想廢黜來自申國的王後以及太子,惹惱了申國國君。於是申侯聯合繒國、犬戎一起進攻鎬京。幽王再次舉起烽火,但學乖的諸侯一個不來了,幽王也被亂軍殺死在驪山腳下,美人褒姒則被犬戎搶走成了壓寨夫人。最後諸侯到申國擁立太子宜臼即位,就是周平王。因為鎬京被犬戎占據,平王隻好東遷到東都洛邑,東周開始。
錢穆在這裏指出了三個問題,我們可以解釋並補充說明。
其實,在戰國末年的《呂氏春秋·疑似》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周宅豐鎬近戎人,與諸侯約,為高葆禱於王路,置鼓其上,遠近相聞。即戎寇至,傳鼓相告,諸侯之兵皆至救天子。戎寇當至,幽王擊鼓,諸侯之兵皆至,褒姒大說,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子擊鼓,諸侯之兵數至而無寇。至於後戎寇真至,幽王擊鼓,諸侯兵不至。幽王之身,乃死於麗山之下,為天下笑。
既然烽火戲諸侯的故事錯了,那麽我們接下來會發現還有很多問題,是需要重新定義和認識的。
攜王的秘密
要解決這一連串問題,我們先關注一個陌生的名字:周攜王。
在《史記·周本紀》中,忽略了一個周天子,這個天子就是周攜王。而在戰國史料中,這個人物又的確存在。《左傳》和古本《竹書紀年》,作為可信度非常高的兩部史書,都不約而同提到了攜王其人。
《左傳》說得比較簡略:“至於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
古本《竹書紀年》則說得比較詳細:“(伯盤)與幽王俱死於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於申,以本大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餘臣於攜,周二王並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公所殺。以本非嫡,故稱‘攜王’。”(《春秋左傳正義》引《汲塚竹書紀年》)
這一點也被清華簡《係年》所證實,相對《史記》中周室東遷的一帆風順,《係年》中的刀光劍影無疑更讓人接受。
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勾畫出周幽王死後的政治畫麵:幽王死於戰場,遍體鱗傷的宗周立馬土崩瓦解。虢公翰在虢國立幽王之弟攜王為天子,而此時平王被阻擋在虢國以西。可以想見當時周王朝分成兩派:一派是西戎勢力,包括申、曾、許等支持的平王;一派是姬周勢力,包括虢、晉、鄭等東方諸侯支持的攜王。
然而諸侯最終卻拋棄攜王、選擇平王,其間到底經曆了什麽呢?
很遺憾,因為史料闕載,我們無法知道具體事實。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諸侯在兩者之間,肯定經曆了較長時間的權衡。表麵上看來,攜王是合法的繼承者,似乎繼承了幽王的遺誌;平王雖然是謀逆,但他卻又是廢太子,被廢的直接原因還是幽王倒行逆施。那麽從嫡長子繼承製的法統看,平王又是符合正統的,攜王反而沒有資格。
我們把眼光放到七十年前的國人暴動,當時在位的是幽王的祖父厲王,因為“專製”而被國人驅逐。國人並非是平民,而是居住在宗周一帶的各族。周厲王的失敗,正是因為集權觸犯了王族以外的族群利益,所以他們才聯合廢黜了厲王。厲王之子宣王對公卿妥協,才一度出現中興的局麵。但宣王之子幽王上台伊始,又和執政皇父決裂,皇父、鄭桓公等都東遷避難。
所以西周的滅亡,非常類似商朝,很大程度是內部矛盾惡化,才使外族有隙可乘。不同的是,西周推行了分封製,這一舉措讓大周得以續命八百年,並進入了諸侯時代。否則很可能沒有“東周”而隻有一個“申朝”了。
經過長期利弊的權衡,諸侯拋棄了攜王,轉而支持平王。晉國國君晉文侯得到虢公的默許後,攻入攜地殺死了攜王,並把晉國的勢力推入到河西。鄭國國君鄭武公則娶了西申的公主武薑,並趁亂兼並了周邊的東虢國、鄶國、胡國等。後來鄭武公和薑夫人生了兩個兒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鄭莊公和共叔段兄弟了。
再之後,平王才被迎入成周。這裏收獲最大的無疑是以晉、鄭為首的東方諸侯,其中晉文侯被賜方伯、鄭武公成為卿士,成為周平王的左膀右臂。他們的罪惡擴張很快被洗白,畢竟,平王自己不就是這樣即位的嗎?
不過諸侯覺得申侯很不順眼,要論擁立之功,申侯和犬戎比他們隻多不少,而且申侯還是平王娘家人。那麽,平王會不會更加親附他們?他們會不會想要染指王權?而且,幽王怎麽說也是天子,天子駕崩了,總得找人來承擔責任吧?於是,罪魁禍首西申、繒國被諸侯聯合絞殺,到春秋就完全銷聲匿跡了。唯有犬戎餘波一現,在前660年為虢國擊敗。
至於春秋的申國(今河南南陽),為周宣王時所封,乃西申的支係薑姓國,但絕不可能參與滅周;春秋的鄫國在今天山東蘭陵,是大禹之後的姒姓國,距離宗周更加遙遠;此外,考古還發現了一個“曾國”,那就是隨棗走廊一帶的隨國,是西周開國重臣南宮適的封國,自然更不可能是滅周的繒國了。
史書的秘密
《史記》的錯誤不僅限於“烽火戲諸侯”,以及“二王並立”的闕載。如果我們繼續挖掘,就會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史記》很多篇章的取材,也許都在刻意掩蓋一些東西。既然平王東遷不是一蹴而就,那麽到底是哪年完成的呢?
按照我們最熟悉的《周本紀》,西周在前771年滅亡,周平王於次年遷都洛邑,東周開始,沒有攜王的存在;而古本《竹書紀年》用的是晉國紀年,晉文侯二十一年殺攜王,算下來是前760年,因為古本《竹書紀年》是殘本,所以沒有平王東遷的時間;而今本《竹書紀年》則用周王紀年,平王同樣是前770年東遷,晉文侯在平王二十一年殺周攜王,算下來又是前750年。
以上三種說法不同在於攜王之死,而關於平王東遷的時間,古本《竹書紀年》無載,《周本紀》則與今本《竹書紀年》相對一致。
不過《周本紀》有個問題卻繞不過去,因為周平王是西申支持下即位的,所以當時他的根據地應該在西方。而虢國卡在鎬京至洛邑的交通要道上,那麽在宗周廢墟上的平王,想東遷進入成周稱王,必須經過虢公的同意,以及東方諸侯的許可。而虢公在宗周覆滅後立即擁立攜王,所以平王不太可能這麽迅速進入成周,諸侯也不太可能馬上接納平王。
清華簡《紀年》用的也是周王紀年,但說法又有不同:“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餘臣於虢,是攜惠王。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於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於周,晉文侯乃逆平王於少鄂,立之於京師。三年,乃東徙,止於成周。”
劉國忠、程平山先生的觀點,在文獻敘述上更合理,也更合當時局勢的情況。如果其觀點無誤,那麽我們回過頭看《史記》,就發現實在太可怕了。如《秦本紀》裏說,秦襄公七年參與救周,然後被平王封為諸侯,賜之岐山以西之地;襄公十二年伐戎,至岐山而去世。
《十二諸侯年表》的內容也與之一致。
但現在看來,《周本紀》的平王東遷時間很可能是錯誤的,那麽其他世家、年表記載同樣錯誤。既然東遷的時間在前738年,或者保守點看,按照古本《竹書紀年》的前760年,晉文侯殺周攜王之後。但秦襄公明明在前766年就已去世,他無論如何不可能護送東遷。所以《秦本紀》很可能有錯誤,要麽襄公不是在前766年去世,要麽襄公根本沒參與救周。
與之類似的是晉、鄭、衛三國。《晉世家》《鄭世家》《衛康叔世家》記載與《周本紀》一致,分別提到晉文侯、鄭武公、衛武公參與救周。那麽,我們是否可以推斷,為了能讓平王依照禮法正常即位,諸侯史官煞費心機篡改國史。畢竟連“二王並立”這個大事都直接被抹去了。而《史記》年代存在諸多問題是公認的,就連戰國史料都存在很多矛盾。
如果繼續深挖下去,似乎越來越接近真相,同時也越來越複雜。前麵提到,《左傳》和《係年》都隻提到晉和鄭,那麽《秦本紀》多出來的秦和《衛世家》多出的衛,似乎自始至終都是孤證。
秦和其他諸侯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和西戎有血海深仇。秦先祖秦仲曾為西戎所殺,秦族一度危若累卵,正是周宣王賜給秦仲長子莊公七千兵,並冊封其為西垂大夫。襄公又是莊公弟弟。所以,秦人應該是最堅定地站在幽王一方的,幽王被殺後,秦人立即護送平王東遷,實在難以理解。秦國位於今甘肅天水、隴南,又在宗周以西,和虢國正好對平王形成左右夾擊之勢。
太史公撰寫兩周曆史,就曾經感慨文獻嚴重不足。唯一比較翔實的《秦紀》,也是“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那麽,《史記》關於兩周之際的曆史,存在年代的錯誤和史實的疏漏著實難以避免。隨著近代對《竹書紀年》的不斷重視,以及現代清華簡《係年》的重見天日,《史記》這段是否真的要被改寫,確實是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