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舜禹禪讓真是陰謀政變嗎?這幾件出土文物紛紛表示反對
明朝《三才圖會》中堯舜禹畫像
堯舜時代有一個最有爭議的話題:堯舜禹之間是否存在和平禪讓?雖然大家熟悉的《史記·五帝本紀》把上古描寫成君臣和諧的黃金時代,但另外一些史料,如古本《竹書紀年》等,又把堯舜禪讓說成鮮血淋漓的政變。於是網上鋪天蓋地的文章說《竹書紀年》是“毀三觀”的真相。那麽,禪讓和篡奪,到底哪個才是曆史事實呢?
戰國竹簡記錄的堯舜禪讓
經過發掘和整理,這裏出土了二百九十件(組)隨葬器物,有銅器、陶器、漆木器、竹器、鐵器、玉器、骨器等。其中銅器有盤、匜、耳杯、劍、戈、鈹、鏃、鏡、削、環、軎轄、馬銜、蓋弓帽;陶器有鼎、盉、匕、鬥;漆木器有漆耳杯、漆奩、木枕、木俑、木梳、木篦、木杆、琴、箙、木劍,此外還有玉帶鉤、鐵鐮、料珠、骨馬鑣、扇和八百零四枚竹簡。
最吸引學者注意的是這804枚竹簡記錄的內容,其中最震撼人心的是《老子》甲乙本三個版本,這是目前存世最早的《老子》版本,而且是前所未見的版本。
當然,除了發現《老子》和《禮記》這種具有傳世文獻印證的書籍外,另外還出土了一些從未傳世的佚書,其中就有我們要講的一篇叫《唐虞之道》的文章。所謂“唐虞之道,禪而不傳”,《唐虞之道》通篇講的是堯舜禪讓之道,這部典籍結合舜的聖、仁、義、德、賢事跡,係統闡明了其對禪讓思想的主張。作者認為天子年老時禪讓給賢者,是最好的治理天下之道,並對禪讓推崇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除了郭店楚簡《唐虞之道》外,也有一些新出土竹簡提到堯舜禪讓。
可見,這四部出土文獻大致都成書於戰國中期,它們都主張禪讓說。那麽其他傳世文獻對堯舜禪讓又是怎麽記載的呢?
傳世文獻記錄的堯舜禪讓
我們先來看《史記·五帝本紀》怎麽講這個故事的。
根據《五帝本紀》,在五帝之四帝堯執政的時候,冀州有個叫舜的小夥子,他雖然是顓頊的七世孫,但到他這代已淪為平民,父親和繼母、弟弟都對他很壞,可舜卻依然謹守孝悌之道。之後被帝堯看中成為女婿,經過考察後立為接班人。但舜並不願意即位,而是讓位給堯之子丹朱。但諸侯並不認可丹朱,依然朝拜舜,舜才勉為其難即位了。
帝舜在帝堯年老時攝政,懲罰過治水不力的鯀,鯀也是顓頊之子。後來鯀之子禹繼承父業,兢兢業業,最終成功治理大洪水,又成了舜的繼承人。帝舜去世後,禹又讓位給舜之子商均。諸侯同樣不認可商均,依然去朝拜禹,禹也就勉為其難即位了。禹去世時又傳位給大臣伯益,伯益有樣學樣讓位給禹之子啟。但諸侯並不買他的賬,大家真的去朝拜啟了。
從此儒家稱頌的“天下為公”終結,曆史進入了“家天下”時代。
太史公之後四百年,西晉太康年間,汲郡汲縣的一座戰國魏墓出土了一批簡牘,其中一部是記載上古到戰國的史書,被稱為《竹書紀年》(或《汲塚紀年》)。《竹書紀年》原本在宋室南渡後丟失,但到明朝又冒出了一部完整的《竹書紀年》。近代朱右曾、王國維從古人注疏中輯錄出一部殘缺的《竹書紀年》,這部作品比較符合原著,所以被稱作古本《竹書紀年》。明代出現的《竹書紀年》則被王國維先生考證為偽作,又叫今本《竹書紀年》。
《竹書紀年》在古代長期不受重視,因為一些記載與《五帝本紀》的正統書寫大相徑庭,其中就包括堯舜禹禪讓事件。比如“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複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後稷放帝子丹朱於丹水”“益幹啟位,啟殺之”等等,可以說是相當顛覆三觀。所以現代不少文章從“人性”角度出發,以《竹書紀年》是而《史記》為非,繪聲繪色地把堯舜禹禪讓都寫成刀光劍影的明爭暗鬥,這類陰謀論也滿足了不少讀者的胃口。
然而,我們必須注意到一個問題:《竹書紀年》隻是戰國時期的史書,戰國人對上古的記錄就一定是真實的嗎?
其實我們從出土的四部文獻中就可以發現,盡管《竹書紀年》的篡奪說比《五帝本紀》的禪讓說成書更早,但是《五帝本紀》的說法實際上來源比《竹書紀年》更早。說禪讓說統一了整個戰國前期毫不為過。
墨家首領钜子是怎麽產生的呢?其實就是上一代指定下一代。而墨子本人也是宋公子目夷之後,宋國作為殷商遺民在周代就飽受歧視,墨家信眾更是基本都出身社會底層,所以墨家對於尚賢的要求肯定比其他學派更高。
而這種思想走向極致,就是禪讓說的出現。如果連王位都能轉讓,那麽官職又算什麽呢?這種觀點是有道理的。從傳世文獻來看,最早的就是《論語》《墨子》;但從出土文獻來看,禪讓可能並非儒墨兩家的專利。
可見,在戰國前期直到中期,禪讓製都非常流行,這種思潮甚至影響到列國政局。《呂氏春秋·不屈》說魏惠王想傳位惠施,《戰國策·魏策二》還說公孫衍想建議魏惠王傳位張儀,《戰國策·秦策一》又說秦孝公想傳位商鞅。
不過這幾次都沒有實現,為什麽實現不了?因為頭腦發育正常的國君,肯定都不會交出一切權力。但偏偏就有人要這樣幹,這個人就是燕國國君燕王噲。
根據《戰國策·燕策一》《史記·燕世家》,燕王噲受到大臣鹿毛壽慫恿,要把王位讓給相國子之。鹿毛壽拿出堯禪讓給許由的例子來,許由沒有接受,這樣堯不是權力名聲雙全嗎?燕王噲覺得這個方案不錯,於是就不停給子之加官進爵。
之後鹿毛壽又拿出禹禪讓伯益的例子來,後來啟攻打伯益,這樣大禹不成了假禪讓?燕王噲覺得對啊,幹脆就把高級官員的任免權都交給了子之,接著又廢了太子,後來幹脆直接把王位轉讓給子之。
子之雖然勾結鹿毛壽搞陰謀詭計,但治國能力卻不咋樣。燕王噲的太子平就和將軍市被合謀鏟除子之,結果反而被子之的軍隊殺死。燕國的內亂傳到齊國,孟子慫恿齊宣王趁火打劫,結果子之、燕王噲都死於齊軍刀劍之下。
《孟子·梁惠王下》記錄了孟子也參與了此事。在齊國發兵之前,孟子就認為燕國可以攻打,為什麽呢?因為燕王噲不該禪讓,子之也不該接受,倒行逆施導致身死國滅不是活該嗎!
前314年的這次燕王噲禪讓失敗事件,在思想史上非常重要,代表著禪讓的唯一實踐破產。從此以後,禪讓說開始被廣泛質疑,而篡奪說卻開始嶄露頭角。
儒道法三家的批判
第一個質疑的不是別人,正是孟子本人。
據《孟子·萬章上》,孟子學生萬章問:“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回答得很幹脆:“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萬章繼續問:“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應該茫然了一陣,然後回句空洞的話:“天與之。”
萬章繼續犀利地提問:“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您說天給的,那麽天會說話嗎?孟子說:“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天不會說話,但是會用行為和事情表示。萬章針鋒相對:“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注意,最精彩的地方到了。
孟子說:“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進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什麽是天意呢?孟子認為,一是舜做了堯二十八年的相國,二是諸侯自覺朝貢舜不朝貢堯之子。倘若做不到這兩點,那就算是篡位了吧!
這段大家並不陌生,前文提到的《五帝本紀》就是這麽講的。但是,《墨子》《論語》以及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這些,都隻提到堯舜禹禪讓,沒有提到他們因避位而被擁戴的環節。孟子這一補充解釋非常重要。
另一位大儒荀子同樣反對禪讓製。他說:“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荀子·正論篇》)
不過吊詭的是,他同時又說“堯舜尚賢身辭讓……舜授禹以天下”(《荀子·成相篇》),竟然又肯定堯舜禪讓了。不過,後者可能不是荀子原著,“尚賢”的字眼可能與墨家有關,但仍可證明戰國後期仍然有人主張禪讓說。
道家則又是另一副態度。道家代表人物莊子對這事兒既不支持,也不反對,而是表示輕蔑。
他在《讓王》中列舉了不少推辭禪讓的故事,比如堯讓位給許由、子州支父,舜讓位給子州支伯、善卷、石戶之農、北人無擇,商湯讓位給卞隨、務光。在《庚桑楚》中又來了一句:“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禪讓雖然有好處,但也有壞處,燕王噲事件不是很明顯了嗎?
法家大佬韓非子出自荀子門下,他們更強調君主要加強集權,所以當然也反對禪讓製。
韓非子巧妙化用了《墨子》中關於堯和禹的史料。《墨子》本來歌頌堯禹節儉,他卻說堯禹沒有奢侈的物質條件,所以禪讓又算什麽大事?他同時摘抄了《莊子》讓王的故事,但都偷偷篡改了。如商湯讓位給務光,《莊子》強調務光出世,但在《韓非子》裏,商湯卻派人告訴務光,商湯讓位給你是想讓你承擔殺死夏桀的惡名,結果務光幹脆自己投水自盡了。
根據韓非子的記錄,我們可以發現,諸子百家的史料,往往是根據學說需要任意編纂。《韓非子·顯學》就提到“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複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孔子、墨子都說自己是真堯舜,而堯舜又不能複生,誰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呢?這些言之鑿鑿的人啊,不是蠢就是壞!
《韓非子·說疑》裏還舉了一個例子,奸臣的黨羽對奸臣說“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也,而天下譽之”,奸臣覺得有理,所以抓緊拉幫結派奪權。這件事很像是韓非子隨口編的段子,但應該也反映了當時流行的一類說法。這段話表達的內容和思想,其實正與戰國中後期的《竹書紀年》如出一轍。
至此,我們可以總結禪讓學說的演變:其實禪讓學說始終是主流,隻是戰國前期更受推崇和主張,在燕王噲禪讓失敗之後,儒、道、法三家雖然承認上古存在禪讓,但卻從不同角度反對這一行為;篡奪說則進一步對禪讓事件本身進行質疑,是對禪讓說最極端的一種抨擊。整體來看,禪讓學說也隻停留在堯舜傳說裏,作為現實政治主張已完全破產。
曹丕這話當然是以今度古,但這也表示帝王不可能會接受堯舜這樣的禪讓行為,世間再無燕王噲。
但為什麽大家還是認可上古禪讓存在呢?說起來還是“獨尊儒術”的結果。畢竟,《孟子》和《尚書·堯典》都是儒家的聖經。《大戴禮記》收錄的《宰予問五帝德》和《帝係》兩篇以堯舜禹同為黃帝後裔,當然也符合儒家尊尊親親的觀點了。
這樣,雖然舜是庶人出身、禹是罪臣之子,但他們也還是有貴族血統的。但舜作為五帝之後,為何會如《墨子》所說淪為庶人?這個好處理,就把舜的輩分壓低,作為顓頊五世孫就行了。
《五帝本紀》是怎麽來的?其實就是太史公整合以上史料編訂而成的。但是疏漏也就非常明顯,既然堯是顓頊的侄孫,禹也是顓頊的孫子,那麽堯和禹不都成舜的高祖父輩了?舜娶了自己的兩個曾姑奶奶!
而且堯舜禹如果真的按照製度禪讓,那為什麽舜禹要避讓堯舜之子,不正反證傳子製早就存在了嗎?現在我們將《五帝本紀》還原為諸子百家的作品,大家就知道矛盾是怎麽產生了。
總而言之,戰國時期盛行的禪讓傳說,更多還是諸子百家的政治學說。這裏的堯舜實際上是戰國專製國君的投影,與民族史資料中的原始民主毫無關係。而中後期出現的篡奪說,則直接來源於燕王噲禪讓導致身死國滅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