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裏的早期中國

19 清華簡《管仲》【管仲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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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秦漢流傳的管仲故事,存在四大不可信之處

清華簡《管仲》

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如果說齊桓公是春秋第一霸,那麽管仲就是春秋第一相。可見,管仲確實是春秋史上一個關鍵人物,也正因如此,戰國秦漢學者抒發政治主張時,往往將一些符合自己觀點的傳說,套在管仲的身上,結果管仲被附會的事跡越來越多。

管仲出身並非貧寒——《史記》不可信

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六輯中,有一篇文章叫《管仲》。該竹簡記錄了齊桓公與管仲的對話。

戰國時的齊國有著當時天下的文化中心——稷下學宮,稷下學宮的學者專門編寫了一部《管子》,之後這部書直到西漢都一直有附益,可以說是一部集體創作的托古改製作品。其中不少故事相當精彩,以至後人耳熟能詳;也涉及一些政治、法律、軍事史料,被學者廣泛運用研究春秋齊國史。西漢時期大儒劉向、劉歆父子對其進行整理,當時共有五百六十四篇,刪去重複的四百八十四篇,定為八十六篇。今本《管子》全文僅有七十五篇,另外十一篇有目無書。

簡文內容主要講的是管仲與齊桓公的治國理念,其中有涉及“為君與為臣孰勞”的問題。管仲認為是臣勞,而齊桓公認為是君勞。齊桓公還拿自己作為例子,說“日三怵之,夕三怵之”,意為自己每天白天三次戒懼、晚上又三次戒懼。管仲最終同意了齊桓公觀點。

除了《管子》和清華簡《管仲》外,記錄管仲的史書還有很多。其中比較係統的有《國語·齊語》《史記·管晏列傳》,此外,《左傳》《論語》《戰國策》《韓非子》《說苑》《漢書》等也都零碎記錄了管仲的若幹言行。

其中公認《左傳》是記錄春秋史最可靠翔實的著作,而其他史書在敘述春秋史時,多少存在一些托古改製的成分。所以,我們要考察管仲的曆史,應該對戰國秦漢史料的記載認真辨析,尤其是一些基於大眾性的認知。

《史記·管晏列傳》中借管仲之口講述他早年的經曆:“吾始困時,嚐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嚐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嚐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嚐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管仲是潁上人,曾與鮑叔牙合夥做生意,分錢時每次給自己多分配,也曾多次被主君驅逐,還曾多次作戰都逃跑,可以說經曆非常坎坷了。

以上關於管仲出身的諸多史料,總結起來無非就是說他出身貧寒,且事事不順。這些記載,其實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一個人,他就是管仲齊國的前輩——薑太公呂尚。

同樣是《戰國策·秦策》,說呂尚是“齊之逐夫,朝歌之廢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讎不庸”;同樣是《說苑·尊賢》,說“太公望,故老婦之出夫也,朝歌之屠佐也,棘津迎客之舍人也”。呂尚被悍婦逐出家門,在朝歌賣肉虧本,被子良氏所廢黜,連在棘津賣身都沒人要,這與管仲的出身是多麽相似!但我們也要注意,《秦策》中說出這些話的策士姚賈,本是一個“子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為了遊說秦王政任用自己才說出這些典故。

那麽姚賈本身不是在敘述曆史,而是在說明道理,特別是戰國這個貴族政治解體的時代,下層遊士為了能被君王看重,有意識地將一些曆史名人塑造成出身低微,所以尚賢思想在諸子中非常流行,尤其是墨子居然率先主張禪讓。

但是他們講述的這些史料,並不會被所有人接受。比如孟子就說呂尚是“天下之大老”,也說管仲“舉於士”,那麽呂尚原本就是極有聲望的長者,而管仲也是從底層貴族中選拔出來的,並非貧困潦倒、黴氣衝天的小販。

除了與其他記載存在一定矛盾,這類史料最大的不可信,就是以今度古,認為春秋與戰國的社會形態是一致的,而春秋戰國之際恰恰是古代史上最大一次變革。簡單來說,春秋以前的社會主體是氏(家族),因為鐵犁的普及與牛耕的推廣,戰國以後的個體家庭成為社會主體。隻要把握了這一條線索,就能注意到不少戰國以前的人物,對於其貧賤出身的敘述都缺乏可信度。當時個人與氏是一個整體,即使處於底層家庭,依然需要共同耕作家族田產。

管仲當出身於齊國大族管氏。齊桓公的兄長齊襄公為大夫連稱、管至父所殺,證明齊國在管仲之前即存在管氏。《史記索隱》引《世本》說“莊仲山產敬仲夷吾”,管仲的父親諡(莊)、字(仲)、名(山)齊全,明顯也是管氏貴族。春秋時期選官是“世官世祿製”,管氏族長一方麵統領自己一族,另一方麵又臣屬齊君,形成一種“複合君主製”的模式。那麽管仲本身是齊國管氏的族眾,因為學識與能力得以擔任公子糾的師傅。

“衡山之謀”源於漢代輕重學說——《管子》不可信

《管子》有一篇《輕重》,講的是管仲在輔佐齊桓公後,用經濟手段打敗其他諸侯,幫助齊國稱霸。不少文章根據《輕重》的內容,歌頌管仲政治手段如何高明,特別是一些自媒體文章,以此對管仲進行無腦吹捧。那麽《管子·輕重篇》究竟講的是什麽故事呢?

《輕重篇》一開始,管仲就對齊桓公介紹“輕重之道”。所謂的輕重之道,即削弱大諸侯,扶植小諸侯,來複興天子的王道。

然後齊桓公就問管子,如何對付魯國和梁國呢?管子的建議是,魯、梁兩國百姓以織綈為業,桓公可以和百官帶頭穿綈衣,這樣一來百姓也會模仿。而且恒公還下令齊國不準織造,必須從魯、梁兩國進口。這樣一來,魯、梁兩國一見有利可圖,所以就都會去織造,而農業就給荒廢了。桓公采取管仲的策略,等到十三個月後,突然與兩國斷絕貿易;再過十個月,兩國百姓不斷陷入饑餓,而糧食卻不能很快種植出來。

這樣一來,魯、梁兩國每石糧食價格上千,而齊國才十錢。於是魯、梁百姓逐漸投奔齊國,兩年後流失了十分之六人口。又過了三年,兩國國君也隻能歸順齊國了。打敗了魯、梁兩國後,管仲故技重施,用銅幣換取萊國、莒國的柴薪,然後又以此征服萊、莒兩國。

之後管仲又用黃金購買楚國的鹿,楚王都歸附了齊桓公。更絕的是,之後管仲又高價預定代國的白狐皮,代國人紛紛去山林捉狐狸,結果被離枝攻打,代王隻能歸附齊國,這次連一個子兒都沒花。

最後就是對付衡山國。這次管仲派人高價收購衡山國的兵器並轉手,借此將價格炒高。十個月後,燕、代兩國發現商機,也跟著去買;三個月後,秦國也跟著去買。衡山國君一看天下瘋搶,直接下令價格提高二十倍!結果就是百姓紛紛去鑄造兵器。

這時齊桓公則派人向趙國高價收購糧食,於是各國又紛紛運糧來齊國售。等到衡山國兵器賣光,齊國又斷絕與它來往。這時魯國入侵衡山南部、齊國入侵北部,衡山君無力反抗,隻能投降。

以上就是《管子·輕重篇》的大致內容。其中的疏漏是非常明顯的,那就是文中涉及的各諸侯國。

其中魯(今山東曲阜)、萊(今山東濟南萊蕪區)、莒(今山東莒縣)與齊國(今山東臨淄)鄰近,看上去還算合理;而秦(今陝西鳳翔)、楚(今湖北宜城)、燕(今北京房山)雖然較遠,至少還是當時存在的國家。但代、趙明顯是春秋戰國之際才有的國家。最不可信的是衡山國(今安徽六安),最早為秦末時項羽以秦衡山郡分封吳芮,西漢文帝、景帝也相繼設立,這就明顯是西漢以後的說法。

另外,在《輕重篇》描繪的圖景裏,國家權力能夠直接延伸到個體,這也與春秋前期血緣社會不相符合。這樣大規模的貿易戰,如果真實存在,卻在《左傳》中完全沒有記載,同樣也是說不過去的。

那麽真實情況就是,《輕重篇》其實是西漢文景之後的托古之作,而創作者明顯隻是為了闡述其經濟思想,對於曆史史實不太關心,甚至都不太了解,所以才會編造出春秋齊國與戰國趙國、西漢衡山國之間的貿易戰。

齊桓公伐戎所救為南燕——《韓非子》不可信

齊桓公伐戎救燕,也是很經典的一個故事,留下了一個著名成語——老馬識途。根據《韓非子·說林上》:“管仲、隰朋從於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行山中無水,隰朋曰:‘蟻冬居山之陽,夏居山之陰,蟻壤一寸而仞有水。’乃掘地,遂得水。以管仲之聖,而隰朋之智,至其所不知,不難師於老馬與蟻,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師聖人之智,不亦過乎。”

齊桓公討伐孤竹返回時迷路,多虧管仲借助老馬才得以返回,之後找不到水源,又多虧隰朋利用螞蟻才尋到。關於這場膾炙人口的戰爭,諸多史料也都有涉及。

《史記·燕召公世家》說“二十七年,山戎來侵我,齊桓公救燕,遂北伐山戎而還。燕君送齊桓公出境,桓公因割燕所至地予燕,使燕共貢天子,如成周時職;使燕複修召公之法”,《國語·齊語》說齊桓公“遂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而南歸”。齊桓公為救燕北伐山戎,一直打到了令支、孤竹。

這件事在《春秋左傳》也有記載。

《春秋經·莊公三十年》:“齊人伐山戎。”《左傳·莊公三十年》:“冬,遇於魯濟,謀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左傳·莊公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夏,六月,齊侯來獻戎捷,非禮也。”《左傳·僖公九年》管仲曰:“齊侯不務德而勤遠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為此會也。”總體來看,魯莊公三十年(前664年)冬,齊桓公與魯莊公相會商量救燕,但後來隻有齊人獨自前往,並於次年夏天告捷。

齊桓公伐山戎一事,真實性毫無疑問。但我們也應注意一個問題,即在《左傳》中齊桓公伐山戎是冬至夏歸,而在《韓非子》中伐孤竹卻變成了春往冬返。伐山戎、令支、孤竹都是一件事,在文獻中多有體現,這表明《韓非子》與《左傳》存在矛盾,那麽“老馬識途”的典故也存在疑問,進而《韓非子》整個記載都可疑。而且我們注意到,《左傳》對於齊桓公伐山戎的故事,記錄得非常簡略平常,甚至沒有提到令支與孤竹兩個地名。

盡管《韓非子》的記載不乏添油加醋,但從古至今,學者對於《燕召公世家》的記錄很少有人質疑,一般認為,齊桓公救助的燕國就是《燕召公世家》的傳主——戰國七雄的燕國。

筆者初接觸此說時,覺得呂老腦洞大開,遂隻一笑而過。但後來對《左傳》文本熟悉後,才覺得呂老此論實乃卓識。筆者閱讀不多,目前所見資料隻有呂老一人持此觀點,但很可能反映了真實的曆史情況。

南燕國在後世名氣比北燕國小很多,但在春秋前期確實非常活躍。南燕位於今河南延津東北,是黃帝後裔的姞姓國,周祖後稷的配偶也是姞姓女子。這樣來看,南燕反而比姞姓更根正苗紅。因地處戰事頻繁的中原,所以在《左傳》中頻頻露臉。

根據《左傳》,前718年,衛宣公令燕國進攻鄭國,結果被鄭莊公在鄭國(今河南新鄭)反敗,這就是春秋前期有名的“製北之戰”。前699年,鄭厲公聯合紀、魯與齊、宋、衛、燕混戰。前694年,周王子克陰謀篡位,失敗後奔燕。前675年,周王室的五大夫與蘇國(今河南溫縣)聯合衛國(今河南淇縣)、燕國驅逐了周惠王;次年,鄭厲公在調解無果下囚禁了燕仲父。

以上的燕國明顯都是中原一帶南燕,而不是偏居北隅的北燕。《史記》將驅逐天子一事列入《燕召公世家》,並無根據。

之後“燕”在《左傳》消失了百餘年,直到前553年才提到齊國叔孫還的黨羽奔“燕”。這個“燕”不像南燕,更像是北燕。再往後則一般明確指出“北燕”,且涉及史實基本都與齊國有關:如前539年的齊國盧蒲嫳被放逐北燕,北燕簡公奔齊國;前536年的齊景公進攻北燕;前530年的齊國把北燕簡公安置在唐;前479年的齊國高無?出奔北燕。唯獨前500年提到衛國成何奔“燕”,這個“燕”是南燕、北燕不明確,但衛國距離南燕更近。

總體來看,《左傳》中前664年之前的“燕”都是南燕,而前553年之後“北燕”則是北燕,隻有一處“燕”不明確。到戰國時,南燕、山戎早已被滅亡,所以齊桓公救南燕的傳說才被移植到北燕之上,山戎也被稱呼為更遠的燕山之戎。春秋前期在黃河下遊以北還活動著“北戎”“長狄”,但在戰國時期中原都是華夏版圖了。

《燕召公世家》另外一個疏漏,是說燕莊公為了酬謝齊桓公,無意卻將齊桓公送出了國境。齊桓公為了幫燕莊公守禮,將燕莊公進入的齊國領土割讓給燕國。實際上,在春秋前期也並無這樣的國界觀念,國與國之間擁有廣袤的野。等到齊燕的疆域連成一片,那已經是戰國時期的事了。

《燕召公世家》史料可信度不高的最明顯的一個表現,是連本國戰國世係都有嚴重錯誤,比如稱燕昭王為燕王噲太子平,但從《趙世家》與出土“郾(燕)王職戈”可以判斷,太子平已死於子之之亂,燕昭王當是趙武靈王所立的燕王噲王子職,寫本國史事竟然還不如《趙世家》靠譜。

值得一提的是,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倒是講到一處春秋燕國的史料。

“四民分處”不符合春秋社會形態——《國語》不可信

記錄春秋史的史料,最客觀的當然就是春秋金文,但資料太少太零碎。所以還是要依賴傳世文獻,其中最客觀翔實的就是編年體的《左傳》。其次是國別體的《國語》,記載的是從西周到春秋的史實,不少內容可信度也較高,甚至在古代被稱為《春秋外傳》。

《管子·小匡》與《國語·齊語》孰先孰後,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因為《管子》作為戰國秦漢作品,對於春秋曆史多有不實,前文有提到。如果《齊語》是抄自《管子》,則可靠性當然是更低的。

可見童書業先生對此也是有疑問的,但畢竟《左傳》的管仲治國史料太少,所以不得不將《齊語》的內容敘述下來,然而這些內容,到底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據《齊語》,當時管仲實行軍政合一的政策。以郊外三十家為一邑,十邑為一卒,十卒為一鄉,三鄉為一縣,十縣為一屬,全國共五屬,分由五個大夫統領;國中五家為一軌,十軌為一裏,四裏為一連,十連為一鄉,五鄉為一軍,全國分為三軍,分別由桓公和上卿國氏、高氏統領。

這樣整齊的行政區劃,很明顯是不存在的。

《齊侯鍾銘》記載春秋中期齊靈公把釐邑三百縣賜給叔夷,一個邑中尚有三百個縣,可見齊縣是非常小的社會組織,類似於村社的形態。《論語》也提到管仲奪伯氏邑三百,這個“邑三百”應當也是縣。那麽,《齊語》說法不攻自破。如前所述,當時尚未出現脫離家族的個體家庭,所以這種政治理論隻能出現在戰國以後,而且這樣如同切蛋糕一樣的行政區劃,曆朝曆代都不可能真正施行。

類似這樣的劃分方式,在《管子》的《立政》《乘馬》《度地》《小匡》以及銀雀山漢簡《庫法》《田法》等篇都有記載,內容大同小異。

據《齊語》,管仲能夠這樣劃分,基礎又來自於“四民分處”,即把士農工商分開居住、各司其職。國都劃分為二十一鄉,其中十五士鄉、六工商鄉,而農民則居住在郊外。這當然也是不合理的。在家族社會中,士與農作為一個社會共同體的底層成員,如何能夠完全分開居住?《詩經》的《國風》部分多歌詠戰爭和農事,而《國風》主要是春秋時期的作品,可見當時武士並沒有脫離生產,兵、農合一就是春秋軍製的一大鮮明特征。

總之,戰國秦漢對於管仲的記載,多來自當時社會思想的反映,用於春秋史則容易鑄成大錯。讀史者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