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戰的曹劌與行刺的曹沬,出土文獻反映原來是同一個人
上博簡《曹沬之陳》
春秋魯國莊公時期,最有名的大臣莫過於兩位曹姓的人物,一位是《左傳》中長勺之戰論戰的曹劌,一位是《史記·刺客列傳》中柯地之盟劫盟的曹沬。有趣的是,《左傳》中沒有曹沬其人與曹沬的事跡,而《史記》也沒有曹劌其人與曹劌的事跡。曹劌與曹沬究竟有何關係?
曹沬有幾個名字?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簡第四輯出版於2004年,有《采風曲目》《逸詩》《昭王毀室·昭王與龔之脽》《柬大王泊旱》《內豊》《相邦之道》《曹沬之陳》等七篇文章的圖片與釋文。其中的《曹沬之陳》主要以曹沬與魯莊公問答的形式,來闡述曹沬的政治與軍事思想。因為主要是論兵為主,所以一般認為是戰國中期兵家的作品。
第一部分是曹沬論修政,他認為君主成敗是由自身努力達到的,天命隻能解釋特例而非常例;第二部分是曹沬論守邊,他認為蓄養群臣,貴賤應該采用同一標準,上戰場必須要貴族公子參戰;第三部分是曹沬論用兵之機,其中提到了一些計謀,比如使間諜宣傳敵軍將帥受傷,比如用龜筮占卜故意說勝利,從而鼓舞己方將士士氣,比如龜筮占卜故意說勝利;第四部分是曹沬論攻守,他認為有能力治理百人的,可為百夫長,有能力治理三軍的,可為三軍統帥。
《曹沬之陳》的記錄反映的未必是客觀史實,其中反映的大量選賢任能思想,更可能是戰國時期才有的一種觀念。但既然托名於曹沬名下,也不會完全牽強附會,至少證明曹沬應該是春秋時一位敢於打破常規的軍事家。
《左傳》中的曹劌其人
《左傳》最早記錄了曹劌論戰的故事。
前685年,正當齊襄公不可一世,儼然成為新一代小霸時,被堂弟公孫無知謀殺篡位。第二年,公孫無知又被齊國大夫雍廩所殺。因為襄公在位時荒**無道,弟弟公子糾逃到莒國避難;內亂發生時,公子小白又逃亡魯國。
襄公沒有子嗣,所以齊國一時變成無主狀態,由上卿高傒、國子主持政務。此時魯國國君是魯莊公,他覺得機會到來,就與齊國大夫在蔇地會盟,想扶立公子糾為君。齊國大夫也就答應了莊公,兩國得以會盟。
當年夏天傳來齊國背盟的消息,莊公大驚,帶著公子糾殺往齊國。沒想到小白已經回到臨淄,即位為齊桓公。桓公出兵迎擊魯軍,兩軍在乾時(今山東淄博臨淄區西南)相遇,莊公猝不及防,被齊軍殺得大敗,連戰車都扔在一邊,乘坐接應的軺車逃走。
除了天子的戰車用六匹馬外,其他的戰車一般隻有四匹馬,從左往右分別叫左驂、左服、右服、右驂,而軺車隻有兩匹馬,比較輕便靈活。莊公的禦戎秦子、車右梁子運氣沒這麽好,雙雙被齊軍擒獲。
齊軍主帥是大夫鮑叔牙,他借機要求莊公處決公子糾,並交出侍奉公子糾的齊人管仲與召忽。莊公已是驚弓之鳥,隻好答應了鮑叔牙的要求,在生竇殺死了公子糾。召忽不願意侍奉二主,自殺而死,管仲自請被押入囚車,送回了齊國。
不過,齊桓公倒沒準備放過魯桓公。第二年(前684),齊國又發兵進攻魯國。莊公準備迎戰,國人曹劌打算進見莊公。他的鄉人說:“那些吃肉的貴族謀劃的事,你又去攪和什麽呢?”曹劌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啊!”
西周、春秋時期實行“國野製度”,當時國家規模比較小,一個都城就是一個“國”,而國都之外的地區就是“野”。“野”初文作“埜”,從“林”從“土”,代表野外。“野”不能視為國家的一部分,而是“國”以外的地區。
國人是本國人,而野人與本國關係較鬆散,可能臣服於本國甚至同化,也可能中立甚至反目成仇。野人與國人一樣,也是聚族而居。他們既是社會共同體,又是政治共同體,實際上也可以視為一個“國家”。
總而言之,曹劌的身份是國人,與朝中掌權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係,加上當時邦國並不大,所以莊公能接見甚至重用他,並非什麽奇怪的舉措。
接下來曹劌問魯莊公:“你憑什麽來作戰呢?”魯莊公說:“有吃有穿的,不敢獨自享受,一定分給大家。”曹劌卻說:“您這是小恩小惠而已,能照顧到多少人呢,大家是不會服從的。”莊公又說:“祭祀用的牛羊玉帛,寡人不敢擅自虛報數量,祈禱時一定反映真實情況。”曹劌又說:“您這點誠心也不能代表一切啊,難道指望神明降福給我們嗎?”
莊公最後說:“大大小小的案件,寡人雖然不能完全明察,但必定合情合理去辦!”曹劌終於麵露喜色,他說:“您這就是為百姓盡力的表現啊,憑這點的話這一戰可以打,請讓臣隨同您作戰吧!”
為什麽曹劌這樣說呢?當時“百姓”其實並不是後世的百姓,“百姓”本義實際上就是各姓家族,也就是當時的國人。國人並非後世國家通過編戶齊民管理,而是由各族族長直接統治,國家再通過族長間接統治。國人是一個國家務農與作戰的核心力量,所以曹劌認為魯莊公已得到國內各族族長的支持,這樣大家才會齊心協力作戰。
魯莊公與曹劌乘著同一輛馬車,在長勺(今山東曲阜北)與齊軍展開戰鬥。長勺這個地方,以前是魯國國人長勺氏的居住區,就在都城曲阜附近,可見當時情勢危急。莊公準備擊鼓作戰,但被曹劌阻止了。
等到齊國人已經打了三通鼓,曹劌終於說可以了。於是魯軍出擊,齊軍大敗。莊公準備追擊齊軍,又被曹劌勸阻了。曹劌下車仔細查看了齊軍的車轍,然後登上車前橫木眺望,才終於說行了。於是魯軍才乘勝追殺齊軍。
戰勝以後,莊公自然詢問曹劌何以取勝?曹劌提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觀點,為什麽開始不擊鼓呢?因為第一次擊鼓振奮士氣,第二次擊鼓士氣就衰弱了,第三次擊鼓士氣就沒了。齊軍沒了士氣,而魯軍才開始,所以能夠一鼓作氣戰勝他們。但齊國畢竟是大國,所以可能還有埋伏。曹劌查看到他們留下的車轍痕跡已經散亂,並且遠遠望見齊軍旗幟已經倒下,所以才決定去追趕他們。
“曹劌論戰”在今天來看似乎沒有什麽高明之處,但在當時確實需要打破常規的魄力。齊軍擊了三次鼓,但沒有主動進攻。因為按照周代軍禮,雙方作戰應當堂堂正正的,大家擊鼓示意才能決戰。
當時國家人口都比較少,所以作戰也往往節製,分出勝負基本罷手了,不會像後世這樣長達數月甚至數年,以消滅敵方有生力量為目的。所以曹劌與鄭莊公之流取勝的關鍵,都是對傳統軍禮的大膽突破,但“春秋無義戰”也就這樣緩緩開啟了。
《左傳》中,曹劌第二次出場是十三年後,當時魯莊公去齊國觀看祭社。齊國的祭社會伴隨一種男女狂歡的活動,這與齊國吸取較開放的土著文化有關,而在深受周禮影響的魯國,這種情況是禁止的。
這時候曹劌就出來勸諫了,他認為魯莊公必須守禮,因為國君的行動史官會記載於冊,如果不合法度,不是給子孫不好的教訓嗎?這件事在《國語·魯語上》也有記錄,內容大同小異。
當時曹劌自己不守禮,現在又轉而勸諫國君,有人認為曹劌自己成了當年鄙視的“肉食者”,所以變得謹慎了起來。其實曹劌應該是更注重實用主義,而不在乎守禮不守禮這個形式。齊國大軍壓境,如果堅守周禮,那隻有兩種結局——要麽投降,要麽慘敗;當年的鄭莊公,在軍事戰術上也有不少突破,這才取得了“春秋小霸”地位,曹劌與之類似,都敏銳地站在了當時的時代前沿。雖然可能會給國家帶來負麵評價,但沒有實力做後盾,再守禮也沒有意義。
至於魯莊公觀社,完全是一項可有可無的個人活動,在這樣的情況下,曹劌勸諫他自然也是正常之舉。
子虛烏有的曹劌劫盟
《左傳》裏關於曹劌的記錄就這麽多了,現在再來說《史記·刺客列傳》的曹沬。
在《刺客列傳》裏,曹沬是魯國人,以勇武侍奉魯莊公。擔任魯國的將軍後,與齊國三次作戰而逃跑。魯莊公害怕了,獻出遂邑向齊國求和,但還繼續讓曹沬擔任將軍。之後齊桓公與魯莊公在柯地會盟,簽署不平等和約。
雙方會盟時,曹沬突然拿出匕首指著齊桓公,齊桓公一下嚇呆了,侍衛也不敢輕舉妄動。曹沬說:“齊國侵略魯國也太過分了,現在魯國都城城牆倒塌,都會壓到齊國的邊境,國君您何不再考慮下這個問題?”
齊桓公受製於人,隻能答應歸還魯國土地。說完之後,曹沬扔下匕首,鎮定自若地回到座位。吃癟的桓公非常生氣,想要背棄盟約,但卻被管仲阻止了。管仲認為:“不能為貪圖小的利益而逞一時之快,這樣會在諸侯麵前喪失信用,也會失去天下人的支持!不如還是還給他們吧。”最終,齊桓公將占領魯國的土地全部歸還。
這個故事本意歌頌曹沬的勇武,但似乎更多人注意到管仲守禮,實際上這也是當時大小國的不同生存之道。
不過這個故事的關鍵點在於,可能並非真實的事件。《左傳》記載魯莊公與齊桓公作戰三次,三戰兩勝。第一次是前685年的乾時之戰,莊公敗於桓公;第二次是前684年的長勺之戰,桓公敗於莊公;第三次是與長勺之戰同年的乘丘之戰,桓公又一次被莊公打敗。所以談不上莊公與桓公作戰屢戰屢敗,至於獻上遂邑求和就更說不通了。因為在《左傳》中,遂是個獨立的諸侯國,因為不參與齊桓公的會盟,於前681年被齊國滅亡,此年齊魯在柯地會盟。
這樣來看,齊國對魯國並非壓倒性的軍事優勢,所以曹沬屢戰屢敗自然無從說起。那麽,又是怎麽認定曹沬就是曹劌的呢?
首先,曹沬劫盟一事不僅見於《刺客列傳》,在《史記》其他篇章中也多有提及。《齊太公世家》記載了此事,時間是齊桓公五年;《魯周公世家》裏時間是魯莊公十三年,均與《左傳》中前681年的齊魯柯地之盟吻合。此外,《十二諸侯年表》《管晏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也有記載,內容大同小異。但《左傳》完全沒有提到曹沬(曹劌)劫盟之事,之前長勺、乘丘兩戰中魯國也均是勝利。
而在比《史記》更早的《孫子兵法》,提到“投之無所往者,諸、劌之勇也”,當是將曹劌與專諸並稱;在《公羊傳》裏,提到莊公十三年有個“曹子”劫盟,請求齊桓公歸還汶陽之田;在《穀梁傳》裏,則明確提到此年曹劌有參與盟會;《管子·大匡》裏也有類似情節,內容還更加豐富,不但曹劌帶了劍,莊公本人也帶了劍;而劫持齊桓公的主要不是曹劌,恰恰是魯莊公本人!《荀子·王製》亦稱“桓公劫於魯莊”,似乎認為莊公才是劫盟的主謀。
此外,在漢代的《新序》《鹽鐵論》《漢紀》和《後漢書》中,也都紛紛記錄曹劌參與柯之盟。可見,大家普遍認為曹劌就是曹沬,《呂氏春秋·離俗》又作“曹翽”,這都是不同寫法而已;不過從《戰國策》開始寫作“曹沬”,而《史記》沿襲了這一寫法,所以從《史記》來看,曹劌、曹沬像是兩個人了。
《戰國策·齊策六》記錄齊人魯仲連寫給燕國將軍的信,說:“曹沬為魯君將,三戰三北,而喪地千裏。使曹子之足不離陳,計不顧後,出必死而不生,則不免為敗軍禽將。曹子以敗軍禽將,非勇也;功廢名滅,後世無稱,非知也。故去三北之恥,退而與魯君計也,曹子以為遭。齊桓公有天下,朝諸侯。曹子以一劍之任,劫桓公於壇位之上,顏色不變,而辭氣不悖。三戰之所喪,一朝而反之,天下震動驚駭,威信吳、楚,傳名後世。”
魯仲連其人頗有俠義之風,常為人排難解憂,故其對曹沬的評價極高,這也正是《刺客列傳》直接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