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

第二編 鑒往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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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拜禮”的墮落

說一說跪拜禮,也就是俗謂的磕頭。

跪拜禮最初的形態,源於古人“席地而坐”的生活習慣。

先秦時期,人們日常生活中,往往以臀部壓在腳後跟的方式坐在席上。若要行跪拜禮,須挺直了腰,讓臀部離開腳後跟。這種跪拜禮可分為三種。一種叫“肅拜”,行禮者拱手觸及地麵;一種叫“頓首”,行禮者手碰地麵後頭頓在手麵上;第三種叫“稽首”,行禮者須用頭直接碰觸地麵。在今天看來,這三種跪拜禮大體都能算入“磕頭”的範疇。

行這種跪拜禮時,受禮者和施禮者在空間上,始終處於同一平麵,位置差不多是平等的,所以尊卑之分並不明顯。在台灣學者甘懷真看來,先秦的拜禮是一種敬禮,“並不限定為卑者禮敬尊者之儀節”。這種禮儀,主要用於賓客與主人之間,常見的情形是:一方先以軀體動作表達敬意,另一方也以相同的軀體動作回禮。當然了,先秦時代的君臣也會行跪拜禮,且按照身份等級,臣拜君是一種常態。但君臣行禮時,仍“同在一平麵之空間上”(站立時君臣間另有一套“揖禮”)。①

除了“臣拜君”,先秦時代也存在“君拜臣”。如《韓非子》裏說,西門豹治鄴,因對人力物力的汲取搞得很好,魏文侯曾對他“迎而拜之”。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曾命人製定過旨在彰顯帝威的新君臣禮儀,但具體內容已不可知。西漢建立在反秦浪潮之上,故仍存留著一些先秦遺風。《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裏說,酈食其見劉邦時,劉邦正坐著讓兩女子為其洗腳,所以酈食其也隻對劉邦“長揖不拜”,站著行了個揖禮,以維護自己的人格。《漢書·賈誼傳》裏也說,漢文帝在未央宮之宣室殿召見賈誼,兩人相談甚歡,“至夜半,文帝前席”——文帝不斷將自己的坐席向賈誼挪近。可知君臣二人是在一種平等的空間裏交流。

可以說,先秦時代的跪拜禮,與後世流行的跪拜禮,實是不同的兩碼事。先秦人普遍跪坐,其跪拜禮,不過是賓主、君臣於平等的跪坐狀態中,以一種簡便的身體動作,來表達敬意。而後世的跪拜禮,受禮者或坐在椅子裏,或站在施禮者跟前,彼此早已不再處於平等狀態;施禮者須從站立變成伏地狀態,行禮時的身體動作幅度很大,也早已超出了“簡便”的範疇。其彰顯尊卑的用心,已遠遠超越了表達敬意。

所以,清代曆史學者趙翼才會說,“古人之拜,隻如今之鞠躬”——先秦時代的跪拜禮,其實相當於後世的鞠躬禮。

先秦版“跪拜禮”的消失,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消失的原因有二。第一個原因是板凳與椅子的前身“胡床”,自東漢末年開始傳入中原,跪坐慢慢被垂腳坐取代。當權力的弱勢方不得不跪拜垂腳而坐之人時,因雙方處於一種不平等的空間,尊卑之意會體現得非常強烈。其中的一個典型案例,便是南北朝時代的“侯景之亂”(公元548年)。侯景失敗後,《梁書》特別記載了他稱帝時竟然在胡**垂腳而坐,以彰顯其是不知禮儀的禽獸——當時的主流坐姿,仍是跪坐或在床榻上盤膝,垂腳而坐被視為極不文明。被迫跪拜在一個垂腳而坐之人的腳下,對當時的士大夫們而言,是一種巨大的恥辱。

第二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中國古代的政治環境,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一直在變壞。其中最主要的標誌之一,便是“三綱五常”成為不容置疑的意識形態,君臣間的尊卑差距越拉越大。君王們越來越習慣和喜歡端坐在高處,來接受臣僚們的跪拜,以享受那種“君尊臣卑”的快感。所以,漢代之後再無君拜臣之禮;南北朝時代的後周天元帝下詔,將大臣跪拜皇帝的禮節,首度升級為必須三拜;到了明朝,皇權又將之升級為:臣子見君王必須五拜、百官見親王和東宮必須四拜、兒子見父母也須四拜(正所謂家國一體,政治秩序侵入了家庭倫理),再後來,又衍生出了今人所熟悉的五拜三叩和三拜九叩。②

在這個漸進的過程裏,簡便被複雜取代了,平等被尊卑取代了,致敬被屈服取代了。

跪拜文化的“屈辱性”,在清朝達到了巔峰。有清一代,大臣必須跪著回答皇帝的問話。乾隆為表示對軍機大臣的體貼,會美其名曰給他們“賜座”,實際上隻是讓他們跪在氈墊上,略舒服一些而已。賜氈時還會特意下詔,強調不給氈墊才是常例,目的是“以示君尊臣北,預防專擅之漸”。這“賜座”詔書,可謂完美詮釋了何謂“如坐針氈”。③此外,清代還發展出了“磕響頭”的講究,即須將頭砸在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以示敬意虔誠。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跪拜問題上,清代的朝臣們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才智。首先,他們會在膝蓋處常年包覆上棉布,以減輕肉體的疼痛。其次,為避免長跪,他們還總結有一套“先進經驗”——“無論奏對何事,必以三語為率,並須簡淺明白,不須上再問”,與皇帝議事必須規避事情的複雜性,將之說得越簡練越好。其三,為避免“磕響頭”磕得頭破血流,有些朝臣入宮之前,還會去賄賂太監,以求獲知在哪塊地板上磕頭,發出的聲響最完美。

因堅持跪拜禮,清廷在近代的對外交往中,遇到過不少麻煩。

比如,英法等國公使要求覲見同治,清廷曾堅決要求他們行三拜九叩大禮。談判僵持數月,最後以清廷被迫同意西方各國公使行五鞠躬禮、日本公使行三作揖禮,以替代跪拜大禮告終。④

19世紀中葉以後,清廷使臣出訪海外日漸頻繁。這些使臣們驚訝地發現,西方各國確實通行鞠躬禮和握手禮,其“君臣平等”之風令人羨慕。比如,1866年,隨斌椿使團出訪歐洲的同文館學生張德彝,驚訝地發現歐洲君臣隻行垂手免冠之禮,絕無“山呼跪拜”,且居然還以同等禮節對待大清使團。兩年後,另一位使臣孫家穀去到歐洲,也被英國女王的“禮節不過進退三鞠躬而已”震驚。

這種對比,喚起了晚清知識分子對“跪拜禮”的反思。1897年,梁啟超痛陳跪拜禮乃是清廷落後統治的一個縮影,希望變法先從“天子降尊”開始,隻要拜跪之禮仍然存在,清廷便會一直是世界其他國家嘲笑的對象。

不過,支持將跪拜禮作為國粹永遠保存下去的人,也同樣不少。湖南士紳、著名學者葉德輝,便是其中一位代表人物。他寫文章痛批梁啟超:“(梁)竟欲易中國跪拜之禮為西人鞠躬,居然請天子降尊,悖妄已極。”顯然,這位專門搞經學研究的學者,已經完全忘了:先秦時代的跪拜禮,其內涵是平等、致敬和簡便,恰與他所反對的鞠躬禮本質相同。

好在,人性天然追求人格上的平等。將“跪拜之禮”強行定性為“國粹”,也不能阻止這種追求。所以,清廷尚未滅亡,已有廣東、廣西、江蘇、江西等省,將下級拜見上級的禮節,由下跪改為作揖。民間的步調也大致相似。梁實秋回憶說,“民國前一兩年,我的祖父母相繼去世,由我父親領導在家庭生活方式上作維新運動,革除了許多舊習,包括過年的儀式在內。我不再奉派出去挨門磕頭拜年。我從此不再是磕頭蟲兒。”

辛亥革命後,民國政府頒行新《禮製》,全麵廢除了跪拜禮,改為男子脫帽鞠躬;女子亦同,但無須脫帽。流風所及,連宣統小朝廷也不得不放棄君尊臣卑的陋習,頒詔宣布免除君臣跪拜,承認中國古禮當中隻有彰顯君臣平等的“坐論而答拜”,沒有強調君尊臣卑的三跪九叩。據茅海建考證,這份詔書是康有為起草的,頒布於1917年。⑤

當然,也有一些人仍頑固地沉溺在跪拜禮帶來尊卑快感之中。據袁克文回憶,其兄袁克定便要求那些求見者都必須向他下拜。別人跪拜,袁克定則“坐而受焉”。這種做派讓拜謁者們“憤且怨”。反倒是其父袁世凱遇人下拜時,往往“鹹起答揖”以示謙恭。⑥

還有一些人,則是考慮到長輩們年歲已高難以啟蒙、又不願引發矛盾,遂繼續行跪拜禮。曾任國民政府軍令部部長的徐永昌,便是其中之一。1930年正月初一,徐永昌與妻子一起去給一位老先生拜年,他行跪拜禮,而妻子鞠躬。拜完年出來,妻子埋怨他為什麽不預先說要跪拜?徐永昌解釋說:“我意是可各自隨便,各行其心之所安,而且我自來向老先生拜年是跪拜,不能因已娶而變禮也。”意即,他不願改行鞠躬禮的原因,是不想引發老人不必要的情緒。次年,徐永昌新居落成,全家一起在落成儀式上行了跪拜禮,來祭祀祖先。徐解釋說,自己之所以不用鞠躬來代替跪拜,是“恐父母有知不懂何以如此”——徐覺得,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或許理解不了鞠躬,所以還是繼續跪拜為好。

還有一些人,則是將跪拜當成了一種傳統文化,繼續付諸實踐。比如,據香港新亞書院學生湯承業回憶,該校在1950年代的新年元旦,仍有“學生自動下跪拜年,老師亦欣然接受”的風氣。

不過,較之葉德輝要將跪拜禮弄成國粹,較之袁克定強迫他人向自己跪拜,新亞書院學生的這種“自動下跪”,倒也無足深責(如果師長沒有提倡和施壓的話)。畢竟,一個人是否願意跪拜,那是他的自由。正如一個人是否願意放棄自己的人格,是他的自由。也正如一個人在跪拜時是否覺得人格受到了侮辱,是他的自由。

參考資料

①甘懷真.中國古代君臣間的敬禮及其經典詮釋[J].台大曆史學報,2003,(6).

②李為香.中國古代跪拜禮儀的基本形式與內涵演變[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5).

③趙樹國.從君臣禮儀、官員思想意識看明清專製皇權的強化[J].曆史教學,2013,(23).

④王開璽.試論中國跪拜禮儀的廢除[J].史學集刊,2004,(4).

⑤茅海建.學術隨筆集:依然如舊的月色[M].上海:三聯書店,2014:166.

⑥袁克文.辛丙秘苑:寒雲日記[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