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30歲的河北玉田人王清任,遊曆至灤州稻地鎮,發現當地正發生嚴重的傳染病,小兒“十死八九”。窮困人家無力置辦棺木,隻得以布袋竹席草草淺埋,卻又遭到野狗扒出撕咬,墳地四周皆是“破腹露髒”。
對醫學深感興趣的王清任,無力阻止這場災疫。他所能做的,隻有每天前往墳地,觀察那些暴露在外、被野狗撕破肚腸的屍體,目的是借此機會弄清楚人體內髒的真實狀況。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多年的醫術修習讓他發現“治國良相,世代皆有;而著書良醫,無一全人”,而良醫的匱乏,又在於他們連最基本的人體髒腑情況都沒有搞清楚——王清任曾尖銳地批評自己的同行們“治病不明髒腑,何異於盲子夜行”。
對這番經曆,王清任自己留下了一段回憶文字:
餘每日壓馬過其地(墳地),未嚐不掩鼻。後因念及古人所以論錯髒腑,皆因未曾親見,遂不避汙穢,每日清晨,赴其義塚,就群兒之露髒者細視之。犬食之餘,大約有腸胃者多,有心肝者少,互相參看,十人之內,看全不過三人。連視十日,大約看全不下三十餘人。始知醫書中所繪髒腑形圖,與人之髒腑全不相合,即件數多寡,亦不相符。①
大意是:自己在墳地裏花了整整十天時間,大約全麵觀察了三十多具屍體,得出的結論是前代醫書中所繪的人體髒腑之圖,與真實情形全然不合,甚至連髒腑數量的多少,都沒弄明白。
讓王清任遺憾的是,因屍體遭野狗啃食,他沒有能夠觀察到完整的“胸中隔膜”。王對這片膜非常感興趣,認為它在人體髒腑中有著“最關緊要”的地位。他很想知道它的位置究竟是“在心下在心上”、它的生長究竟“是斜是正”。
為了補上這樁遺憾,此後的三十餘年間,王清任又三次前往刑場觀察屍體。一次在奉天府,因是女犯“不忍近前”,隻見到了劊子手挖出來的心肝肺。另兩次在京城,一次見到了髒腑,但“膈膜已破”;另一次因被處決者是朝廷重犯,“不能近前”,故皆未能如願。直到道光九年(1829年),王清任才從一位見慣了死屍的前領兵將領處,間接得知了“膈膜”的真實情狀。
至此,王認為自己“訪驗四十二年”,終於對人體髒腑的情況有了比較確切的了解,遂“繪成全圖,意欲刊行於世”。這些圖,後來被附在了他自己所著《醫林改錯》一書之中——王清任繪製的髒腑圖,脾由豎置改為橫臥;膈膜被正確畫出;肺上也不再有“孔竅”;胰腺則是第一次出現……雖然與當代解剖學的觀察尚有不小差距,但已比過去所有中文醫學典籍的描繪與記載都要準確。②
在《醫林改錯》的序言裏,王清任說,自己這本書“非治病全書,乃記髒腑之書也”,書的主旨不是治病開藥方,而是普及治病的基礎——對人體髒腑的正確認知。王還說,自己這本書當中,恐怕也難免“有不實不禁之處”,如果後來人能夠通過“親見髒腑”對自己這本書有所修正增補,那將是自己的榮幸。這種謙虛,可以被理解為一個拓荒者的自知之明:拓荒者推動了認知進步,但既然是拓荒,條件有限,誤讀、誤解也一定在所難免,《醫林改錯》自然也不能例外。比如,書中將動脈誤認作了氣管;將精道、血管與溺孔描繪為互通,就是錯誤的。這與王清任隻能在墳地與刑場隨機觀察、無法獲得正規的屍體解剖機會有直接關係(王的醫學理論也尚未脫出傳統的窠臼)。
王清任還說,自己“何敢雲著書”,哪裏敢自命不凡著書立說,出版《醫林改錯》的目的,不過是希望當代及後世的醫生們看了這本書中的繪圖後,能夠對人體髒腑有更準確的認知,能夠減少錯誤的診斷,能夠救治更多的病人。至於後人如何讚譽我、如何詆毀我,那是不重要的:“今餘刻此圖,並非獨出己見,評論古人之短長,非欲後人知我,亦不避後人罪我,惟願醫林中人,一見此圖,胸中雪亮,眼底光明,臨症有所遵循……病或少失,是吾之厚望。”
但這樣的願望,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同行們的飯碗。
依托對髒腑的實際觀察,王清任對被同行們奉為經典的《黃帝內經》《難經》等典籍,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比如他批評《難經》,說它對心肝肺的描述具體到了“每件重幾許”,對大小腸的描述具體到了“每件長若幹”,對胃的描述具體到了能夠裝下穀米“幾鬥幾升”,給人一種很真切、很值得相信的感覺,實際上卻並不準確,作者沒親眼考察過髒腑,隻是“以無憑之談,做欺人之事,利不過虛名,損人卻屬實禍”,利己有限損人甚重,實在是不可取。
他還批評《金匱》對疾病的描述,並非真的了解病源,而是在玩弄似是而非的文字遊戲。《金匱》裏說受風會令人鼻塞噴嚏,又說受風會令人半身不遂,王清任質問道:“今請問何等風、何等中法,則令人鼻塞噴嚏、咳嗽聲重、鼻流鼻涕?何等風、何等中法,則令人半身不遂?”——既然如此,請說一說究竟是什麽樣的風,什麽樣的中風方式,可以讓人鼻塞打噴嚏;又是什麽樣的風,什麽樣的中風方式,可以使人變得半身不遂?
這種較真式的質問,是推動包括醫學在內的科學研究往前進步的必要,卻也引起了同行們的厭惡與反感。在他們眼中,王清任走得實在太遠了。他不但質疑、批評《黃帝內經》與《金匱》這樣的煌煌經典,還否認了“三焦”的存在,否認了傳統說法對“經絡”的描述——王清任認為,“靈機在心”“心主神明”這類傳統說法是完全錯誤的,真正產生意識與感覺的不是心,而是“腦髓”,也就是大腦。
《醫林改錯》首次出版是在1830年,次年,王清任與世長辭。直到人生末年才刊行自己最重要的發現,或許是因為王清任不願在生前親身體會同行們的憤怒——盡管同時代的名醫陳念祖(1823年去世),已給王清任扣上了“不仁”“狂徒”“邪人”的大帽子。而稍晚於王的清代名醫陸懋修(1818-1886),則如此斥責王的拓荒之舉:“是教人於胬骼堆中、殺人場上學醫道矣。”
除了道德批判,陸懋修還試圖從“學理層麵”否定王清任的努力。他說,人死之後“氣已斷”,王要如何確定自己找到的是“氣門”?人死之後“水已走”,王要如何確定自己找到的是“水道”?那些屍體被野狗啃過,被劊子手處理過,靠這些要如何確定人的內髒數量,然後說經典裏的記載是錯誤的?
這些近似於胡攪蠻纏的辯護詞中,透露出的是同行們深重的不服與不甘。
其實,早在明末清初,來華傳教士鄧玉函(Johann Schreck 1576-1630)與龍華民(Nicola Longobardo 1565-1655)已翻譯出版過一部西方的解剖學著作《人身圖說》。此書對人體內部結構的敘述與圖繪比王清任的《醫林改錯》要準確很多,但在長達兩百餘年的時間裏,始終未能進入中國醫學界的視野(王清任似乎也不知道此書的存在)。③
與王清任同時代的理學家俞正燮(1775-1840),倒是注意到了這部書,但他讀這部書,旨在尋找方法來防範“以夷變夏”。所以,他得出的結論是:中國人的髒腑構造與西洋人全然不同;所以西洋人的宗教,中國人不能信;那些信了西洋宗教的中國人,其髒腑必然不全。俞的原話如下:
中土人肺六葉,彼土四葉;中土人肝七葉,彼土三葉;中土人心七竅,彼土四竅;中土人睾丸二,彼土睾丸四;……藏府不同,故立教不同。其人好傳教,欲中土入學之,不知中國人自有藏府經絡;其能信天主教者,必中國藏府不全之人,得此等千百,於西洋教何益?
俞正燮或許並未想到,他這番牽強附會的論述,反替塵埋許久的《人身圖說》做了廣告。名醫王孟英(約1808-1868)與其友人胡琨讀了俞的文章後,真去尋了一本《人身圖說》來閱讀。二人讀完原著,發現俞正燮隻是在“涉獵浮文”,根本沒把書讀明白。王孟英還找來了王清任的《醫林改錯》做對照閱讀,結果發現《人身圖說》對髒腑的描繪,與中國的醫學典籍《靈樞》《素問》《難經》迥然相異,卻與《醫林改錯》大略相同。
遺憾的是,無論是傳教士引進的《人身圖說》,還是王清任撰寫的《醫林改錯》,均未能將其科學實證精神傳遞給那個時代的中國醫學界,“儒醫們”更樂於使用陰陽五行理論,來推演人體的結構與運作,而非去做實體觀察。
這是王清任的悲哀,也不止是王清任的悲哀。
參考資料
①王清任.醫林改錯[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1.
②宋愛倫.王清任《醫林改錯》研究[D].南京:南京師範大學,2013.
③董少新.形神之間:早期西洋醫學入華史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04-309.