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裏的早期中國

25 吳王夫差盉【西施範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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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蠡西施泛舟太湖隻是美好的童話,他們大概是被沉江淹死了

吳王夫差盉

“四大美女”是指西施(沉魚)、王昭君(落雁)、貂蟬(閉月)、楊貴妃(羞花)四位古代女性。這種說法來源很晚,到清代《白雪遺音》才正式提出。其中昭君、貴妃是曆史人物,而貂蟬是基於曆史塑造的虛構人物。那麽作為“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究竟是曆史還是虛構人物呢?

夫差為西施鑄造的青銅器?

該盉高二十七點八厘米、口徑十一點七厘米、腹徑二十四點九厘米,有一個折沿、扁平的蓋,蓋通過鏈條與提梁相連。提梁為弧形龍狀,近流部為一個有龍頭,龍頭有尖角;另一端有龍尾翹起,龍梁背脊上又有蟠龍作為裝飾,中間有一段未裝飾用於提攜。圜底下三個獸蹄形足,足上部有變形獸麵紋。總之,這件盉非常精美。

那麽這篇銘文的內容很明顯了,就是夫差用青銅為一位女子鑄器,那麽這位神秘的“女子”是誰呢?

按照一般青銅器書寫的慣例,這種一般是夫差為自己出嫁的女兒作器,或者是夫差為自己迎娶的妻子作器。比如“吳王光鑒”就提到吳王闔閭的女兒叔姬寺籲嫁給蔡侯,闔閭為她鑄造了這件青銅鑒。“叔姬寺籲”的“叔”是排行、“姬”是姓、“寺籲”是名字,女子的身份非常清楚。那麽為什麽這件盉隻稱呼“女子”呢?

陳佩芬先生指出:“在春秋晚期青銅器銘文中,無論大小國君,其妻、女、妹等女子都有自己的國名或姓,或兼有,或兩者必居其一,而此盉銘文吳王夫差為一女子鑄器,在這樣重要的青銅器上,為其作器的女子竟沒有國名,也沒有姓,表明她不是貴族,可能是一位社會地位比較低的女子,這在春秋時代青銅器銘文中是一特例。那麽這位非貴族而在吳宮中能夠獲得夫差寵幸的女子是誰呢?”作者推理道:“這就不能排除女子其人為西施的可能。”

2011年7月20日在CCTV10播出綜藝片《回望勾吳》,也提到了這件吳王夫差盉。

節目文案對這篇銘文的解讀也挺有意思:“不管是占卜師心領神會,還是夫差有意暗示,或者真是聽天由命,反正問話的結果是:吉。於是夫差就滿心歡喜地把這一上天的昭示記錄在銘文的最後。如果我們拋棄諸多籠罩在這一樁從一開始就潛伏著陰謀的愛情身上的政治因素,也許我們可以在這件跨越了兩千五百年時光的青銅器上,看到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的一片癡情。”

這件青銅器到底是不是夫差為西施鑄造的,能不能證明西施是真實存在的曆史人物呢?我們還得來解讀關於西施的傳世史料。

西施在東漢才進入吳越史事

根據廣為人知的說法,西施出生於春秋時的越國,後來越王勾踐將她獻給吳王夫差,吳國滅亡之後,她又和越國大臣範蠡隱居太湖。那麽要了解西施的原始事跡,資料自然應該是越早越好。

但遺憾的是,記錄春秋曆史最詳盡的史書《左傳》裏並無西施其人的記載;新出清華簡《越公其事》說的是吳越史事,同樣也沒有提到西施其人;更晚一點的國別體史書《國語》,其中有《吳語》《越語上》《越語下》三篇,依然沒有西施出現。

那麽,最早記錄西施的是哪裏呢?

其實在戰國時代就有記載了。記錄了西施的有《墨子》《管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國策》《楚辭》等,都以西施作為美女的標誌,或者以毛嬙、西施齊名。“西子捧心”“東施效顰”的典故,就是《莊子·天運》中最早記載的,不過她的鄰居那時還不叫東施,而僅僅是“其裏之醜人”,也就是住在西施鄉裏的鄰居。這些史料同時也都沒提到西施與吳越史事有關聯。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親士》,裏麵說“比幹之殪,其抗也;孟賁之死,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吳起之裂,其事也”。大意是說,比幹之死是因為抗爭,孟賁之死是因為勇武,吳起之死是因為事業,這些我們都已耳熟能詳。

而這個並列的“西施之沉,其美也”,很明顯說的是西施因美貌沉水淹死,而不是後人說的西施之美沉魚。但西施具體是怎麽死的,為什麽死,史料也沒有具體說。

我們隻知道西施大致是戰國之前的知名美女,因為美貌而淹死。那麽,西施是什麽時候進入吳越史事的呢?

西漢時期仍然有不少人以西施為美女象征,如《新書》《淮南子》《鹽鐵論》《說苑》等都有提到,但同樣沒有涉及西施具體事跡。連最喜歡搜集奇聞軼事的太史公司馬遷,《吳太伯世家》和《越王勾踐世家》兩篇中也均無西施其人。可見即使到西漢,我們依然不知道西施的太多信息。

直到東漢,《越絕書》和《吳越春秋》兩部書才正式把西施寫入吳越史事,這也正是後世西施故事的淵源。

《越絕書》與《吳越春秋》,是東漢人寫的兩部野史,史料價值雖然不高,但其中保留了不少越地傳說。因為《越絕書》作者吳平、袁康與《吳越春秋》作者趙曄都是越地人。其中提到:前485年,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釋放回國後,物色到苧蘿山上的賣柴女西施和鄭旦,將她們梳妝打扮、教導禮儀後送給夫差。

在今本《越絕書》《吳越春秋》裏,西施就沒有其他記載了;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後人輯錄的二書佚文中,卻提供了西施的下落。

唐代《吳地記》引《越絕書》說:“西施亡吳國後,複歸範蠡,同泛五湖而去。”這段話說得很清楚,西施和範蠡是在吳國滅亡後泛舟太湖而去的。同時《繹史》引《修文禦覽》引《吳越春秋》也說:“吳亡後,越浮西施於江,令隨鴟夷以終。”

後一段史料初看與前一段沒有區別,“鴟夷”不就是範蠡的外號嗎?然而,“鴟夷”本義是一種馬革皮囊。吳國大夫伍子胥被夫差賜死後用鴟夷沉江,因此伍子胥也被稱“鴟夷”。

那麽結合《墨子》的話,《吳越春秋》佚文同樣可以這樣理解:吳國滅亡後,越王用鴟夷包裹了西施,沉入江中淹死;或者說,吳國滅亡後,越王把西施沉入江中淹死,讓她為伍子胥殉葬。

清代褚人獲在《堅瓠丁集》中就是這樣認為的。按照他的說法,《吳越春秋》與《墨子》說的都是吳國滅亡,西施被殺。“隨鴟夷者,子胥之譖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鴟夷。今沉西施,所以報子胥之忠,故雲隨鴟夷以終。”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個鴟夷確實是範蠡,而範蠡和西施一道被越王沉殺。相對於西施,範蠡存在的可靠性似乎要高很多;然而同樣是迷霧重重。

範蠡並非陶朱公和鴟夷子皮

範蠡其人,在《左傳》同樣沒有記載;最早同樣是在《墨子》裏出現,和文種同樣作為勾踐的近臣;清華簡《越公其事》有提到;之後《韓非子》《呂氏春秋》也都有提到,但是都沒有交代結局。

《國語》的內容應該介於《越公其事》和《史記》之間,也就是形成於戰國後期到西漢前期。但與此同時,諸子史料中卻流行著範蠡的另一種結局:被淹死。

《呂氏春秋·悔過》說:“所不至,說者雖辯,為道雖精,不能見矣。箕子窮與商,範蠡流乎江。”也就是說,智慧達不到,即使說的人能言善辯,說的道理精深入微,也不能被他人接受。所以箕子就被商紂囚禁,而範蠡卻“流”於長江。

如果隻看這句的話,很可能得出“流亡”的結論。但在《呂氏春秋·離謂》裏,卻說“比幹萇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窮,周公召公以此疑,範蠡子胥以此流”。看來,範蠡和伍子胥的結局是一樣的。

《左傳》說伍子胥被吳王夫差賜死,上博簡《鬼神之明》說伍子胥“鴟夷而死”,《戰國策》也說“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語》則稱夫差將其屍體裹於鴟夷並流於江上。可見,伍子胥是被殺死沉於江的,但也可能是沉殺而死,總之屍體最後是流於江了。

那麽,範蠡的結局是否也是這樣?“流”除了理解為流亡、流放,說是流殺也未嚐不可。流殺的概念在西漢初期就有,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提到“船人渡人而流殺人”,即是沉殺的意思。

可以佐證的是,漢初賈誼《新書》說伍子胥“何籠而自投水”“身鴟夷而浮江”,接著又說“範蠡附石而蹈五湖”。可見,在《新書》裏,範蠡和伍子胥都是淹死的。另外,在《史記·韓信盧綰列傳》裏,韓王信寫給柴將軍的信裏也提到“夫種、蠡無一罪,身死亡”。那麽範蠡與文種、伍子胥一樣,都是有功而被殺死。但是為什麽這種說法沒有流傳下來,我們所熟知的都是《越語》的說法呢?

因為太史公在《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裏,基本認可了《越語》的說法。稍有不同的是,《越語》說範蠡拋棄妻子輕舟五湖,而《越王勾踐世家》卻說範蠡帶著私屬流亡海上。可見,《越王勾踐世家》應該另有所本。

不過,根據《越王勾踐世家》的說法,範蠡之後到齊國改名鴟夷子皮,又到宋國陶邑自號陶朱公。陶邑在中原樞紐位置,範蠡利用交通之變,做起了生意,結果很快就富可敵國,也因此被後世稱為“商聖”。

但《越王勾踐世家》這一說法漏洞很大。

第一是說範蠡到齊國改名鴟夷子皮,《墨子》《韓非子》《淮南子》《說苑》都有記載鴟夷子皮這個人。前481年,齊國大夫田常殺死齊簡公,獨攬大權,他的重要幫手就是鴟夷子皮。而且鴟夷子皮這個人,據說還是孔子安插在齊國的。而吳國滅亡在前473年,範蠡如果在吳國滅亡後才去齊國,那麽他就不可能是這個鴟夷子皮;孔子於前479年去世,範蠡也見不到孔子。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引《陶朱公養魚經》記載威王對陶朱公說:“聞公在湖為漁父,在齊為鴟夷子皮,在西戎為赤**,在越為範蠡。”《養魚經》應該是托名陶朱公的著作,威王可能是齊威王或楚威王,但也都是戰國時人。

所以,《越王勾踐世家》對於範蠡下落的記載完全不可靠,那麽範蠡確實有可能如同《韓信盧綰列傳》所說的被殺。至於被殺的方式,當然就是《呂氏春秋》《新書》所說的流殺。至於範蠡和西施泛舟太湖,前文已經提到,是唐代《吳地記》引《越絕書》的說法,已經是東漢以後的野史傳說了。

至此,我們經過對史料的對比和分析,可以得出一個相對可靠的結論,那就是:範蠡、西施雙雙被淹殺而死!

西施和範蠡可能隻是傳說人物

也有學者看法更加保守,甚至對西施、範蠡的存在性表示質疑。西晉司馬彪就曾指出:“西施,夏姬。”認為西施不是別人,正是春秋傳奇女子夏姬,夏姬是春秋時有名的大美人,鄭穆公的女兒,曾與鄭國的子蠻有染,後又嫁給陳國大夫夏禦叔,夏禦叔死後和陳靈公、大夫孔寧、儀行父私通,夏姬之子夏征舒怒而殺陳靈公,楚莊王又帶兵攻殺夏征舒,並將夏姬贈給大夫連尹襄老,襄老死後又被庶子黑要霸占,最後又跟楚國大夫巫臣私奔晉國。

“尤物”一詞最早也形容夏姬和巫臣的女兒,可見,春秋曆史要遴選一個美女代表,舍夏姬外不會有他人了,所以馬敘倫先生也讚同這個說法,認為“西、夏,姬、施,音近通假”。

下麵回到吳王夫差盉。如前文所述,西施這個名字是戰國文獻出現的,而與吳越史事聯係起來更要晚至東漢以後。既然傳世史料本身不可靠,將青銅器的“女子”認定是西施,難免有武斷之嫌。

陳民鎮先生卻認為,這個“女子”應該是勾踐的女兒。《國語·越語上》中,勾踐被困會稽山的時候,讓文種去向夫差求和,就說到“請勾踐女女於王”;《國語·吳語》中,則是讓諸稽郢去求和,也說到“勾踐請盟:一介嫡女,執箕帚以?姓於王宮”。

雖然不少學者支持李先生觀點,但陳先生的觀點也有合理性。勾踐嫁女給夫差的說法,至少在戰國時就已出現。至於為什麽勾踐之女被稱為“女子”?這可能與越國當時沒有使用“姓”有關。雖然我們知道越國為姒姓大禹之後,但這已是《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的說法,金文資料沒有表明越國有用“姓”。但無論如何,如果這位女子真是西施,反而會標注出她的姓“施”。周人講究同姓不婚之禮,所以在嫁娶的青銅器上會特別反映女子的姓。

綜上所述,在春秋末年的吳越兩國,西施和範蠡是否存在不得而知,較為可信的觀點是勾踐有女兒嫁給夫差。而到戰國漢初史料中,西施和範蠡就已經出現,而且應該是沉江而死,不過此時西施和範蠡未曾建立關係。

在《史記》裏,則以《國語·越語下》的範蠡泛舟為基礎,再把鴟夷子皮、陶朱公的傳說拚湊成新故事,此時西施與範蠡仍未建立關係。直到東漢的《越絕書》《吳越春秋》甚至更後,才說西施範蠡一起泛舟而去,英雄美人的童話故事至此形成。

今天的江浙一帶,有不少西施範蠡有關的景點。

如諸暨有浣沙溪,據說是西施故裏;紹興有西施山,據說是西施、鄭旦在越國學藝的場所;蘇州有靈岩山,據說有夫差為西施建造的姑蘇台、館娃宮;嘉興有範蠡湖,據說是範蠡和西施隱居的地方;無錫也有蠡湖,據說是範蠡和西施最後歸隱的地方。這些景點反應的未必是曆史事實,但卻是人民群眾共同描繪的曆史。從這個角度說,它們不能被認為是假冒景點,而自有其文化內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