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裏的早期中國

26 海昏侯墓漢簡《知道》【《論語》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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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並非首次被考古發現,中學語文課本不會被修改

海昏侯墓《論語》

在儒家經典“四書五經”中,大家最熟悉的莫過於《論語》。《論語》是記錄孔子及其後學言行的著作,可以說是孔學與儒學的基礎讀物。大家對“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等名言也朗朗上口。然而,海昏侯墓漢簡《知道》的發現,讓不少人驚呼“《論語》要更新了”“語文課本要加課了”“曆史要改寫了”之類。那麽海昏侯墓出土的《論語》到底記錄了什麽,到底有多大的價值呢?

漢廢帝墓的意外發現

海昏侯劉賀絕對是西漢最特殊的一個人物,因為他是唯一一位經曆了王——帝——侯三重身份的人。劉賀是漢武帝劉徹第五子劉髆的兒子,父親去世後繼承為昌邑王,本來他與皇位無涉,在昌邑王國平平淡淡度過一生。

然而造化弄人,昭帝劉弗陵早逝,沒有生子。掌權的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他決定立昭帝侄子劉賀為皇帝。劉賀在即位後服喪期間,不但整天飲酒作樂,而且還不停提拔昌邑舊臣,但對霍光他們卻沒有獎勵。他還將親信任命為長樂衛尉,意圖控製長樂宮的上官太後。

霍光當機立斷,讓上官太後召見劉賀,曆數其在位二十七天的一千一百二十七件罪狀,並宣布廢除他的皇帝之位。之後劉賀就被打發回昌邑國,但昌邑國被取消成了山陽郡,劉賀與囚徒也就沒什麽區別了。繼任的漢宣帝後來將劉賀封到豫章郡海昏縣,稱為海昏侯。

從2011年至2016年,考古工作人員對墓園、祔葬墓、車馬坑和主墓等進行了勘探和發掘,勘探麵積約四百平方米,發掘麵積約一萬平方米。其中遺跡包括海昏侯與夫人的合葬墓、七座祔葬墓和一座車馬坑。截至2016年4月,清理出遺物一萬餘件,其中包括金器、青銅器、鐵器、玉器、漆木器、陶瓷器、竹編器、草編器、紡織品和竹簡、木牘等。

其中竹簡有約五千支,根據初步研究,其內容大約包括《悼亡賦》《論語》《易經》《禮記》《孝經》《醫書》《五色食勝》《六博棋譜》等文獻。整理者指出,《論語》中發現的《知道》篇,很可能屬於《論語》的《齊論》版本。

那麽,考古人員為什麽會認為《知道》屬於《齊論語》,《齊論語》和今本《論語》又有什麽關係呢?

三足鼎立的古、齊、魯《論語》

我們知道,《道德經》又叫《老子》,《南華經》又叫《莊子》,還有《孟子》《荀子》《韓非子》等等。一般認為,這些古籍雖然來自後學的整理,但至少有一部分係本人作品;但何以《論語》沒有《孔子》之名?

因為《論語》完全不是孔子本人所著,它不過是孔子及弟子言行的記錄而已,裏麵涉及最晚的人物是孔子最年輕的弟子曾參與孟敬子。孟敬子去世後得諡號大約在戰國初期,《論語》初稿大概也是在此時完成。

不過,在孔子去世後,儒家學者就分成八個派係,也就是《韓非子》說的“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複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可見當時儒家學者之前就產生了分歧,這種分歧不隻是學術理念上的,更是政治主張上的。比如大家都知道戰國最有名的兩位儒家大佬——孟子和荀子,他們的觀點就有較大差異。

這樣來看,最原始的《論語》版本也不完全反映最真實的孔子,體現的是曾子這派的主張。

這個原始版本的《論語》,因為是用戰國文字寫的,所以一般叫作古(文)《論語》。當然,古《論語》也肯定不止一個版本,因為一本典籍在傳承過程中,本身就會經曆持有者的增訂。那時候的書籍主要是寫在簡冊上,要增加內容隻需要編入新簡。所以即使是古《論語》也隻能說是一個係統,而不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版本。

秦始皇禁毀民間儒家著作,項羽又一把火燒了秦宮官方藏書,所以官方民間的戰國儒家著作基本都消失殆盡。

不過,總歸還是有漏網之魚。漢武帝兄長魯恭王劉餘擴大宮殿規模,拆除了孔府宅子。這一拆不要緊,結果發現牆壁中空處藏著一批儒家典籍,其中有一部就是《論語》。這就是漢朝唯一流傳的古《論語》版本。

《漢書·藝文誌》說“《論語》古二十一篇,出孔子牆壁中,兩《子張》。《齊》二十二篇,多《問王》《知道》。《魯》二十篇,《傳》十九篇”。也就是說,在班固編著《漢書》時,古《論語》還流傳於世,而且還存在齊《論語》和魯《論語》。

齊《論語》和魯《論語》又是什麽情況呢?雖然戰國書籍十不存一,但畢竟秦朝國祚短暫,漢初不少學者是戰國時人。雖然手中的書被燒,但心中的書還在,他們就默寫出各種典籍。這些是用西漢文字書寫的,所以又叫今(文)《論語》,其中又分為齊地學者的《論語》與魯地學者的《論語》兩大係統。

這是僅就整體的版本係統而言,係統內部當然又有各種版本,之間有一些略微的差異,總之,當時《論語》是古、齊、魯三大版本三足鼎立的局麵。

西漢今文經比較占優勢。漢成帝時期出了個張禹,他早年學魯《論語》,晚年又學齊《論語》,身兼齊魯兩學的他把魯《論語》和齊《論語》雜糅,再加上自己的見解,整理出一部新的二十篇《論語》,而並非單純以《魯》論語為底本刪去《齊》論語兩篇。

東漢因為古文經重新大行其道,貫通古今的鄭玄又把張禹本《論語》和古《論語》融並作注,之後曹魏何晏以鄭玄本《論語注》為底本作《論語集解》。

《論語集解》中的《論語》,才是今本《論語》的前身。我們今天看到的《論語》,並非孔子某個弟子的書寫,而是經曆了數百年的分分合合。齊《論語》和魯《論語》的區別也肯定不僅是多兩篇,其他篇章內容也不會完全一樣。

總之,《論語》版本的傳承是非常複雜的;無論出土了什麽簡牘帛書《論語》,都隻能視為某一個版本,而不能當作原始版本或者唯一版本。

出土《論語》知多少

其實早在1973年,河北定縣(今定州市)八角廊四十號漢墓就出土了漢簡《論語》,共有七千五百七十六個字,不足傳世本《論語》的三分之一。墓主中山懷王劉修去世於漢宣帝五鳳三年(前55),比劉賀晚四年。

如果我們沒有對《漢書·藝文誌》先入為主的三個係統觀念,那麽八角廊漢簡《論語》確實可能是另一個版本。不過這個版本沒有流傳到東漢,而在西漢就已經失傳了。這樣一來,《論語》的版本更加複雜了。

後者同樣隻有一片殘簡,內容是“乎張也,難與並而為仁矣。曾子曰:吾聞諸子,人未有自致也者,必也親喪乎?曾子曰:吾聞諸子,孟莊子之孝,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

這句見於傳世本《論語·子張》:“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

總之,在海昏侯漢簡《論語》之前,有多個版本《論語》出現過,其中有的可能是齊《論語》的片段(肩水金關),有的又是與傳世本比較接近的片段(居延、懸泉置),有的還可能與三大版本都不同(定州八角廊)。

既然海昏侯墓竹簡出現了“智(知)道”兩個字,而這些內容不見於傳世本《論語》;劉賀擔任昌邑王時的中尉是王吉,他正是《漢書·藝文誌》記錄的齊《論語》名家之一,所以這篇文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齊《論語》。

但就現有內容來看,類似的文獻記載和考古發現早已存在,故不宜對其價值預測過高。好比定州八角廊漢簡《論語》都整理出來四十五年了,但公眾對其並沒有多少關注。

總之,齊《論語》可以成為《論語》的一種版本,對於研究漢代思想史和經學史有重要價值。但是不應該認為齊《論語》比今本《論語》更有價值,或認為齊《論語》體現的才是真正的孔子,因為它僅僅是西漢流行的一個版本而已;相反,傳世本《論語》經過兩千多年汗牛充棟的研究,本身就是不可磨滅和更改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