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克段於*”前傳,可能比《羋月傳》更精彩
清華簡《鄭武夫人規孺子》(局部)
大家都知道“鄭伯克段於*”的故事,這是《春秋左傳》中記錄的第一件大事,後來也被《古文觀止》編為文選的首篇,可見這段史實在春秋曆史上之重要。不過,這件事發生在前722年,距離西周滅亡已經過了近五十年。而鄭莊公從擊敗共叔段開始,就迅速成了打敗中原無敵手的春秋小霸。那麽,鄭國在“鄭伯克段於*”之前,經曆了怎麽樣的曆史,才能取得這樣卓越的成就呢?
隱沒在史書中的宮鬥劇
根據《左傳》《史記》,鄭武公十年(前761)娶申國公主武薑,生子寤生與叔段。因為寤生是難產出生,而叔段是順產出生,所以武薑喜愛叔段,討厭寤生。二十七年(前744)武公病重,武薑請求改立叔段為繼承人,武公不答應。當年武公去世,寤生即位,是為莊公。
這個時候,武薑繼續開展她的宮鬥事業了,清華簡《鄭武夫人語孺子》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新史料。
武薑對鄭莊公說:“你父親在位的時候,遇到國家有大事,一定會和下屬商量。當年你父親陷於大難之中,在衛國居住過三年,連國家也不能回。如果不是這些好下屬,三年沒有領導人的國家,不就早亂成一片散沙了嗎?
“你父親不管在衛還是在鄭,國家不都是靠他們謀劃的嗎?現在你爹去世了,你也不需要參政,就讓大夫們治國吧!你母親我就管理好後宮,朝堂之內的事不會過問。我不會因為娘家人影響他們執政,你也不要因為寵臣幹擾他們辦事吧!
“你就好好向大夫們學習吧!如果這三年他們幹得好,你就得到一大波良臣足以禦敵,能做一個好國君;如果幹得不好,那時他們的罪過就昭告天下。你也別怕,還可以向先君在天之靈禱告,來保佑國家啊!”
武薑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呢?表麵來看,是希望兒子和卿大夫共同治國,而且還保證自己絕不幹政。然而,如果鄭莊公真的不加強君權,武薑自然就可以趁機在幕後搞事,為小兒子段攫取更多的政治資源。
年僅十四歲的莊公無法拒絕母親,隻能答應這無理請求,把政事全部交給大臣。很快一年過去了,莊公未對國事作出任何指示。大臣邊父對莊公說:“君上您什麽事都不發言,讓我們幾個小臣為國做事,我們真是誠惶誠恐!這樣下去,不會讓我們既為罪臣,又有辱先君嗎?我們都隻是先君提拔輔佐您的人啊!”
莊公回答道:“不是這樣啊!你們都是先君認可的人,先君知道你們沒有二心,所以才肯把國家交付給你們。如果不是這樣,誰能讓先君在大難中振興?現在雖然你們都表示希望我有所作為,也許我能盡力而為吧!但不是還要為先君守喪嗎?”
莊公的意思很明顯,寡人還是得遵從母意,這接盤俠你們就繼續做著吧!莊公對權力表現得極度平靜,讓武薑鬆了口氣,之後就是《左傳》的記載。段的欲望在武薑的催化下不斷膨脹,最終舉起反兄長的大旗,但被早有準備的莊公擊敗。
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提到了莊公的父親武公竟然在衛國居住過三年。那麽,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史記·鄭世家》雖然為我們敘述了鄭莊公即位前的曆史,但內容非常簡單。故我們結合其他史料及前人考證,來重新講述鄭國早期的曆史。
鄭國分封之謎
根據《鄭世家》的記載,鄭國的開國國君是周厲王的幼子友,周宣王二十二年(前806),王子友被封於鄭地建國,也就是鄭桓公;三十三年後,周幽王將王叔鄭桓公任命為司徒,河洛之間百姓非常愛戴思念他;又過了一年,因為周幽王寵愛褒姒,國家日益衰弱,不少諸侯紛紛背叛周王。此時,鄭桓公也詢問太史伯說:“我要怎麽樣才能死裏逃生呢?”
太史伯說:“隻有洛水以東、黃河以南才能定居啊!”鄭桓公又問:“為什麽呢?”太史伯說:“因為那裏靠近虢國和鄶國,這兩國國君貪婪好利,容易分割土地給您,您要住那邊的話,百姓們都會支持您的!”
鄭桓公問:“我想到南邊的長江流域住,如何呢?”太史伯說:“楚國的祖先祝融是高辛氏火正,但後代卻一直不興旺,周室衰弱後楚國一定興盛!”鄭桓公又問:“那麽西方如何呢?”太史伯說:“也不行,那裏的百姓貪婪好利,難以久居啊。”
桓公接著問:“如果周王室衰弱,那麽哪些國家會興盛呢?”太史伯說:“大概是齊、秦、晉、楚四國吧!齊國是薑姓伯夷後代,曾輔佐堯掌管禮儀;秦國是嬴姓伯益的後代,曾輔佐舜收服部落;楚國祖先也有功業;周成王把唐國封給叔虞,那裏是表裏山河之地,他的晉國一定也能興盛的。”
桓公聽完,決定將鄭國遷徙到洛水東部,而虢、鄶兩國果然獻出十個城邑,於是鄭國東遷;但是兩年後發生了那場有名的戰爭,周幽王和鄭桓公都在驪山之下被殺死。
鄭桓公去世後,即位的是兒子鄭武公,之後就有了前文的故事。
可見,《鄭世家》的這段早期鄭國史,其實主要隻寫一件事,就是鄭桓公與太史伯關於“虢鄶寄孥”的對話,而這段史料出自太史公對《國語·鄭語》的簡化,省略的內容主要有楚國的先君世係和褒姒的離奇身世。
《鄭語》另一個不合邏輯的地方在於,它認為鄭國東遷的地盤是從虢、鄶等十國處奪來的(《鄭世家》改為虢、鄶的十邑),但在西周末年,諸侯國還隻是一個個城邑,即使在中原地區仍然地廣人稀;到春秋末年,鄭、宋兩國之間還有六塊隙地。
一般認為,虢國在河南滎陽,鄶國在河南新密,與鄭國東遷所在的新鄭有一定距離。那麽,鄭桓公根本不需要“虢鄶寄孥”,因為東方的鄭國並非是東遷所建,而可能在西周末年就已經分封了。
如果我們認為《鄭語》的記載不可靠,那麽鄭國建國與東遷的情況,到底是怎麽樣的呢?其他傳世文獻也零碎記錄了一些鄭國史料,加上20世紀至今的一些出土文獻,尤其是近年來對清華簡的研究,不但深化了我們對早期鄭國史的認識,而且也厘清了傳世文獻的一些問題,值得我們探討。
關於鄭國東遷的地點,在今天河南新鄭,這個沒有疑問;但鄭國初建的地方在哪裏?據《漢書·地理誌》《史記·鄭世家》索隱等,是為西漢的京兆尹鄭縣,也就是今天陝西省渭南市華州區一帶,這也是最流行的鄭國初封地說法。
不過這個說法,卻與一些史料記載相矛盾。《世本》說“桓公居棫林,徙拾”,盡管《史記索隱》作者傾向棫林就是鄭縣、拾就是新鄭,但並沒有其他文獻印證,相反大量證據反映,棫林在涇水以西、今陝西鳳翔南一帶。
西周時期,鳳翔一帶為周人宗廟所在地——聖都岐周,在這裏出土了大量西周貴族陪葬、窖藏的文物,如今寶雞市還成立了一個寶雞青銅器博物院,那麽鄭桓公與其他貴族一樣,分封在此也合情合理。
我們知道,西周的地名很多來自商朝,包括整個文字係統的傳承。那麽,“奠”字當然也很可能與商朝的“奠”有關。
據此,我們可以知道西周“奠”的來由,其用法顯然與商朝“奠”一脈相承。西周的“奠”不隻是一個地名,而是圍繞著岐周的某一類區域統稱。薑姓與虢、井氏都為周人舊族,故他們應該是各“奠”的統治者。
更為複雜的是,《水經注》引《竹書紀年》提到“晉文侯二年(前779年),同惠王子多父伐鄶,克之。乃居鄭父之丘,名之曰鄭,是曰桓公”,“同惠”一般認為是“周厲”或“周宣”之誤。
按照《竹書紀年》的說法,鄭桓公伐鄶之後才住在鄭父之丘,而之前隻是一個周王子,是居住在這裏原有的“鄭父之丘”後才叫鄭桓公的。但從目前西周金文來看,“奠”這個地名在岐周一帶很常見,文獻也多次提到“鄭祖厲王”“鄭出於宣王”“鄭有厲宣之親”,所以筆者認同鄭國確實封於西周末年。但“虢鄶寄孥”一說仍然存在疑問,比較可能的情況是,這裏原本就存在鄭桓公的封地(《公羊傳》稱留),並不完全是從虢、鄶十國奪來的。
可以印證的是,《左傳》記載,春秋前期鄭莊公與魯隱公曾經交換過土地,鄭國的祊地在魯國附近,魯國的許田在鄭國附近。這說明西周不少封國的土地比較分散,並非像後世一樣集中於一個地區。鄭國的祊地本來是用來祭祀泰山的,而魯國的許田大概是朝貢成周時用的。當然,這樣的封地,比之軍事化的諸侯不太一樣。總體來說,鄭國初封時的地盤可能包括岐周附近的鄭與成周附近的留、泰山附近的祊,而每處封地的功能並不相同。
《左傳》提到春秋中期鄭國名相子產說過,從前我們先君桓公與商人都出自周,共同合作經營這片土地居住,並且世代盟誓你不要背叛我、我也不掠奪你,正因此才一直到了今天。這裏的商人即是被封給桓公的商朝後裔,他們在周朝從事低賤的官商工作,這就是後世“商人”的由來。
其他文獻也有鄭桓公滅鄶的傳說。《韓非子·內儲說下》說鄭桓公先打聽到鄶國豪傑良臣的情況,然後假裝與他們有盟誓,說將鄶國官爵與良田賞賜給他們,寫在盟書中埋在城外。鄶國國君發現後果然誅殺了他們,桓公趁機攻滅了鄶國。
《公羊傳》則說以前鄭國處於留這個地方,鄭伯與鄶國國君關係好,於是趁機與鄶夫人私通,裏應外合取得了鄶國,從而遷徙到了鄭,而把留荒廢了。《國語·周語》說鄶仲夫人叫叔妘,與鄶國國君同姓,因此不吉利。
《說苑·權謀》又說鄭桓公東封於鄭,住在宋國東邊的旅舍。旅舍的老叟問:您要去哪裏呢?桓公回答:我要封到鄭國去。老叟說:我聽說時機難得而易失,現在您睡得這麽安穩,恐怕不是去就封的吧!桓公聽說了,馬上自己駕車,日夜不停終於十日到達鄭國,當時就有釐何與他爭地。
不過,這段史料與《史記·齊太公世家》的記錄高度雷同。《齊世家》說呂尚住在宋國東邊旅舍,經人提醒後火速趕往齊國,正逢萊侯來爭地。此處“釐何”明顯是“萊侯”的誤傳,所以《說苑》這段史料並不可信。
至於虢國的滅亡,《左傳》中武薑曾要求把製封給叔段,鄭莊公以虢叔死於此為由拒絕了。過去一般認為虢叔就是虢國最後一任國君,也就是《鄭語》所謂的“虢叔恃勢,鄶仲恃險”,在鄭桓公消滅鄶國後兩年滅亡。
不過,清華簡《良臣》卻記載,鄭桓公與周之遺老史伯、宦仲、虢叔、杜伯一起到達鄭國。虢國有西虢(今陝西寶雞)、東虢(今河南滎陽)與南虢(今河南三門峽)、北虢(今山西平陸)之分,與桓公同行的虢叔當出自西虢。
另外,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也支持鄭桓公滅鄶的記錄,鄭國的太伯在敘述先君的事跡時,明確提到:“昔吾先君桓公後出自周,以車七乘、徒三十人,鼓其腹心,奮其股肱,以協於庸偶;攝胄擐甲,擭戈盾以造勳。戰於魚麗,吾乃獲函、訾。覆車襲沝,克鄶迢迢,如容社之處,亦吾先君之力也。”
總之,《鄭世家》關於鄭桓公亡於犬戎一說不可靠,其出處應該是《鄭語》的“幽王八年而桓公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騷,十一年而斃”,但“斃”的應該是西周,並非桓公。
鄭桓公去世後,即位的是兒子鄭武公。但鄭武公即位並不順利,據清華簡《鄭武夫人規孺子》,武薑對年幼的鄭莊公說,當年武公陷於大難之中,在衛國居住過三年,連國家也不能回。鄭武公居然在衛國待過三年,應當與當時鄭衛關係惡化有關。
這段史料應該涉及一場重大事件,限於史料匱乏,無法獲取更多信息。大概可以推測出的是,與兩周之際“二王並立”事件有關。
“二王並立”也是《史記》沒有書寫的事件,而由古本《竹書紀年》及清華簡《係年》揭露而出,大致說的是西周滅亡後,周平王並非順利東遷即位,而是經曆了一個周平王與周攜王並立的過程。數十年後,晉文侯殺死周攜王,才結束二王並立的局麵。
按理來說周平王弑君父為謀逆大罪,諸侯表示對他支持應該會有一個過程。鄭桓公應該較早支持周平王,並為兒子娶申國公主武薑;而申國正是周平王的母國,與犬戎共同殺死周幽王的罪魁禍首。
在周平王即位之初,對其貢獻最大的就是晉、鄭兩國,也就是《左傳》說的“我周之東遷,晉鄭是依”,並沒有像《史記·秦本紀》《衛康叔世家》這樣提到秦、衛的參與。衛國在成周地區地位頗高,“殷八師”就曾駐紮於衛國,兩周之際的衛武公非常有名,甚至被一些文獻認為就是“共和攝政”的共伯和。或許是鄭桓公為了取得衛國支持,把兒子送到衛國做人質;也可能是鄭武公即位前或者即位初,去衛國訪問時一度被扣押。
《韓非子》記錄了鄭武公滅胡國(今河南漯河),說鄭武公先把女兒嫁給胡國國君,之後問群臣自己可以討伐哪個國家呢?大夫關其思說,可以攻打胡國。鄭武公大怒,說胡國是兄弟之國,你為何要說攻打他們?胡國國君聽說此事,以為鄭國真的親近自己,於是完全不設防備,之後鄭國就趁機襲滅了胡國。作為對自己篡位支持的回報,平王也隻能默認鄭桓、武父子進行擴張。清華簡《係年》說“鄭武公亦正東方之諸侯”,成為天子卿士、諸侯之長。
根據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武公“西城伊澗,北就鄔、劉,縈軛蒍、邘之國,魯、衛、蓼、蔡來見”,這也是傳世文獻沒有記錄的。
可以發現,“鄭莊小霸”局麵的形成並非一蹴而就,而是經過了鄭桓公、鄭武公、鄭莊公三代人的努力。桓公、武公在滅國擴張時都使用了詐術,後來鄭莊公能在諸侯之前縱橫捭闔、遊刃有餘,當然也有來自父祖的影響。最直接的就是從父親手中繼承了周天子的卿士,利用天子的餘威,在春秋初期小顯了一把身手。今天河南滎陽的成功廣場還有桓公祖孫三代的“鄭氏三公像”,鄭國的建立和發展都來源於他們,也是整個鄭國曆史最榮耀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