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裏的早期中國

7 上博簡《容成氏》【九州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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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為什麽叫“九州”?這件文物道明了來曆,與傳世文獻有兩點不同

上博簡《容成氏》

我們知道,“九州”和“華夏”一樣,也是“中國”的代名詞。但是到今天,我們的“州”卻非常多,有地級市蘇州、杭州;也有縣級市邳州、嵊州。那麽,“九州”究竟是哪九州,又是如何變成今天這麽多州的呢?

大禹之前就有九州?

上博簡至今已整理九輯,其中出版於2002年的第二輯,有《民之父母》《從政》《昔者老君》《魯邦大旱》《子羔》和《容城(成)氏》等五篇文章的圖片與釋文,其中內容最豐富的要數《容成氏》。

這篇文章介紹了不少古史佚說,但也有一些缺漏之處。比如第一片竹簡就缺失了,幸虧全簡背麵有“訟成氐(氏)”三個字。整理者李零推測,“訟成氐”就是全篇介紹的第一個帝王“容成氏”。以容成氏為首的帝王係統,見於《莊子·胠篋》:“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容成氏》記載雖然與《胠篋》不完全一致,但也印證了當時流傳著不同於儒家的古帝王係統。

這種說法,與傳世文獻中廣為人知的大禹與九州的關係不同。文獻中一種說法是大禹治水、創設九州,如《左傳》引《虞人之箴》說“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尚書·禹貢·序》說“禹別九州”;另一種說法是帝舜作十二州,而大禹改為九州,如《尚書·堯典》就說帝堯時帝舜執政“肇十有二州”“谘十有二牧”,《漢書·地理誌上》則說:“堯遭洪水,懷山襄陵,天下分絕,為十二州,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製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貢。”

無論是哪種主流說法,共同點都是大禹作九州。唯有《說文解字》“水部”說:“水中可居者曰州,水周繞其旁。昔堯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詩》雲:‘在河之州。’一曰:州,疇也,各疇其土而生也。”提到了堯時就有九州,但這裏的“九州”似乎又是自然形成的區域。

總之,《容成氏》的出現提供了一種新說。而且,《容成氏》的九州與傳世文獻記錄的九州也有若幹不同,我們還得繼續從“州”字說起。

根據《說文解字》:“水中可居者曰州。”這個應該是“州”的本義。州就是水中小島,也可加上“氵”部為“洲”,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後來這個州漸漸放大為地名,在春秋時期魯國有陽州、齊國有平州、衛國有戎州、楚國有夏州、西戎有瓜州,都是當地的小村鎮。《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五家為比,五比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則一州有兩千五百家左右,應該高估了“州”的規模。《論語·衛靈公》:“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裏行乎哉!”州應該大於等於村、小於縣,大致不過是一個村或鎮的規模。

“九州”稱呼的起源地,大概因諸多州泛稱。這個地方分布在今天陝西商洛至河南嵩縣一帶,大致相當於漢代弘農郡的範圍,金庸小說《俠客行》裏石破天長大的熊耳山就在這裏。

春秋時期,晉國大夫司馬侯對晉平公說:“四嶽、三塗、陽城、太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是不一姓。”意思是說,國君您雖然占據九州的險要,但九州的險要並不隻屬於您一家。當時分布在這裏的有允姓的陸渾戎與薑姓戎人,雖然他們對晉國臣服,但晉人始終對此不放心。

在以上現實版“九州”出現的同時,想象版的“九州”也隨之誕生了。

前文提到的“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就是一例,說此話的是晉國大夫魏絳,他說的這句話出自西周初年太史辛甲的《虞人之箴》,但從甲金文來看,中國並沒有“九州”概念,商朝、西周區域多以“方”“土”“國”相稱。還有就是春秋中期齊靈公的大臣叔夷,鑄造的一件青銅鍾,說商湯“鹹又(有)九州,處禹之堵”。這都表示,“九州”已成為“中國”的代名詞。

大約隨著春秋華夏國家聯係越來越緊密,才有了“九州”的概念,不過當時也隻是通稱,尚無確指。直到春秋末期私學出現,戰國時代百家爭鳴,關於“九州”的說法也就多了起來。在傳世文獻中,戰國秦漢的“九州”有以下四個版本:

兩河惟冀州、濟河惟兗州、海岱惟青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海惟揚州、荊及衡陽惟荊州、荊河惟豫州、華陽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尚書·禹貢》《史記·夏本紀》

東南曰揚州、正南曰荊州、河南曰豫州、正東曰青州、河東曰兗州、正西曰雍州、東北曰幽州、河內曰冀州、正北曰並州——《周禮·夏官·職方氏》

河漢之間為豫州(周)、兩河之間為冀州(晉)、河濟之間為兗州(衛)、東方為青州(齊)、泗上為徐州(魯)、東南為揚州(越)、南方為荊州(楚)、西方為雍州(秦)、北方為幽州(燕)——《呂氏春秋·有始覽》

兩河間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河西曰雍州、漢南曰荊州、江南曰揚州、濟河間曰兗州、濟東曰徐州、燕曰幽州、齊曰營州——《爾雅·釋地》

簡化重排一下:

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尚書·禹貢》《史記·夏本紀》

冀州、兗州、青州、並州、揚州、荊州、豫州、幽州、雍州——《周禮·夏官·職方氏》

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幽州、雍州——《呂氏春秋·有始覽》

冀州、兗州、營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幽州、雍州——《爾雅·釋地》

這四個版本內容其實大同小異。另外,《說苑·辨物》關於九州的表述與《爾雅》幾乎完全相同,區別僅在於前者為“齊曰營州”,而後者為“齊曰青州”,可知營州、青州可視為一,當是通假字的訛誤。這樣一來,《爾雅》與《呂氏春秋》實際上可以視為同一種版本。相較之下,《禹貢》《夏本紀》有梁州無幽州,而《職方氏》有並州無徐州。

不過,《禹貢》《職方氏》僅僅提供一個方位,而《呂氏春秋》記錄最為具體,將九州與諸侯國相對應。此時有越而無吳,這大致是以戰國前期區域為模板的劃分。而梁州和並州,前者大約對應巴國和蜀國所在地,後者大約對應代國和中山國所在地,戰國前期尚未屬於諸夏,但戰國後期已經納入了。這表現了不同“九州”來源的時代背景。

這樣一來,我們也可以推測出“九州”名稱的由來。顧頡剛先生認為,“揚”就是“越”的通假、“幽”是“燕”的通假;“雍”為秦國都邑、“冀”為晉國都邑、“營”為齊國都邑;“青”為五行屬東;“兗”為衛國水名;“徐”為西周徐國、“荊”為楚國。至於後起的“梁”和“並”,所代表的含義暫時不明確,但應該也與本地的某項事物有關。

即使以李零先生觀點為準,也會發現,這個版本與傳世文獻最大不同之處,就是沒有“冀州”而多出一個“莒州”。“莒”是春秋時期一個小國,在今天山東莒縣一帶,於戰國初期滅於楚國。舍“冀州”用“莒州”,或許與作者來自齊魯一帶有關。不過這個“莒州”終究不被大眾認可,所以沒有流傳下來。

現實的州與神話的洲

前文提到《堯典》和《五帝本紀》所謂堯舜時期有“十二州”,那自然是“九州”之後的說法。顧頡剛先生認為,這實際上是“秦皇、漢武拓地開疆的反映。他們所拓之地太遠了,不是九州所能容,所以隻能開放‘九’禁了”。並提到漢武帝時期設置“十三刺史部”就是十二州的背景。不過,把《堯典》判斷為漢武帝時期才寫成,可能估計太晚了,倒不如說是“九州”“十二州”思想影響到了“十三刺史部”的產生。

但無論如何,《堯典》《五帝本紀》既留下了十二州的說法,又沒有明說到底是哪十二州,所以後來學者才會強加解釋。先是有班固說帝堯時大洪水分為十二州,但這與《堯典》說帝堯在位、帝舜攝政時,始建十二州是矛盾的。

後來馬融更是說大禹置九州後,帝舜從冀州之北分出並州,從燕地分出幽州,從齊地分為營州,所以有了十二州,這當然與《堯典》也矛盾。不過“十二州”算是一一列舉清楚了,其實就是把不同版本的“九州”拚湊了一下。

至於西漢設置的“十三刺史部”,其實是十三個監察區域,又稱“刺史部”,並非一級行政區劃,分別是兗州、青州、豫州、徐州、冀州、幽州、並州、揚州、荊州、益州、涼州、交趾、朔方,合稱“十三州”,再加上京畿的司隸校尉部,實際上是十四個刺史部。漢成帝綏和元年(前8),地方的十三刺史部按照《尚書》被改為州牧。

東漢建國後,又將州牧改回為刺史。同時,將朔方並入並州,改交趾為交州,加上司隸校尉部,仍然算是十三州。漢靈帝中平五年(118),靈帝將刺史再度改稱州牧,並賦予兵權、行政區、財政權,州從此才正式成為郡之上的一級行政區劃。

漢代又有托名東方朔的《海內十洲記》,提到漢武帝聽西王母說東海有祖洲、瀛洲、長洲、生洲;南海有炎洲;西海有流洲、鳳麟洲、聚窟洲;北海有玄洲、元洲,於是向東方朔詢問十洲所在和所有,東方朔詳細地介紹了十洲及滄海島、方丈山、蓬萊山、昆侖山的所在處,以及物產、神仙等,明顯有模仿《山海經》的痕跡,但開始引入了“洲”這個概念,後世不少幻想文學都有沿襲。

至於《西遊記》中的東勝神洲、南瞻部洲、西牛賀洲、北俱蘆洲,則源於佛教傳說的四大部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